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章 大結局(終章)
白雪皚皚,傲視青松。
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眾人內心皆是沉甸甸的,因為事情涉及小丙,涉及十天干可能出了叛徒。
「為何會這樣?」
說誰是叛徒都好,為何會是小丙?沒有人能想得通。
楊斐看一眼提問的白執,冷冷淡淡地道:「不一定是他背叛,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年紀太小,被人騙了。」
「被騙?」白執不解,「誰人能騙得了小丙?」
小丙再是單純,也二十歲的人了,多年跟著趙雲圳行走,趙雲圳精得猴子似的,他也不可能傻到哪裡去。
怎麼就會被哄騙?做下這等觸犯家法的事情來?
「等找到人,就有答案了。」
山風呼嘯,樹木在風中咆哮般嘶聲作響,冬天裡山上的天氣,刺骨的冷,眾人疾行而出,策馬狂奔十餘里地,卻突然勒住馬韁,停了下來,直勾勾看著前方。
一條黑影從積雪的山上俯衝下來,搖著尾巴狂叫著撲向趙胤。
「大黑!」
趙胤咬牙切齒看他,額額青筋浮動,「不是讓你在守陵衛不許出來嗎?」
大黑不會說話,漆黑的身影在茫茫的風雪中扎得人眼生疼。
「回去!」趙胤氣極,拿雪團丟它。
大黑不退不走,看趙胤轉身要上馬,又窸窸窣窣地跟上來。
它老了。
沒有以前那麼大的脾氣,性子卻比以前更犟了。
趙胤知道它想幹什麼。
「你腿軟不好,眼神不好,嗅覺也不好,你去幫不了我。」
大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傷感,以至於侍衛們都覺得趙胤這句話太傷狗子的心了。
即便大黑老了,但它還是黑煞啊。
「爺……」白執低聲喚了一下。
看趙胤不吭聲,他伸出胳膊,「要不,我抱著它?」
趙胤一言不發地看著大黑,那沉鬱的面孔,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黑卻不管不顧,吐著舌頭,腆著臉圍在趙胤的馬邊,繞著圈圈,跑得極快,好像是想向他展示自己強勁的體魄。
這些日子,它都跟著趙胤,一人一狗幾乎形影不離,比孩子在身邊的時間都長。
趙胤終是不忍心,蹲下身,拍拍肩膀。
「上來。」
大黑歡快地撲上去,兩隻前蹄搭在趙胤的肩膀上,由著他抱上馬,坐得規規矩矩。
帶著狗,趙胤不敢跑那麼快,到底還是耽誤了時辰。
幸好,他要的答案沒有等得太久。
一群人尚未入京,就在官道上碰到了幾個出京辦差的錦衣郎,帶隊的人是盛章,隨行的除了周明生以外,其他幾個也都是熟面孔。
看到趙胤一行,盛章等人連忙勒住馬繩,就要下馬拜見,卻被趙胤制止。
「無須多禮。」
大家都很忙,就不要浪費時間了。眾人心裡都這麼想,盛章一笑,連忙謝過,又道:「王爺不是去了天壽山修陵,怎會突然回京?」
也是因為熟悉,他才會有此一問,趙胤也沒有瞞他,說起小丙的事情,順便探問行蹤。
豈料,盛章愣了一下,看看身側的人,便拱手道:「不瞞王爺,屬下正是要去接人的。」
小丙暈倒在離京城約摸六十來里地的旬庄。
趙胤和盛章等人趕到的時候,他方才蘇醒不久,身子甚是虛弱。守在小丙身邊的人,是旬庄的里正,一個五十來歲的乾瘦老頭兒,正是他派人前去京中報信的。
小丙中了毒,但大夫看過並不致命,只是一種普通的蒙汗藥,外加一些泄葯,把他拉得整個人虛脫……
門扉一開,院子里傳來一聲狗叫。小丙聽到趙胤的腳步聲,人已經緊張得縮了起來,待帘子一動,趙胤的身影隨冷風而入,小丙直接打了個哆嗦。
