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第127章 漢和同文
錢惟昱對選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從那堆《五經文字》的圖書底下,拿出了一張手寫的紙張,上面寫了約摸五十來個假名字元。這些字元寫法都比較規範,而且相比於傳統日本人的書寫習慣,更貼近於漢語書法當中的文字偏旁寫法。
後世的日語當中,撇掉半濁音和拗音,光看輕音濁音的假名,也有70多個字元。如果半濁音和拗音全部算進去的話,則會有100多個。而如今還在平安時代、假名的發展還處在「萬葉假名」時代,因此其拼寫其實更為繁雜、寫法也不統一,萬葉假名字元總數,可以達到兩百多個之多。
很顯然,錢惟昱手頭這張表格,是偷工減料、藏了私貨的了。確切的說,他是拿了一本如今日語里的假名表,去和他上輩子學習的漢語拼音知識相嵌套。
至於這麼做的目的,他顯然是希望把日語這門語言的發展扼殺在初級階段。也許數十年後,百年之後,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說一口標準的漢語。自古征服者都講究「同文同種」,可見同文還在同種之前。如果不完成這個偉業,以日本人自古以來不曾改朝換代、天皇一家「萬世一系」統治了一千多年的歷史傳統,將來他又怎麼可能把日本徹底征服得心服口服呢?
當然,此時此刻,錢惟昱自然是不會讓選子那幼小純真的心靈之道這世間的險惡的。他拿出這件事情來說的時候,完全是擺出了一副「為了幫助日本人普及文治、宣達教化」的悲天憫人姿態,把選子給崇拜得滿眼都是小星星。
「哥哥,你這個假名表,為何比常用的萬葉假名減少了那麼多讀音呢?就這些,便能讀出全部字音?」選子一邊看著錢惟昱後面用來切音的標準漢字,試圖把這些音讀出來,但是總是不得其法,只好睏惑地求教。
錢惟昱正打算出言解釋,倒是清少納言年紀稍長、讀書又多,比選子先反應了過來:「莫非……這幾個音都是只取開口音,而後面那一排則是都取後面的閉口音……唔,或者說拖長音,這才切出字音的?」
「聰明,正是如此,此法剔除了諸多經過切、拼之後的音節,只取最為正本清源的音色,取其假名。來,讓為兄細細解說」
當下,錢惟昱便把他那套「假名式拼音」的用法細細對選子和清少納言解說了一遍。每一個假名的讀音還認認真真糾正示範讀了一遍。
比如漢語拼音里有「a、o、e、i、u」這些基本韻母,他就拿日語假名裡面的「あ、お、え、い、う」的寫法來代替,同時把那些字元的基本音給定下來,製為「普通話發音」。
而相對韻母來說,日語假名在表現聲母方面要差一些。日語裡面的假名,很少有專門表現一個漢語拼音里的聲母發音的,而更多是一個聲母一個韻母拼好之後的完整音節。所以錢惟昱要把聲母抽出來,就要多費一番手腳。比如漢語拼音裡面的聲母「k」,在日語假名裡面其實是用了「か(ka)、き(ki)、く(ku)、け(ke)、こ(ko)」的5種拼法來表示。
對於錢惟昱來說,遇到這種情況,他就可以把發「け(ke)」這個音的假名留下,而把同聲母的另外4個聲母為「k」的假名丟掉、徹底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而在新的假名語系裡面,如果還要發出「ka」的音,就不用寫「か」(ka)而是寫成け(ke)加上あ(a)。
正是通過這種把日語假名當中的聲母重合音節去掉的方法,錢惟昱整理出了一套類似於後世漢語拼音拼法的假名表。
……
當然,考慮到後世的普通話其實是帶有元朝時候元大都方言的閹割版發音,不適合如今十六部韻格的漢語。所以錢惟昱倒也沒有照般後世的普通話,而是用了介於如今中原洛州一代的發音,和杭州、越州一代的吳語發音。比如在後世普通話里往往認為無法拼讀的gi/ki/hi之類的音節,在唐宋以前的十六韻部古漢語和吳語當中就是有的,而這些音節的拼法,錢惟昱全部按照當時的古漢語來進行規整。
或許有些人不覺得這有什麼重要的,但是其實在唐詩宋詞繁盛的年代,採用標準的漢語發音對於文化的傳承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後世的普通話,經常要把「ing」和「eng」這兩個韻母在普通話裡面強行區分開,但是在唐宋之前的古漢語裡面,這兩個音是不分的。這才有諸如「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或者「和雪翻營一夜行,神旗凍定馬無聲」之類把後世「ing」韻部的「行」字和「eng」韻部的「聲」字放在同一個韻部內作詞作詩的。
又比如後世的「書」字,在普通話裡面念「shu」,於是人們讀李商隱的「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的時候,才會覺得李商隱用錯了韻。但是如果是一個浙江人,用杭州話或者紹興話來讀的話,因為「書」字在吳語裡面的讀音近似於「xu」(噓)的音,所以就和「虛、居」同韻了。
在如今五代末年的時候,按照後世被蒙元蠻夷胡化過之後的北京話作為標準音,無疑是做不到的,而且也是自戕文化的表現。後世的歷史書介紹古文明,總是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所以歷史上唐宋以詩詞著稱,但是被蒙元戕伐漢語文化之後的明清卻以「小說」著稱,就是因為後世的漢語發音已經與作古體詩的十六韻部發音法完全割裂開來了。
在唐宋,發展詩詞是有其群眾基礎的,大部分普通人說話的時候,用字的讀音就深合十六韻部分音。而到了明清,只有專門研究十六韻部的讀書人,才能知道作詩的最基本韻律平仄。因此,如果號稱「所做之詩老嫗能解」的白居易穿越到明朝的話,他再寫那麼多詩,要想追求「老嫗能解」的成就,嘖嘖嘖……那便是難如登天了——因為老嫗根本聽不懂!
