161.第161章 相見
一個看上去身材還算英武挺拔的中年人出現在了周嘉敏的面前。兩分鐘之前,把這個奇怪的傢伙放進來的時候,周嘉敏身邊幫著引路的那個心腹丫鬟著實捏了把汗——這等粗夯漢子,怎麼可以見二小姐呢?要不是二小姐親口吩咐把那個跟著斗笠女子一併來的大鬍子漢子放進來,便是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讓這等人進內宅。
周嘉敏仔細端詳了一番,雖然容貌大變,但是那雙深邃而又內斂的星眸依然絲毫沒有變化——周嘉敏雖然才活了十歲年紀,見識不夠廣博,可是在她十年的人生中,至今只見過錢惟昱能夠有這樣的眼神。確認了這一點之後,周嘉敏倒也神色大定,絲毫沒有被來人剛踏進屋子時那副頗有視覺反差衝擊力的樣貌嚇到。旁邊的丫鬟看著,心說莫非此人真是二小姐舊識么?可是二小姐不太出門,又是何處認得此等粗人呢?
「翠兒姐姐,你這便出去守著吧,沒有本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來。」
「是,小姐,奴婢這便退下了。」
那個叫翠兒的丫鬟下去之後,蔣潔茹拿過一盆剛才打好、加了點酸醋的溫水,讓錢惟昱洗了臉面,熱醋略略一泡,那些靠著鹼面兒黏著的絡腮鬍須便整副脫落了下來,再洗去淡淡的黃粉,立刻便恢復了錢惟昱原本的英武俊朗。
周嘉敏張大了嘴,微微直起身子,目睹了這驚人的一幕,最後在錢惟昱擦乾面上水漬之後,又好像失去了力氣一般頹然坐回軟榻里,呢喃地說道:「果真是你……小妹心道家姐已經算是世上自矜桀驁之人了,想不到師兄比家姐還要不計後果。當初奴家修書報訊,也不過是氣苦你把家姐害得這般氣息奄奄,若是知你會親身前來,小妹斷然不會再作那封密函了。」
「為兄相信師妹一家是不會出賣於為兄的,只要進出城的時候隱匿了行蹤,而且在蘇州那邊又時時有孤身邊的人露臉辦事、一切如常,便不會有危險。說說看師姐這幾日的病情吧,可曾有好轉了。」
「咯血的癥候一直未能痊可,不過別的倒沒有惡化,只是這麼拖著唄。師兄既然以身犯險而來,定然是有了解救的方子了。」
「師妹所料不差,當日為兄見你在密函之中,已經陳述了鍾皇後派太醫給師姐診病的事宜,為兄思忖若是中土尋常當有的藥物,鍾皇後派來的太醫又豈會不用?既然如此都不曾治好,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得一些海外奇珍了。為兄遍訪名醫、豪商,尋求海外列國診療肺疾的良藥。如今得了上品的玉脂冰片、最能清敗肺火上炎;
又有南洋豬婆龍,此物生於極度濕熱酷暑之地,其血肉藥性最是焙補血氣、緩解先天肺臟勞損虛弱在南洋麻逸國、真臘國多有豪酋以此診療肺虛。為兄與師姐也算是有數面之緣,當年觀其氣色,也知其先天略有不足,因此此藥方能治本。只可惜如今蘇州城內還未得這南洋豬婆龍,為兄雖然在收到訊息之後便立刻讓這位蔣小姐家的商會派出海船前去南洋收羅,但是往返之間起碼還要半月有餘。
為今之計,為兄來金陵之前,命蘇州撩淺軍大搜四境尋訪,在太湖內捕獲一隻鼉龍,這鼉龍的血肉雖不如生在極濕熱之地的南洋豬婆龍藥性有效,其藥理倒也相通。如今正值早春,氣候還不曾暑熱,宰殺之後其血入葯,用來頂上半個多月當無大礙。」
周嘉敏聽得雲里霧裡一般,加上驟見錢惟昱,原本還有很多話題要問。但是她畢竟從小是姐姐照顧長大、形影不離了十年,姐妹連心。所以聽說錢惟昱果真有了對症的法子,還是非常驚喜的。
「鼉龍?莫非是戰國時晉、魏史官所著的《竹書紀年》之中,記載的周穆王伐荊蠻、江州有鼉龍現於大江之上、載王師以為浮橋的鼉龍么?那不是傳說之中的神獸,果真尋常也可尋得么?」
周嘉敏信手拈來的這個典故,無非是《竹書紀年》上面提到的傳說罷了。基本上可以當作一個為了吹噓周朝王師南下討伐楚國乃是順應天時人心所編造出來的怪誕而已。說周師不但有百姓「簞食壺漿」來迎,連揚子鱷這種「神獸」,都主動跑到九江鄱陽湖口這裡,排著隊浮在江水上連成浮橋、助王師南渡長江、破了荊蠻子的水師優勢云云。
錢惟昱聽了之後大汗,他雖然也讀書,但是終究是個實用主義者。就算要讀史書,對於漢朝之前的歷史,讀個《史記》,最多加一本《左傳》和一本《戰國策》也就盡夠了;何曾有精力去考據讀什麼《竹書紀年》?此刻聽周嘉敏這般引經據典地一問,倒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才是,偷眼去看蔣潔茹,只見蔣潔茹也是略有迷茫。
