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102章 藤原二太政
比睿山和貴船山如同兩道聳峙的衛士,夾束著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西南角的一片平原。從琵琶湖流出的淀川水,沿著這片平原向著西南緩緩流淌,在攝津注入瀨戶內海,滋潤著一方土地。
這片瀕臨琵琶湖、被貴船山比睿山和淀川源流圍住的平原上,是一座完全仿照了大唐長安、洛陽制度,只不過坊市的數量規模縮小到僅有長安四分之一的雄偉城池。城內的建築軒敞雅緻,頗具古風,三四十萬人口雜居其間,一派安詳利樂的繁榮景象。
這裡,便是日本的心臟,平安樂土、平安京了。
平安京建於160年前。當初日本朝廷從奈良遷都於此,宣示著日本歷史上「奈良時代」的結束、「平安時代」的發端。在一開始平安京規劃的年代,當初遷都的恆武天皇原本也是雄心勃勃,試圖按照六十四坊的城區規模來規劃:
也就是,從皇室御所往南,沿著朱雀大街直到羅城正南門羅生門(日本的羅生門相當於中國都城的朱雀門),把平安京分為左京右京兩大塊。左京命名為「洛陽」,右京命名為「長安」。
只可惜,後來因為地質勘探不充分,右京地面多低濕窪地。而朝廷也因為恆武朝的征夷用兵財政匱乏,無財力整地,加之日本古代沒有排水管網的建設技術,這才漸漸把號稱「長安」的右京給廢棄了。城中居民主要在左京「洛陽」一帶高地居住,。從此以後,日本人才把「進京」這個詞改名為「上洛」。
(註:從這裡可以看出,至少在唐制之前,古人看地圖是以左東右西、上南下北的,和現代人正好相反。所以「左京」指的是平安京的東半部分,「右京」指的是平安京的西半部分。後來戰國時代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生前在朝廷領的官職就是左京大夫,雖然那時候那些官職都只是沒有實權的虛職了。)
……
洛京四條的小野洞院,一座格子木門圍住的竹園精舍裡面。此時此刻,正有兩個年約五旬的老者,各自端坐在院內竹林見的竹榻上。榻席是墊在兩塊古拙圓潤的大青石上的,一旁雖然長著竹子,但是地上卻異常乾淨。除了剛剛落下的翠綠新竹葉之外,看不到一絲污穢的浮土。
園子不大,卻精緻非凡。看不到有人打理清掃,卻可以想見在用園子的主人離開之後,每棵竹子都是有侍者擦拭清洗、壓土培根的。
那兩個老者面前,有一道不過一尺多寬闊、用粗不盈尺、長過三四尺的奇行條石壘砌起來的曲水。其中的水來源於庭院正中假山上的一處細小的泉眼,經過一個剖去了竹節的斜劈添水,每隔數十息的時間,就往曲水之中倒一次,發出「啪嗒」的竹節敲擊石頭輕響。
曲水的坡度似乎經過了工匠非常精密的調節;以至於源頭的活水能夠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緩緩流下,然後再從院子的東南角暗水道流出,約摸每秒鐘也就流出一個酒盞的水量。
整個園子,無論是從其坐落的非富即貴的地段,還是其選庭院的時候恰好可以尋到一處有泉眼的所在,還是後面那些曲水圍石看似天然古拙、實則頗為精巧的布局,都無不顯露出這處院子的主人實在是富豪、清貴兼具的非常之人。
其中一個看上去年長一些、修了一部整齊銀白髭髯的老者,從曲水之中拿起一盞漂浮的朱漆木盞,輕輕啜吸了一口裡面的清酒酒液。隨後又自己動手從面前的煎茶茶爐里點了一盞團茶餅子濾出來的清液,細細地輕漱了兩口。這才對年輕一些地說道:
「師輔,看來這吳越人這次送來的茶葉,著實比此前的好上幾分。只是不知來人是否也能如茶一樣比之前的夯貨風雅幾分呢。」
這個年代,日本還沒有形成茶樹種植的本土化,所需的茶葉完全都要靠從唐土進口,所以飲茶也還不算普及。歷史上,要一百五十年後,在北宋中期,日僧榮西法師才寫下《吃茶養生記》,並且把茶樹種子引入日本大規模種植。
對面那個稍微年輕一些的老者似乎對生活的要求不那麼精緻,不過倒也頗顯多了幾分豁達。
「當年那蔣袞雖然不讀書,又哪裡不曉事了!不要以為唐土戰亂不堪,就都只剩下粗鄙武夫和唯利的商賈了。有見識的人,終究是不少的。還是說正事兒吧。按照棟世的奏表,那支吳越人的船隊,也該要到了吧。兵庫那裡的舶司,今日可有新的消息傳來。」