大黑跟在趙胤的身側,看了小丙一眼,二話不說,上前就嗅他,嘴裡低嚎著,目中露出凶光。
小丙有點怕它,骨碌一下跪在床下,雙手將腰刀奉上。
「阿胤哥……不,王爺!小丙有罪。」
趙胤慢慢走近,小丙只看到一雙皁靴立到面前,許久沒有聽人說話,猛地抬頭。
「阿胤哥……」
趙胤沉聲問:「背叛組織,當如何處置?」
小丙抿了抿乾裂的嘴巴,低頭弱弱地道:「按十天幹家法,當割舌、抽筋、剝皮、下油鍋……」
話音未落,他又抬起頭來看著趙胤,「不,阿胤哥,我沒有背叛十天干,沒有背叛你,我是被人騙了……」
趙胤將馬鞭交到白執手上,冷著臉在小丙面前的椅子上端正坐下。
「但凡有一句假話,割舌抽筋下油鍋,決不饒恕。」
小丙身子瑟縮一下,冷汗便流下來。
「小丙不敢。」
……
小丙的敘述有些凌亂,總結起來卻十分簡單。
那個騙子與他有些淵源,當年小丙來京城投奔趙胤,手上拿的那一張紙條,便是他親手所寫。那時候小丙年紀尚小,母親又病危,這個人自稱是他父親的舊友,以前同在朝廷當差,後來各自失散了。
走時,這位舊友給小丙留了上京的銀兩和盤纏,幫小丙安葬了母親,說是尚有要務在身,讓他拿著那塊丙字令去京中找趙胤,便悄然離去。
後來小丙進入十天干,漸漸知曉十天干組織的嚴密,不該知的不知,不該問的不問,此事便過去了。
但在他的心中,對這位父親的舊友是一直懷有感恩之心的。
「他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幫過我,是我的恩人……這次他找到我,也亮了一塊相似的玉令,說是奉了阿胤哥的指令,前來提拿要犯白馬扶舟,讓我配合……我便不疑有他。」
哪知道那人半路給他下藥,把他迷暈,不僅帶走了白馬扶舟,還把他身上的丙字令拿走了。
趙胤問:「他拿給你的,是什麼令牌?」
小丙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我只看到圖案那一面,沒看到字的那一面。這本是組織機密,我就沒有多問……」
多年在趙雲圳身邊,對小丙來說,生活實在是枯燥而單調,日復一日的練武,少有參與到重要任務中,可他不是傻子,這次被騙確實是人家處心積慮,令他防不勝防……
「假的。」趙胤斬釘截鐵地道:「他的手上不會有真的令牌。」
小丙撇了撇嘴巴,肩膀微微一顫,跪行兩步,仰頭望向趙胤。
「阿胤哥,當年我失去父母,六親無靠時,是他給了我一條生路……不然,我也不會入京,不會找到你。」小丙低下頭,「無論如何,我都是犯下大錯。你要責罰我,本是應該,但是,可不可以求求你,讓我先抓到他……」
趙胤微微眯眼。
小丙眼光浮出淚來。
「我就想問一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趙胤手心捏在膝蓋上,沉吟片刻,默默起身,走到小丙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小丙微愕,「什麼?」
趙胤道:「你的父親,一直活著。」
「啊?」小丙大為吃驚,不過轉瞬,又紅了眼圈,「那他為何從來不回來看我?就連我娘去世,他也沒有回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娘要說,我父親死了……」
趙胤沉吟一下,扶住他。
「我們邊走邊說。」
……
先帝尚在時,南晏和北狄、兀良汗訂立了和平盟約,可國朝大事,豈是一紙盟約能徹底放下心來的?