很顯然,蔣潔茹雖然也算知書達理,但是畢竟是商人家的女兒,眼界受限。在經書、詩文方面的學問,已經是遠遜於錢惟昱了,在其他方面和錢惟昱也不過是難兄難妹、伯仲之間。與周家姐妹那種真正太傅家教出來的頂級才女名門淑媛比學識淵博,那還是不可以道里計的。
見蔣潔茹也幫不上忙,錢惟昱當機立斷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道:「這鼉龍便是那《竹書紀年》上所記載之物,不過也算不得非常難尋。若是有心,自岳州以下的大江之中,以及太湖裡都是偶爾可得的。師妹可想見一見么?」
「師兄今日便帶來了么?」周嘉敏聞言也是大吃一驚,她是知道錢惟昱蔣潔茹來的時候,命幾個從人挑了兩擔子東西,卻不知道其中居然已經有鼉龍了。
「自然是要活的帶來,那鼉龍肉雖然可以炮製好之後入葯,鼉龍血卻是要新鮮熱用方能功效最好。為兄這便讓人把鼉龍安置到後院去。另外,還望師妹幫著安排一下,好讓為兄拜見一下恩師與師姐。」
「罷了,師兄既然來此,若是偷來偷往反而不美,說不定還會污了家姐在父母眼中的名節。爹爹雖然嘴裡不說,但是也是著實看好你的,只可惜沒想到如今不過兩年,便已是分屬敵國。爹爹是大唐忠臣,如今要他徹底原宥於你卻也不易,不過好歹不會出首告發便是。小妹這便去通傳一番了。」
……
周嘉敏親自起身,往內院姐姐的閨房走去。屋內周宗、張氏還在說著一些半是撫慰娥皇,半是排遣苦悶的閑話;有一搭沒一搭地商量著娥皇、嘉敏姐妹二人的身世命運、如何給娥皇進一步延醫問葯。見嘉敏突然進來了,三人也是有些意外。嘉敏把屋門重新掩上,對著周宗和娥皇細細訴說了一番體己話兒,頓時把周宗和娥皇驚駭得不行。
於是,僅僅一盞茶的時間之後,周宗便讓張氏回房,又把娥皇病榻上的紗帘子放下來,請錢惟昱、蔣潔茹和太醫秦昆三人入內。雖然已經有周嘉敏提前通了氣做鋪墊,好讓周宗不至於太過震驚,但是在看到錢惟昱面容的時候,驚詫依然是免不了的。不過眾人都忍住沒有攀談,而是等著秦昆隔著一道紗簾和娟帕給周娥皇診脈,確認了病情、退出去開藥之後,才打破了沉默。
「就憑你如今正和弘冀殿下在常州血戰,老夫身為大唐忠臣,便該將你捆了送給陛下聖斷——為何如此不惜性命!」
「學生也不想如此。可是學生生平最不願欠人恩情,師姐因學生之故,纏綿病榻一至於此,學生心懷愧疚,便是龍潭虎穴也不得不走一遭了。」
錢惟昱這句話說得巧妙,而且也頗有事實基礎為佐證——最大的事實佐證,便是他今天來了!既然敢來,敢如此不畏危險,定然是有所堅持的,至於這個堅持是什麼,自然錢惟昱自己最有發言權。
周宗一開始,也不過是虛言恫嚇、痛其不爭而已。他自己要做大唐忠臣、至死不渝,圖個青史留名;卻不代表他希望自己的妻女也給大唐陪葬。當著這個北朝兵馬氣勢洶洶而來的當口,他也本不想把錢惟昱徹底給如何如何了,給自己一族全部打上大唐死忠的烙印。
如今,聽了錢惟昱這番話,加上當初錢惟昱在南唐那兩三年的表現,倒也讓周宗對錢惟昱產生了另一重刮目相看的認識。
對於錢惟昱的隱忍不拔、才具內斂,以周宗的人老精鬼老靈、以及數年的師生相處,那是早就看透了的。但是今日錢惟昱大義凜然的說辭,讓周宗對錢惟昱在南唐時候那兩年為亡父錢弘佐守孝的孝行也產生了重新的評價。至少如今來看,這個人不光隱忍、才具內斂,但是好歹在重情重義、然諾分明方面還是頗為可觀的,人品值可算是一個唾沫一個坑。
這就好比同樣是不擇手段的人,也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不擇手段,而且目的卑劣,這種人在旁人心中就是最爛無比的奸險小人了。但是還有一種,是大節無虧、重義守信,只是在做事的手段上不拘一格、不和那些迂腐的偽君子那般圖虛名、怕髒了自己的手而不作惡。這樣的人,在周宗設身處地的觀察之下,就會覺得那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洒脫豪傑之人了。
錢惟昱這幾句話雖然不長,卻前有當初在南唐「結廬守孝三年」的至情至性行徑烘托,後有如今為周娥皇對他有情有義、不惜以身犯險的義舉點睛於後。融會貫通之下,雖然還不至於讓周宗立刻就覺得此人可以託付女兒的終生,但是畢竟也種下了一個「覺得此人深可信任」的種子。
不過,就在周宗和錢惟昱正要詳敘近來變故,躺在病榻上還被暫時晾在一邊的周娥皇卻奮力掀起帘子,滿面通紅地嬌斥道:「可是嘉敏那爛了嘴的小蹄子胡謅?本小姐才懶得為了你這等人投湖呢。本小姐不過是心氣高傲,不屑為李弘冀所利用擺布。吳王殿下人品才具,哪裡便真箇弱於你了不成?只不過本小姐從來都不能忍被人『牛不吃水強摁頭』罷了。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