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129章 亂臨楚地
錢惟昱前世的歷史知識里,他確實隱約記得南唐在趁著馬楚內亂將其攻滅之後,在楚地的統治其實並不穩固。也確實出現了一些地方軍閥扯旗造反,在湖南一帶重新割據,驅逐了南唐的軍力。
當然,這種在歷史上曇花一現的小軍閥,以錢惟昱上輩子不求甚解的求學態度,自然不可能知道得太詳細,連對方自稱「武平軍節度使」這個節鎮番號都沒記住,只知道那個最終成事兒的軍閥本人名叫周行逢。
在錢惟昱的記憶中,周行逢貌似是在南唐攻滅楚國后不到兩年就扯旗造反,而且還成功割據了。但是因為在錢惟昱如今所在的時空,在之前那幾年裡,南唐和吳越實現了短暫地和睦,南唐也默認了吳越在閩地的發展,把大部分兵力抽調去對付楚國,所以南唐在楚國方向上的進取進度是比歷史上要快一些的。
所以錢惟昱等了兩年都沒見楚地重新內亂,還以為是因為這個時空南唐一方在楚國投入的兵力太過雄厚、關注太過重視,以至於楚地那些桀驁不馴的舊軍頭全部被唐軍給拍死、翻不起浪來了。誰知,就在他已經對那樁事情快要淡忘的時候,潭州的劉言、衡州的周行逢卻跳了出來。
當下,錢惟昱對於這個消息自然是萬分重視,從日本回來后,連此次日本和耽羅之行的巨大收穫都沒來得及和水丘昭券林仁肇等人說,就不得不快馬加鞭趕回留守府聽他們彙報周行逢事變的始末。
「劉言和周行逢是什麼時候起兵的,如今形勢如何,南唐那邊,可有反應?」剛剛在留侯府的節堂內落座,錢惟昱就拋出了這個問題。
眾將都看著水丘昭券,如今蘇州的武將裡面,資曆數他最老,自然是要他來回答這個問題,當下水丘昭券也就當仁不讓地侃侃而談起來:
「回稟殿下,劉言和周行逢是九月初四日分別在潭州和衡州起兵反唐的,從時間上來看,兩路人馬應該是提前密約過了。劉言起兵之後,自稱武平軍節度使,並重新改名潭州府為長沙府,以示自己乃是為了恢復馬楚;周行逢在衡州自稱武平軍留後。起兵之後兩路人馬數日之間已經席捲了楚地的潭、衡、永、邵、全、融、溪、錦八州地界,恢復了原本屬於楚國三分之一的地盤。
消息傳到我蘇州,已經是十天之前的事情了,相信在金陵的李璟知道這個消息應該也只比我們早了一兩天。我們在金陵的探子查到這幾日李璟已經信使四齣,像是在昭告岳州、江州、洪州諸處兵馬向楚地調動戒備。但是金陵和淮南的兵馬似乎還沒有動員,可能是唐軍調度遲緩,又加上害怕如今已是深秋,勞師遠征轉運不利、頓兵城下挫失銳氣。」
錢惟昱聽了一下,又覺得不太明朗,便對著旁邊的錄事說道:「拿地圖來。」
馬上有人奉上地圖攤好,錢惟昱拿著炭條在上面圈圈畫畫,大致上把周行逢和劉言如今禍害的地盤大小給圈出來了。
「瞬息之間,席捲八州之地。看來這幾年倒是高估了南唐在楚地的『仁政』了。馬楚亡國三四年了,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心向故國。周行逢他們為什麼會挑在這個時候起兵,有人探查過了么?當地楚人為什麼不願歸附南唐,願意響應,也有探子回報么?」
這個問題,水丘昭券卻是沒能答得上來,很顯然,他是中規中矩的統兵將帥,對於天下大勢的戰略運籌並非所長。錢惟昱看了一圈他下面那幾個將領,最終林仁肇見沒有人回答,也就奓著膽子不顧尊卑僭越、出列答道:
「殿下,末將以為,周行逢、劉言的起兵時機之所以選在如今,應該和今年北漢劉崇已經被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威擊退、潰回太原有關。自楊行密以來,兩淮的大敵便是中原正朔。每逢中原戰亂,淮南兵便會四處出擊,當年吞併鍾傳的江西、後來進攻閩地、再後來進攻楚地,無不是借了中原五代改朝換代的時機一步步慢慢坐大。
如今大周建國,已有將近兩年。而北漢劉崇經過第一年的抗爭之後,似乎疲態已現,暫時無力南下了。屬下以為,周行逢、劉言定然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出兵的話,中原王朝可以幫助他們牽制住南唐部署在淮地與金陵的兵馬,不敢輕易派往楚地,這才大膽起兵的。」
錢惟昱微微頷首,林仁肇沒說出來之前,他還有些狐疑。這個狐疑並不是因為錢惟昱的分析能力不如林仁肇,而是因為他被自己上輩子學的歷史知識給羈絆住了,所以反而思維不夠發散。現在被林仁肇一提醒,他自己思忖一下,發現還果然就是那麼一回事兒。