丙一去漠北執行潛伏任務是在小丙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年。如此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至於小丙他娘告訴小丙,他父親去世了,許是心中有怨,有恨,又或許是為了保護小丙。當年,小丙他爹回老家奉父母之命完婚,就從未對人說過他是做什麼的,只道是為朝廷辦差,要行遠路,出遠門,讓小丙他娘不要問歸期,甚至說出若她有了合意的男人,可以改嫁這樣的話來。
可以想見,小丙他娘對丙一是寒了心的,一生鬱鬱而終。
「阿胤哥,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趙胤沉默片刻,看了楊斐一眼。
「我已許久未得到他的消息……」
小丙住在無乩館后,趙胤曾把他的消息發往漠北,讓丙一放心,那時候仍是有聯繫的。
再往後,楊斐要假扮無為潛入兀良汗,趙胤曾讓丙一探聽半山和無為的消息——
「是你父親殺掉的半山和無為。他傳信告知,二人已重傷墜河,不得生還,我這才讓楊斐前往漠北……」
只是後來,半山又活著回來了,還差點壞了他們的計劃。
趙胤在漠北的時候,曾試圖聯絡丙一,沒有得到回應。從那以後,他便人間蒸發了一般。
楊斐隨寶音前往北狄為李太后祝壽的時候,還曾奉命打探消息,仍是沒有下落,這本就是趙胤的一塊心病,如今小丙出了這事,反倒讓他心裡的那條脈絡漸漸地清晰起來……
「王爺,劫走白馬扶舟的人,不會就是丙一吧?」
辛二的話,讓人打了個寒噤。
一個長久在漠北潛伏的人,成日與漠北人為伍,難保不會生出異心來……
大家都這麼想,連小丙都委屈地咬緊下唇,低頭看著鞋尖,不敢吭聲。
說他是丙一太有合理性了。
畢竟他雖然利用了小丙,卻沒有殺人滅口,很明顯不想要小丙的命。這不是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該做的事。
然而,趙胤卻否定了。
「不會。」
白執問:「為何如此肯定?」
趙胤沉默一下,「丙一為先帝所派,自是信得過的人。十天干,從未出過叛徒……」
辛二道:「那魏州不就是嗎?」
趙胤臉色微沉,沒作聲響。
辛二咳嗽了一聲,閉了嘴。
楊斐突然扭頭看著他,「據屬下所知,是有的。我在兀良汗時,還聽人說起過那個人的事迹……」
趙胤面色微微一沉,擰緊眉頭,「駕」的一聲,縱馬而去。
「跟上!」
……
叛徒一事,趙胤顯然不想多提,其他人有心打聽,楊斐卻三緘其口,只道那是永祿朝時的一樁隱秘,便再不開口了。
一行人從順天府出發,邊走邊打聽,一路追到了山海關。
在出京的時候,趙胤已讓趙雲圳傳令各處關隘,出城嚴加檢查,同時旨令各地州府,捉拿朝廷欽犯,官兵們在客棧、茶樓、酒肆、構欄瓦肆,農家山寨,但凡能住的人地方,遍地是官兵搜查,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那人帶著一個活死人,不能說話不能行走,想要擺脫官兵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大晏便,並不容易。
只是,楊斐和白執等人看著趙胤一路往山海關來,絲毫猶豫都沒有,心底卻是有幾分奇怪的。
他們覺得趙胤已經有了懷疑的人,甚至已經猜到了那個人準備從山海關出關……
這一日,已是光啟三十年的臘月。
山海關高遠蒼涼,寒風刺骨。
一行人便裝入城,找了個地方打尖吃飯,順便喂馬和喂狗,行事十分謹慎。
他們進城時已經發現了,城中各處戒備森嚴,街上到處都有官兵走動,看到可疑的人,都要盤查一番。
這間飯館很熱鬧,人聲鼎沸,時不是地傳來交談聲。
「這位大哥,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你們是外鄉來的?要出關啊?」
「聽說是在抓朝廷欽犯,誰知道呢?官老爺們的事情,少打聽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吃飽了,走吧。」
飯館里,白執等人低頭吃飯,聽著四周的議論,餘光掃視著,不見有什麼行蹤可疑的人,全都默不作聲。
突然,對面的趙胤推開了碗,低低道:「結賬。」
白執抬頭一看,趙胤已打頭走了出去。
他飛快地扒了幾口,放下銀子,同眾人一起追了出去,「爺?是不是有發現?」
趙胤朝楊斐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帶人往左邊路口去,然後對白執和辛二道:「你們幾個,跟我走。」
豈料,他們剛走出去不遠,一群官兵就攔了上來。
「你們幾個,打哪裡來的?來山海關做什麼?路引拿出來……」
趙胤冷冷掃他一眼。
那官兵嚇一跳,隨即恢復鎮定。
「看什麼看?官爺和你們說話呢?還不快些,路引拿出來。瞧你們偷偷摸摸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不敢看趙胤,瞄著楊斐。
「說誰不是好人……」白執見狀就去拎他的衣領,氣得大吼。
一群官兵立馬亮出武器,大聲喝道:
「做什麼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要造反不成?」
「大哥,我看他們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
「拿下再說。」
眼看這些官兵就要動手抓人,趙胤沉聲厲吼。
「都住手!楊斐——」
他示意一眼,楊斐立馬冷冷走過去,一把扯過那頭目的衣裳,走到一側,將懷裡的錦衣衛令牌掏出來。
「這樣可以走了嗎?」
那頭目嚇得白了臉,連連點頭。