可以說,如果錢惟昱現在強行按照後世普通話的發音改拼法,並且將來他得了天下,推廣這一套。那麼他就會成為一個歷史的罪人,他所建立的那個朝代也不會有歷史上「宋詞」一類的文化產物了。他本人,有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後一個正兒八經填詞的人。
一言以蔽之,錢惟昱這套法子,是一套用了如今漢語的主流發音、兼顧了日本人說的「台州話式日語」最後整合出來的,讀音接近漢語拼音、只有音節字母的寫法是沿用了日語假名寫法的注音系統。(這個年代的日語之所以發音接近台州話,其實主因還是天台宗的祖庭在台州天台國清寺,在日本佔據數百年文化人階級的僧侶自然說話漸漸偏向那個發音所致。所以,其實有時候,一些文明傳承的東西,當時看上去事情不大,卻影響深遠。)
……
「這套法子,為兄將其稱為『漢和同音』。為兄回國之後,會撥出一批讀書人家的女子作為女官,送來和妹子一起研修此法,再讓天台國清寺的義寂禪師等精通漢和文化的學問僧居中通譯、逐步消弭兩種語言讀音上的分歧。妹子也要多多設法在日本國廣招才女、僧侶推廣研習。
爭取花上數年時間,編出一本《廣韻字典》,不僅要有新式拼音之法,還要糾正如今《五經文字》和《九經字樣》當中對部首分門的揣誤,而且考究文字意理的正誤。最終使漢和同文、天下教化通達。」
漢和同文、教化天下……聽了錢惟昱最後這句錚錚之言,年幼的選子幾乎已經無法想象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功績了,她的年紀和閱歷,還沒有這個想象力。
「小妹定然廢寢忘食,竭盡所能……可惜小妹才疏學淺,只能是邊學邊做了。」
「怎麼可以廢寢忘食呢!你還在長身體的年紀——記住,不論什麼名垂青史的功業,在為兄心裡,只有妹子才是最重要的。」
「小妹……記住了,小妹會和清子一併好生籌劃這件事情的,和歌、物語不過是陶冶情操地雅物,又怎比得上這種正事兒呢。」
錢惟昱聽了之後微微點頭,又掏出一張契券,還有一塊隨身玉佩的信物,遞給選子,口中說道:「今日為兄來時沒帶從人,也不便攜帶太多東西。妹子既然是要招募學問僧與知書女官編纂大典,花費定然是不少的。憑著這份契券,可以在攝津國兵庫町的蔣氏商會——嗯,便是這位蔣姐姐族中的商會了——每月支取不超過一萬貫的財物,用於編纂大典的開銷。
如果到時候還是不夠的話,只要拿出信物,他們自會從肥前的總商號或者日後但馬、丹波的宮津町調集銀錢的。另外,賢妹若是略有所得,需要刻稿印書的話,隨時可以把手稿交給兵庫町的蔣氏商會,讓他們一併捎給為兄。不出三個月,蔣氏商會定然可以將刻印后的成書運回日本的。」
說著,錢惟昱也不由選子分說,便把東西都塞在選子手中。又和選子說了一番體己話,把蔣潔茹給選子準備的禮物都給選子一一看了。
因為錢惟昱一行出城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如今到了賀茂齋院又閑談許久,天色早已昏暗。錢惟昱見現在回城、再走到禮賓館一共還有十幾里路,也就沒有推辭選子讓他在齋院用晚膳、再歇宿一夜的邀請。
選子的年紀太小,自然是談不上廚藝,只能給錢惟昱用瓦煲煮個米飯。晚膳主要是清少納言和蔣潔茹、陳璣做的,安倍素子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
齋院里因為清凈,是不會養著禽畜的,所以除了旁邊賀茂川濕地里撈起來的鮮魚、田螺之外,別無葷腥之物。
蔣潔茹知道錢惟昱對於這些淡水河鮮是吃不慣生食的。也就親自動手,用了醋酢和清酒調味,把鱸魚批出薄片,扒在一塊燒紅的鯽魚背形爐石上,淋上酒液醋酢,頃刻便好了一道爐石炙魚扒。
至於那些大田螺,則是按照日本人的酒烹榮螺的調調,把螺殼的刺削掉大半,掏出螺肉來剁碎了用醬油、清酒、芥末、蒜泥煲熟了,重新灌回螺殼后,把扁平的月餅燭墊在螺殼下面,用蠟燭的火苗煨著保溫慢燉。
除了葷菜,其餘便是賀茂的蒓菜、茭白、蘆蒿、蘑菇等物,這些東西陳璣和清少納言都會處理,也沒什麼難度。
晚膳上桌之後,眾人便在榻榻米上圍成一圈席地而坐,也不分尊卑,在矮几上其樂融融地用膳。選子和其他日本少女都是第一次嘗到蔣潔茹的手藝,吃到鮮嫩而又被爐石炙烤封住了肉汁的鱸魚時,選子等人頓時生出了一副自卑。
這個時代大部分日本廚師做的吃食,還真不是給人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