「倒是正要讓你知道——那些吳越人今日已經在兵庫港上岸了。那個吳越郡王安排了商團在兵庫港就地貿易,自己帶著三百從人,已經快馬加鞭上路了——不過,卻不是上洛來的呢。倒是省了我們一番心思,可以多幾天想想如何區處。為兄有心要像當年先父那般,不墮了我日本國的架子,但是這次來的使者又身份貴重,不好生接待一番,怕是說不過去。」
原來,這兩個老者,正是如今日本的左大臣藤原實賴,以及其弟右大臣藤原師輔,算是日本如今政壇除了天皇之外最重要的實權人物。在日本,一門兩個太政官同時在任,乃是非常難得地現象。
十一年前,也就是朱雀天皇在位期間的時候,當時的太政大臣藤原忠平——也就是藤原實賴和藤原師輔的老爹——死了。以至於四大太政官的位置全部空了出來,在朱雀朝的最後七年,日本中央朝廷幾乎是在沒有太政官的情況下運作的。
直到7年之後、也就是距今5年之前,朱雀天皇遜位、今上天皇(村上天皇)即位。因為藤原師輔的女兒藤原安子是村上天皇的皇后,所以擁有國丈身份的藤原師輔被從從三位大納言、右近衛大將的位置上拔擢到從二位右大臣的位子上。其兄藤原實賴則更升一步,官拜左大臣。
此時此刻,他們二人相聚,自然是在討論如何應付吳越使團的問題。二十多年前,武肅王錢鏐派蔣袞作為國使來的時候,正是他們的父親、當時的日本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給錢鏐回的信,把錢鏐的國書擋了回去,連天皇看都沒看就直接回復了。
當然,當年藤原忠平這麼干也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按照藤原忠平的說法,這種舉措並不是因為他削奪當時朱雀天皇的權柄,而是因為遣使來朝的並不是中原的皇帝、而僅僅是一個割據吳越一地的藩鎮。如果唐土的一個藩鎮首領遞交的進貢國書都要天皇陛下親自回復的話,豈不是顯得天皇陛下是和外邦藩王平輩論交了么?那豈不是比唐土的皇帝要矮了一級?
所以,藤原忠平當年專權專得還很有藝術——不是不讓你天皇管外交,只是沒有夠資格的外國元首來勞動您天皇的大駕。但是試論,當時中原正是五代紛亂,又有哪個中原政權可以毫無瑕疵地稱作「正朔」?既然中土沒有正朔,朝鮮本就比日本矮一級,那麼,天皇在外交方面自然什麼都不用管,可以「垂拱而治」了。
藤原實賴在那裡勞心勞力地步步算計,其弟藤原師輔倒是比他略多了幾分長者之風。當下也不陪著他哥哥在那兒絞盡腦汁,只是輕描淡寫又略帶一些好奇地問道:
「哦?居然不是直接來平安京?這又是能去哪裡?這個吳越國的郡王爺,不會是做生意做上癮了吧,倒真是個奇人了。『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要說是個志在散漫的乘桴浮於海之輩,某倒是深信不疑了。」
「從兵庫上岸之後,那人帶著三百從人,沿著良泉道直奔奈良而去了。似乎是準備在上洛之前順路去奈良轉一下,也不知是什麼打算。不過想來再怎麼拖延磨蹭,兩日內必能到京城了吧。」
「奈良?如今的奈良無非是些古物,一無公卿二無朝廷,莫非是去遊覽名勝的不成。倒真是個怪人了。如此看來,這個吳越郡王倒也不是勢利熏心之人,無非是自由散漫,我們便以禮相待,甚至准許他拜見陛下,也不會有什麼違礙吧。」
「你這人,好不曉事!當初如果不是先父靠著朱雀先皇年幼,把先皇和外藩使節隔離開來,不問外事數十年,又怎來今日約定俗成的關白攝政代勞之成例!凡事進步甚難,退步甚易。開了惡例之後,只怕從此效法之人不少。你我兄弟居此高位日久,且父、祖餘蔭至今。朝中另外三家正不知有多少嫉妒之輩,不可不慎啊!」
藤原實賴恨鐵不成鋼地數落著這個比他小了9歲的弟弟。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如此洒脫散漫,哪像是身居高位該有的樣子。雖說施恩市義也是收攏人心的法門,但是終究不如恩威並施的好。
「如果不是你女兒是皇后,就靠你自己哪來的今日的富貴,真是白生了一個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