「哎喲,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誰讓你們來攔我們的?」趙胤走近,打斷他的示好,那人看看楊斐,再看看比楊斐更為冷漠的趙胤,一眼便看出這個才是頭兒,連忙告饒不止。
「我們方才在街上巡邏,有個人來告官,說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說了你們的打扮,外鄉口音,帶一條大黑狗,我們就追上來了……」
趙胤問:「他往哪邊走了?」
「那,那邊……草市那邊……」
趙胤使個眼神,楊斐放開他。
「就當沒見過我們,聽見沒有?」
「是是是,小的從來,從來沒有見過幾位大人。」
那人點頭哈腰,不停保證。
趙胤卻只眨眼間,已經上馬去得老遠。楊斐朝其他人使了個眼神,分兵兩路,往草市那邊追了出去。
……
「站住!」
「前面的人,站住。」
草市大街上,一群官兵正在追逐一個縱馬馳聘的黑衣男子,他頭戴氈帽,一身遮得嚴嚴實實。
任由官兵追趕,他都不停。
趙胤一看這情形,勒住馬繩猶豫一下,拍了拍馬背上的大黑。大黑嗷嗷地低叫兩聲,趙胤嘴角微微一提,突然掉轉馬頭,往另外一條狹窄少人的小巷追了過去。
小巷裡塞滿了雜物,竹篾籮筐,鋤頭掃帚,還有沒來得及歸整的柴火,全都擺在門外,一片狼藉。
趙胤將大黑「乘坐的」馬上木椅挪了挪,勒住韁繩放緩了馬步,慢慢拔出綉春刀,一臉戒備地往前走。
突然,一道陰影凌空而來,趙胤起手刀落,將那東西劈成兩截,這才發現是一把釘耙。
用農具打他?
趙胤冷笑一聲,橫刀在前。
「出來吧。你跑不掉了。」
四周一片安靜。好一會兒,那間堆著雜物的破房子,被人推開了。
出來的人,沒有想象中的狼狽,一身黑衣短打,頭上戴著一頂圓檐的藤帽,身量極長,眉頭緊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銳色,年紀約莫六十來歲,整個人看著很是精神挺拔。
而且,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不愧是錦城王。這都能找上來……」
說到這裡,那人眯了眯眼,抬頭看向高倨馬上,穩穩坐在特製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這條狗居然還活著。哼,算你們狠。」
趙胤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裡的肅殺微微收斂,倨傲的臉,像一隻草原上的鷹,俯視著他。
「我該怎麼稱呼你?半山先生,還是乙一,或是如風?」
那人臉色一變。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長劍。
「你是怎麼知道的?」
趙胤冷漠地看著他,騎著馬兒往前兩步,這個時候,巷子的另一邊,楊斐等人已經圍了上來,遠遠地看著,趙胤抬手示意,他們便留在了原地。
兩個人面對面地看著,趙胤看著眼前半山這張臉,沉默了許久,這才慢慢地道:
「在陰山皇陵的時候,本王便懷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趙胤一動不動。
趙胤道:「你熟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宮八卦位,知道死門一開,便有一刻鐘計時,知道慾望之門和百媚生……」
半山道:「我有雙生鼓上拓下來的圖紙,知曉這些並不奇怪……」
趙胤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當初黃金屋和寶藏消失的確切位置,更不會知道機關啟動后,永祿帝和懿初皇后從鴛鴦亭跌入池水,墜入機關深處,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龍口斷臂的事情!」
半山微微怔住,隨即笑開。
「看來當初利令智昏,入陵后太過著急,又急於顯擺,說得太多了一些……」
當年和永祿爺、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闖入陰山皇陵的人,只有他們的幾個近衛。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數,再稍稍篩選,便可猜出他來。
趙胤抿了抿嘴,「你承認了?」
「承不承認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應一聲,並不懼怕被趙胤的人圍堵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祿爺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於如風……也早已死了。活著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趙胤冷冷看著他,「你素來小心謹慎,為何要挺而走險潛入大晏劫走白馬扶舟,這是為了什麼?」
半山別開臉去,「你無須知道。」
趙胤舉起綉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著他的眼睛,「死有何懼?老夫活了這一把歲數。經過的生死,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
趙胤沒有說話。