原本歷史上的馬楚到了951年才亡國,但是亡國僅僅一年周行逢就起兵擊敗了南唐大將邊鎬。那是依靠南唐在楚地根基不穩,重新打開的亂局,如今他們雖然馬楚比歷史上早了近兩年亡國,而周行逢他們則比歷史同期晚了一年多動手,但是其中的敵我關係道理是不變的——既然南唐比歷史同期強大,而武平軍比歷史同期弱小,他們自然要隱忍到一個有強大外援可以援引的時間點,然後再動手了。
「林將軍所言果然不錯——那麼,為何如今楚地之人,在楚國亡國多年之後,依然有那麼多人響應作亂之人呢?」
「回稟殿下,此事如今倉促之間依然無法看清。不過聽說那周行逢起事的口號之一卻有一項:說是楚人用楚錢、易楚貨。想來和此不無關係。」
錢惟昱一聽後來了興趣,讓林仁肇詳細說說這方面的細節,林仁肇不是「經濟學家」,自然不知道那麼多經濟學道理,但是陳述一些已經發生的現象事實還是可以說清楚的。錢惟昱沒花多大力氣就把來龍去脈理順了,然後用他自己的經濟常識把這件事情解讀出來了。
原來,當初楚王馬希范死前,楚國從馬殷到馬希范兩代都是通行的鐵錢,而十國當中其他諸國——包括南唐——大多用的是銅錢。
或許有人會說,鐵錢比銅錢賤價得多,而且容易生鏽損耗,外國商人怎麼肯用鐵錢這種「劣幣」呢?所以,當初馬殷和馬希范時期還有第二招經濟刺激政策,那就楚地的「進出口貿易」免征關稅、商稅。通過這個刺激,抵消了鐵錢帶來的負面信用,吸引諸國來經商。
同時,因為馬楚政府以政府信用對鐵錢的價值進行背書擔保,雖然鐵錢拿出了楚地在別國很難得到承認,但是至少在楚地是可以以正常價格買到貨的。這就導致了所有外國商人願意來楚國掙鐵錢、但是又不把鐵錢帶回國屯著;而是在楚地掙多少就花多少全部花掉,進楚國的貨回本國賣。
後世但凡是稍微有點經濟學常識的人,知道一點「貨幣乘數效應」理論的人,都可以體會這種逼人「賺到多少、花光多少,不許儲蓄」的經濟形態對於市場消費的繁榮有多大的刺激效果。所以在馬希范死前,楚國的商業是非常發達的,雖然沒有吳越這樣的航海貿易,但是其茶葉等經濟作物的種植量卻一度是十國之冠。
這些鹽、茶、酒、布的產出,就是為以拉動內需為主導的鐵錢經濟體系服務的。
但是南唐滅了楚國之後,楚地發生了一個什麼樣的變化呢?首先,南唐方面宣布鐵錢作廢;不過考慮到對楚地原本拿了馬氏政權鐵錢的普通老百姓的安撫,南唐很仁慈地允許以二十錢易一錢的比例,把鐵錢兌換成南唐的銅錢之後,合法使用。
南唐這一招,從當時銅鐵的金屬材料成本來看,倒是算不得什麼盤剝百姓——因為當時同等重量的銅本來就是同等重量的鐵的幾十倍價錢呢。但是問題是這麼一來之後,原本所有鐵錢都屯在楚地百姓手上,這些鐵錢是被馬楚政府的政府信用背書加持過購買力的。南唐戳破了這個泡沫,楚地百姓一下子就被剪羊毛剪回了解放前。
當然,如果僅僅是對存量財富的收割也就罷了,畢竟古代「家有存款」的都是有錢人,是少數派,光得罪少數派,天下還亂不起來。但是廢除鐵錢之後,帶來的「國境內外價格雙軌制」帶來的楚地貿易保護被解除之後,則大大刺傷了整個湖南茶農、桑農……等等一系列廣大百姓了。
原本楚國貨靠著本國貿易和進出口貿易的「價格雙軌制」,讓出入超非常平穩,南唐統一了貨幣之後,因為南唐貨物就相當於後世的「發達工業國家」的產品,質量比楚地的高,而楚地百姓商家又失去了打價格戰的能力,別人賣貨給你之後,揣著輕便的銅錢直接回家囤積了,不在你這裡消費,久而久之,楚地就被榨乾了。
念及此處,錢惟昱不得不搖頭感慨——「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人力資源的閑置」,說這句話的人,是一千年後一個叫羅瘸子的米國總統,錢惟昱前世是不怎麼認同那瘸子的,但是他也知道,這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而且,元首也是這麼做的,只不過元首沒說出這句話罷了)一旦一個國家有生產力,但是卻因為結構性過剩找不到銷路,那麼這個政府距離崩潰也就不遠了。
你李璟一個貨幣改革,把楚人都弄得民窮財盡,也難怪滅國四年之後,依然被周行逢振臂一呼,就重新拉起了八州地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