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保昱塔
一年之前,錢惟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和父王錢弘佐曾經有過一番對未來形勢的交流。那一次,他向父王懇請:如果有朝一日父王的身體真的撐不到自己成年,那麼請允許自己「入質以為國立功」。
當時,錢弘佐的第一反應是絕對不允許,但是錢惟昱說了一番理論,把錢弘佐給勸服了。沒有任何外人知道錢惟昱當時說的是什麼——其實,那不過是一番「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理論罷了。
……
「父王,如果有朝一日……一旦山陵崩,而兒臣尚未成年、必須由七叔或者九叔即位的話。那麼您以為,那一刻:兒臣是身在國內,將來的機會更多;還是身在國外,將來的機會更多?」
「應該都一樣吧。」
「不,父王,完全不一樣——如果兒臣身在國內,但是王叔即位,那麼列位臣工將來會怎麼看兒臣?他們會想:當初在先王……的時候,我們沒有擁立隱世子,而是擁立了當今大王;世子心中一定對我們怨恨有加,如果有朝一日隱世子真的重登大位,那麼我們這些站錯了隊的人肯定沒有好前程。
可是,如果那一刻,兒臣身在國外,那麼列位臣工又會如何?他們沒有這個機會去站隊,也沒有機會被逼到兒臣的對面,如果真的有朝一日兒臣可以歸國,而王叔還沒有成年子嗣的話。這些大臣就不會害怕兒臣因為當年站錯隊的事情心存芥蒂。兒臣也確實不可能去怨恨任何一個效忠於王叔的忠臣。
如此兩相對比之下,父王您還覺得這都是一樣的么?」
這番話,就是錢惟昱穿越過來的第一天下午對錢弘佐最後說的結束語。錢惟昱至今還記得父王眼中那種如同見到妖孽一樣的眼神,但是隨後是釋然,是一種知道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這一輩子沒啥可以擔心的了。
如此洞悉人心的傢伙,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巧言令色善於謀身的明哲之人吧。
如今,這個當初假設的日子終於到來了。錢弘佐自知自己的身體撐不過今年冬天了,到時候,錢惟昱也才不過12歲,在亂世中,這實在是太小了,於是,他只好啟動這套不得以的方案。
……
7月的杭州城,正該是盛夏酷暑的時節。士民官吏,很少會在這個季節出遊。
不過,今日在西湖邊的青石板路面上,卻有一隊轎輦從南往北緩緩而行。百餘騎士從旁策馬護衛,額頭肩膀的汗水涔涔而下,卻個個束緊皮甲不敢懈怠。南國戰馬稀少,一次出行就有百騎扈從的,顯然手筆非同尋常。
當先的一頂巨輦上,四角有金飾的狻猊雕塑立於其上,四面都是勾了明黃花紋的月白色底湖絲綢緞做的轎簾,既避過了用明黃底色綢緞的僭越,又不失雍容華貴。
顯然,這頂巨輦當中坐的,便是當今吳越王錢弘佐了。這一年來,錢弘佐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很少出行了,但是今天是給自己的獨生兒子送行的日子,少不得還是要賜宴出行的。轎輦裡面炎熱不透氣,錢弘佐的身體又不能在輦里放冰桶,於是只好每行一段路讓一旁的護衛往轎輦四壁上貼附的銅管子里灌冷水降溫。
錢惟昱自從蘇州戰役的後半段開始隨軍出征,又離開了杭州兩個多月,如今回來的時間還不長,這幾日都是在宮中居住,對杭州城裡的近況也不甚瞭然。
今天出行的時候,他原本還以為要坐自己的轎子,不過錢弘佐特命他一同隨輦,讓他略微有些詫異。或許是離別將近,或許是父王已經察覺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自己了,所以有些悲戚吧。
巨輦當中,錢弘佐坐在一側,身邊是仰妃端著汗巾茶水伺候,錢惟昱橫坐在下手默然不語,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安慰父王,但是臨到頭來卻不知道怎麼說,平時的口才便捷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不過,換了任何人,也許都是這般吧。有道是父母在,不遠遊,自己的父王已經沒多少壽命了,自己卻不得不離開故國,不能送父王最後一程。為人子者,大不孝莫過於此啊。
巨輦內部頗為寬敞,坐了3個人還是很空曠。沉寂了片刻,錢弘佐示意仰妃打起了左邊的轎簾,望著垂楊處處的湖岸,還有湖面上團團簇擁的荷葉,吸了一下鼻翼,似乎是在感受西湖的氣息。
「一年了,只有去年秋天和前陣子開春的時候出來過。也許,這是寡人最後一次看西湖了吧。」
「父王……」
「不必說了,知道你要說什麼。」錢弘佐略略揮了揮手,制止了錢惟昱繼續說下去,不料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氣息不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仰妃趕緊拿汗巾捂住,咳完的時候汗巾里儼然已經有不少血絲,