看著面前鬚髮花白的老者,雙眼眯了起來。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無為一樣,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殺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欲何為?」
當年丙一捎來的消息里,說得很清楚。
半山和無為,不可能活著。
正因為此,趙胤才能放心大膽地讓楊斐假冒無為前往漠北。誰知後來,竟然又冒出一個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來,眼角皺紋深深。
「無為不是無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由就想到當年在額爾古的大獵場,二人針鋒相對,彼此指證,要在巴圖面前證明「無為是無為,半山是半山」的事情來。
「為什麼?」趙胤眸子微眯,「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為什麼?」
趙胤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該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個。不,還有一個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來,「說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衛這一支,叛徒輩出,哈哈哈。永祿爺若是看到,不知會做何想,會不會後悔當年一時仁慈,放我離去?」
趙胤看著他狂笑的樣子,突然一嘆。
「年幼時,本王常聽諸位前輩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著看他,「年幼時?聽何人說?」
趙胤道:「先帝。」
半山問:「先帝如何說我?」
趙胤道:「忠心事主,有情有義。」
幾乎剎那,半山的眼眶便濕潤了,盯住趙胤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趙胤微微抿唇,「本王從不撒謊。」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叫這個。
以前,他叫如風,是阿木古郎的貼身近衛。當然,他還有一個身份,十天乾的乙一,是永祿爺趙樽派到阿木古郎身邊的細作。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細作,因為相伴多年後,他對阿木古郎這個主子有了主僕之情,不忍再繼續欺騙利用。當然,他也未曾背叛過趙胤,而是據實相告,在為趙胤做完最後一件事後,脫離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請罪,最後隨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獲得了永祿爺的原諒。
趙胤道:「這樣的一個人,對主子一片赤膽,對兄弟肝膽相照,為何會做出這些大逆不道的事來?」
「我做了什麼?」半山突然嘶聲反問:「狼頭刺?哼,你既然知曉我是假半山,那就該知曉,狼頭刺的存在和他們以前犯下的惡事,與我無關——」
「無關?」趙胤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身邊后,派人奪走雙生鼓,誘我們進入陰山皇陵,幾次三番為難,也與你無關?」
「那是你們自找的。」半山微抬下巴,「錦城王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如何逼你?」趙胤沉聲。
半山目光不善地看著他。
「說來說去,便是想套我的話。想知道啊?」
他回頭看了一下,只見楊斐等人站得老遠,趙胤的身邊也沒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聲。
「你殺了魏州,又逼得來桑走投無路——」
魏州?趙胤臉色不動,腦子裡卻突然清明,冷眼盯著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趙胤突然從馬背上的褡褳里取出一個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趙雲圳拿來歸還的——魏州房裡的那個荷包。
趙胤拿起他,攤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兩個錯誤。」
半山眯了眯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胤平靜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託人從草原帶回京師撫養,又輕易得到乙一的身份,我曾以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為清虛道長便是你,導致幾次誤判。」
一聽清虛道長,半山突然咬緊了牙槽。
「那日清虛館大火,是我晚來一步,讓你得逞,殺了我兒。清虛老兒受人指使,陷害我兒,死有餘辜。」
喪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趙胤看他情緒激動,緩了片刻,又徐徐問道:「你與來桑,又有何干係?」
半山突然僵滯。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靜無聲。
趙胤不催他,只靜靜站在風雪中,一隻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著,舔一下他的手指。
「來桑,是一個錯誤。」半山突然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仰頭望天,「我這一生,誰人都不想辜負,最終卻辜負了所有人。」
趙胤平靜地問:「此話怎講?」
許是大勢已去的悲傷讓半山有了傾訴的慾望,許是趙胤的平靜和淡然,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終於開口。
「前半生愧對永祿爺,後半生愧對阿木古郎。我這一生,皆是失敗——」
趙胤雙唇微抿,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小雪,一片片如鹽似絮,洋洋洒洒落在頭頂。
半山沒有去抹臉,迎著飛雪幽幽地說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兒媳,我卻……酒後失控,釀成大錯。」
趙胤眉頭微蹙,「來桑,也是你的兒子?」
半山點點頭,「當年,州兒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親生前唯一的願望是回到南晏,生她養她的地方,臨死前求我,讓州兒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氣,他嗓子被風雪刺激,幾乎沙啞。
「我縱是萬般不舍,也要了卻他的遺願,這才託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讓他幫我找一戶好人家,能善待他……」
趙胤默默無聲。
半山卻已掩面蹲下,在凌亂的柴草邊,低低吸氣。
「那之後,我便鬱鬱寡歡,卻不想一次酒後,與阿如娜釀成大錯……」
趙胤道:「你便沒有想過,為何會酒後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么?」
半山嘶嘶冷笑。
他聽得懂趙胤的意思,多年來,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事有蹊蹺——當年巴圖迷戀陳嵐,不喜阿如娜,兩人成婚許久都沒有孩子,阿如娜難保不會亂來。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身,難道責怪女人的主動?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顯然,半山已陷入了情緒。
一生蹉跎,兩鬢風霜,他在前塵往事中難以自拔。
趙胤卻很清醒,調動著半山的情緒,也掌握著話語的節奏。
「那你為何又要冒險潛入大晏,劫走白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靜了一些,但說話的時候,沒有去看趙胤的眼睛,「我懷疑,他才是巴圖的親生兒子……」
趙胤臉色有剎那的變化,隨即又沉下聲來,「你有何憑證?」
半山抬頭,突然哼笑一聲。
「出於兩點考量。其一,白馬扶舟的眉眼與阿木古郎確有幾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長老申翁去為白馬扶舟行祝禱之術,恰好看到白馬扶舟身上的胎記……」
「沒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這麼說。」半山不冷不熱地道:「那申翁與我,不過一飯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趙胤眉眼不動,望著半山似在審視真假。
半山與他對視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則,他騙了我。」
「騙?」趙胤目光微凝。
半山接著道:「多年前,我曾聽阿如娜說起,那個孩子生下來大腿根處有一塊淺杏色的胎記,我便順著這個線索去尋,奈何遍尋不見,於是託過申翁,讓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尋……」
「胎記?」趙胤面色微動,「那烏日蘇身上,可有胎記?」
半山搖了搖頭,趙胤以為他要說沒有,不料,卻聽他道:「當年褚道子帶走小皇子,被追殺時,墜落狼山。墜山前,他將小皇子拋給了追殺者……也不知是這些追殺者為了方便交差,還是阿如娜自己心虛………總歸,烏日蘇的腿部有胎記的那個地方,自小就因為受傷掉皮,早已看不出本來模樣……」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說得清楚?
趙胤問:「胎記一事,可有外人知曉?」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來就被阿如娜動了手腳,當時知道的人早被滅口,連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趙胤淡淡一瞄,「她對你還算有情有義。」
至少,他知道這個事,還活著。
半山聽出趙胤話里的諷刺,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接著說道:「說來也巧,那白馬扶舟的大腿根部,也因幼時受過重創,有一片縱橫交錯深可入骨的疤痕,便是那處曾經有過胎記,誰又看得出來?」
如此巧合?