「將來的事情,隆道會安排好的,父王也不怕對不起列祖列宗的基業。今天不說這些了,父王命人在葛嶺置下筵席,為你送行。數年之內,想來你也是見不到西湖風景了,今日就權當別過吧。」
一行人馬從清波門沿著西湖東面的堤道一路北行,走了約摸5里路,到了寶石山下后再轉向西面,沿著西湖北岸繼續前行。五代時候,杭州城只在西湖東面,湖北岸已經是城外山野之地了,除了一些僧人佔山建寺以外,只有一些招呼遊人的酒家店肆和種茶種蓮的莊園人家。
錢惟昱兩世為人,卻恍然發現,原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還是第一次游湖至此呢。吳越王宮在城南,城南的萬松嶺南屏山等處他日常也是去得便給。而湖北面那些前世常來的遊覽所在,這輩子卻是或因為事務繁忙、身在外地,抑或是雖然身在杭州,然父王病重,需要時時進孝不好出門遊玩,至今還未來過。
白堤,斷橋,這些唐人時候就有的古迹,如今還顯得簇新如洗,斷橋橋欄上纏繞的苔痕,讓堤岸與湖光山色融為一體,渾然沒有人造物嵌入天然之中的突兀。至於蘇堤,如今還不存在,裡外西湖渾然融為一體,讓白堤一端的孤山顯得更為孑然獨立,古樸天成。
錢惟昱正在貪看穿越千年的隔世美景,轎子卻在斷橋這邊折往葛嶺山路上去了。山道艱難,那石階都是山上寺廟的僧眾在建寺的時候一點一點開鑿石砌出來的,不過巨輦有十幾人抬著,倒也上下自如,不覺顛簸。上了山後,林木愈是茂盛蔭涼,渾不似7月余暑,倒真是「城市尚餘三伏熱,秋光線倒也人家」了。
上了葛嶺,在抱朴院附近已經有打前站的擇地鋪開了席面,擺上了桌案杌子、毛氈地毯。錢弘佐在仰妃和錢惟昱的摻扶下踏出轎簾,馬上有親從都的侍衛上前穩住身形,把錢弘佐摻到主座上。
仰妃掛上面紗坐在錢弘佐身側服侍,下面左首上席面便是錢惟昱,右手上則是錢弘倧、錢弘俶等於錢弘佐同輩的宗室中人。錢惟昱身邊的,則是一些內牙軍的將校和個別大臣。總的來說,今天只是給錢惟昱送行,不是朝會,列席的不過二十餘人,一半多是宗室,還有幾個有著使相頭銜的重臣。
錢弘佐因為身體的原因,這年來飲食頗受制約,面前不過冰片蟲草鴨、雪梨雪蛤羹、竹蓀五味鴿等幾味潤肺溫涼的葷腥,其餘都是素菜羹湯。其餘宗室諸人也只好隨著大王,以清淡飲食為主了。
錢弘佐動筷之後,諸人各自依禮飲食。須臾錢弘佐喝完一小盞蟲草鴨羹,也不顧「君子食不語」的禮法,開口對錢惟昱問道:「吾兒,可知今日為何選在此處送行么。」
錢惟昱聽了之後,立刻停筷子行禮,自忖父王應該是久不曾游山,想著自己時日無多了,而且今生再也見不到自己,故而有此選擇。但是這番話定然是不能說出來的,也就隨口找理由猜測了一下。
錢弘佐也不置可否,轉向另一邊對錢弘倧、錢弘俶等幾個弟弟等問道:「隆道、文德,你們以為如何?」
錢弘倧、錢弘俶自然也是不知道的,說了一些臆斷的猜測,各自均不切題。
「你們可見到院外那片空地了么——對,就是初陽台東面那個山頭。寡人前日命人發內帑錢糧,請了前幾年在旁邊寶石山上修了報國千佛院的僧眾匠首勘踏考究,擬建一九層寶塔。僧眾匠首等人費時半月,如今已得圖樣。」
一邊說著,錢弘佐身後的侍衛端上來一個長匣,打開之後,露出一副畫卷,裡面正是用工筆嚴謹修飾,畫了一副寶塔的圖樣。
「此塔,寡人有意命名為『保昱塔』,請大德高僧在一旁修院住持,禱告吾兒去唐國為質之行可以安然回返,諸位以為如何啊。」
錢惟昱聽了大汗,這這這……後世寶石山上有保俶塔,那是他王叔錢弘俶二十多年後修的,當時正是南唐已被趙宋所滅、趙匡胤聖旨宣召錢弘俶去汴京覲見;錢弘俶內心不安,唯恐被扣押在汴京不得回返,才修了個「保俶塔」圖個吉利。
如今,因為自己要初始南唐當人質,父王居然陰差陽錯地提前三十年建議在寶石山上修個「保昱塔」,不知將來王叔錢弘俶會不會覺得彆扭……錢惟昱不無惡趣地想道。
不過,錢惟昱怎麼想不重要,大王發話問了,宗室諸人自然是沒口子地稱讚大王和富陽侯父慈子孝,誇獎錢惟昱深明大義、為國不計個人安危,將來必然如何如何……
錢惟昱自己都不知道這場飲宴的後半程是如何結束的,至少他自己是被父王的慈愛給感動了,難得地腦子一片空白。宴席散去之後,眾人又去錢弘佐選址建塔的地方圍觀了一番,只見不過籌備了月余,現場已經有工匠在夯土立樁、削岩砌基,整座寶塔的基座尺寸已然可以略見大觀。
從寶石山上下來之後,眾人沿著城北一路行到武林門,幾艘水師的樓船停在大運河碼頭邊,是等著載錢惟昱和他的隨行人員走大運河去蘇州、隨後折入長江、直航金陵的。
該告辭的言語禮節,早已四平八穩、完備到了不能更加完備的程度,錢惟昱也不多說什麼,走上先頭的一艘樓船,自打來到這個世界,他和吳越國的各種戰船也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似乎走上甲板之後,就可以感受到渾身都冒出信心。
站在船頭,看著撐篙槳櫓齊搖,樓船已經漸漸離岸,眾人還在岸上觀望送行,錢惟昱站在船尾,用袍服的下擺在甲板上掃了一下,隨後雙膝跪地,對著錢弘佐磕了三個頭。
「父王!請恕兒臣不孝,不能在您身邊侍奉您終老了。」心中默默念完這句話,錢惟昱咬了咬牙,他知道,從此以後他就要走上一條不得不暫且裝慫的隱忍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