趙胤面無表情地掃一眼半山,沒有說話,
半山卻打開了話匣子,咬牙切齒地道:「那申翁著實可惡,藉此引我到南晏,實為誅殺老夫。」
趙胤笑了起來,「你不是與他有恩?」
「哼!這點恩情,能值幾兩銀子?遠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來得緊要。雙生鼓一事,玉姫那個女人記恨我呢。」
半山說到這裡,無所謂地笑了笑,緩緩眯起眼來看趙胤,表情不定,眸底深處卻瀰漫著一抹悲涼的氣息。
「事已至死,說什麼都無用。老了,被人欺騙也是活該,落入你的手裡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也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
半山話音未落,背後傳來小丙的聲音。
「阿胤哥,我有一事要問他。」
趙胤明白他要說什麼,示意他過來。小丙身子還有些虛,這些天騎馬追逐,整個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唇青臉白,看著格外瘦弱。
「我問你,我的父親,丙一,他在何處?」
半山靜靜看著小丙,嘴唇動了動,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受這樣的消息。
那個人至死也沒有回家。
他長這麼大,那個人從來沒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著刀柄,緊緊抿了抿乾涸的嘴唇,咬著牙問:「是你殺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過去,見小丙目光含小青,轉而望向天空,聲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殺半山和無為的時候,便重傷不治,是我為他處理的後事……」
趙胤心下微震,接過話,「那我收到的密信?」
「是我替他發的。」半山面色微白,自言自語般說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成的任務。」
怪不得會這樣——
趙胤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時,你一直都知道無為不是無為。」
「是。因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壓抑的嗚咽聲,比山風更凄涼。
半山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擠出一道道深深的壟溝,一條條寫著歲月的痕迹。在小丙的嗚咽聲里,他眸底的光芒在漸漸渙散,彷彿失去了神采。
「兩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場。老夫死有餘辜!你們動手吧。」
趙胤徐徐抬起綉春刀,半山閉上了眼。
一世經歷此時都在腦海里迅速地放映,年少時同尚是晉王的永祿爺縱馬狂奔,縱橫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長時陪在阿木古郎身邊,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馬馳騁,為兀良汗開闢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許不會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勞。
一個人能伴隨兩個當世豪傑建功立業,此生也是無憾了。
一陣長久地沉默后。
「錚!」
綉春刀入鞘。
趙胤的聲音涼涼的響起。
「我不殺你。」
半山倏地睜開眼睛,看著趙胤像是看著什麼怪物。
片刻,他喃喃問:「你瞧不起我?」
趙胤收回目光,平靜地道:「你死了,來桑便不是烏日蘇的對手。勢均力敵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著眼前冷漠的趙胤,彷彿看到了永祿爺生前的模樣,一時間百感交集,苦笑連連。
「當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飄落,彷彿將天地凍結成一幅靜止的畫。
山海關巍峨的城樓,聳立在飛雪中,望著畫面上的一行飛騎漸漸遠去。
彷彿已看盡了千年,萬年的故事……
……
天壽山。
大雪未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乾淨如洗。
在趙胤發出十天干首領印鑒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趕到天壽山。緊接著,大寧的癸一回來了,再接著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後差的只剩一塊丙字令。
這一等,等了大半個月。
趙胤帶著楊斐、白執,馱著大黑迎著風雪入山的時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門口。陳嵐帶著身子剛剛好轉的寶音、宋阿拾,領著萇言和臨川,同甲一、謝放等人都在。
每個人目光都齊齊落在趙胤的身上,一一捕捉過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趙胤下馬,萇言便撲過來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懇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來,好不好?」
小丫頭似懂非懂,眼神十分抓心。
「好。」趙胤捏捏女兒的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萇言乖乖在外面等著。阿爹很快就帶著阿娘回來。」
「嗯。」
萇言重重點頭,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趙胤卻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萇言失望。
……
「時辰到!啟陵——」
帝陵前的廣場上擺放著祭台,鞭炮鳴動,激得飛灰漫天,碎屑與天際的飛雪混雜一起,一股滄桑感讓心臟陣陣泛寒。
趙胤帶著眾人有序地進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從山海關回來,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也憔悴了許多。
「合陵!」
待人都進去,甲一便是一聲呵令。
只有趙胤和幾個近衛,以及十天幹得以入陵,兩位公主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覺遠,以及宋阿拾。
她今日難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長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襯得她皮膚較往日更為白皙,一張臉在長明燈幽幽的光線下,宛若遊魂。
「請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餘九塊玉令由十天干九大衛侍長一一棒在托盤裡。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線幽暗,氣氛壓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聲,相應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心下卻跳得怦怦作響,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個玉令齊齊整整放入了十根圓柱上的壁龕里——
轟!
一陣劇烈的機刮聲響起,眾人齊齊睜大眼睛,看了過去。
這是何等震憾的場面!
這是何等奇妙的機關!
只見隔著水銀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門在機括的帶動下徐徐開啟,一塊吊板慢慢浮了出來,托著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槨,徐徐上升。
「跪!」
眾人齊齊跪下,大氣都不敢出。
棺槨被巨大的牽引力一點一點托到面前,待耳邊的機括聲停下時,已運行到眾人的面前,就在水銀深溝上,由粗丨碩的鐵鏈懸挂,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彷彿懸空一般。
這簡直是鬼斧神工的設計。
甲一看著密封的棺槨,回頭看看覺遠,又看看趙胤。
「請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經嵌在了石龕里,如今放置棺槨的吊板上亦有一個鐵槽——
很明顯,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領印鑒。
趙胤對著棺槨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個響頭。
「父親,母親,請恕兒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將首領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嘭!
巨大的轟鳴聲后,那吊板落到地上,發出咚地巨響。
棺槨落地,徐徐從中開啟——
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靜安詳,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鏡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著懿初皇后的鮮活面容,好像帶著笑,讓每個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癒被感染……
「阿彌陀佛。」
覺遠一聲佛話喊罷,看著棺槨中的一個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濕潤。
「王爺,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給你的東西。」
趙胤看著覺遠的神情,低頭凝視片刻那個匣子,慢慢取出來。
沒有上鎖,裡頭是一道明亮的聖旨。
「朕自登基以來,省刑減賦、好賢求治、撫定內外,事必躬親,功過不論,但使大晏國運昌隆,百姓豐衣足食,自恃無愧於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掛懷於心,至死難恕。吾兒阿胤,自幼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卻因懼於國運有虧,從小養在甲一身側,未喊一生父皇。朕愧對幼子,愧對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係江山承繼,若來日須為吾兒正名,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令其認祖歸宗。」
又補錄:「吾兒趙胤,取名胤,意為趙家的後裔、子嗣也。而抱養之子,取名煥,意為天換之子,命運使然也。」
聖旨上還寫了一些旁的話,大多是先帝對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過聖旨,知曉這樁隱情。
然而,命運多有捉弄,春秋一夢,無非生死。
誰能想到,一個令天下臣民仰視敬望的一代聖主,會在陵里藏了這樣一樁絕密的虧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雙手扶著棺槨,已是痛哭出聲,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紅了眼睛,便是覺遠也閉上了眼睛,低低念著經文……
「大師,時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眾人呼吸一緊,卻見她已站在了棺槨旁邊,彷彿用盡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鏡。
「鏡通陰陽,姑娘慎用。」
覺遠突然睜開眼睛,看著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樣彷彿是上蒼在憐憫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著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個禮。
「多謝大師那日的指點。小女子已見過生母,知曉身世,還了舊債,看到了最好的結局,這一世塵緣已了,是時候去尋找真正的自我了……」
覺遠看著她,淡淡一嘆。
「鏡通陰陽,卻未必盡如人意。」
「大師,小女子此生無憾。來生,還有人等我。」
旁邊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趙胤卻想起那天,這女子到他房裡,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後再求她成全時說的話——同時雍一樣,她離去這些年,其實已有另一番際遇,於這一生,她已經沒有遺憾,只想速速回去。
「此生多謝諸位看顧,再會……」
宋阿拾雙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眾人行一個禮,突然拿起桃木鏡,在眾目睽瞪之下抽開了劍柄——侍衛們這時才發現,原來桃木鏡的鏡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鋒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練過千遍萬遍一般,動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無名指節。
鮮血一下子湧出,刺得人眼眸發脹。
眾人驚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闔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滴在桃木鏡上,暈染出朵朵嫣紅,如同半開未開的梅花……
……
滴嗒。
滴嗒。
輸液管里的液體慢慢地滴下來。
一滴、兩滴,時雍明明聽不見那聲音,那滴落的聲音卻彷彿敲在心裡。
她視線朦朧地看著那時鐘。
一秒,又一秒,走得極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搶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轉的呀。看來是迴光返照……」
「唉,也是可憐,聽說是個法醫,處置人質不當,造成了事故,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醫生護士們正在忙碌著搶救,時雍整個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時,有人推門。腳步聲重疊,好多人在她的耳邊說話,嗡嗡作響,有些話入了耳,有一些卻沒有。但時雍聽到的,與那一世經歷的一模一樣。
「人質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搶救……」
「就今天了。」
「這真的是同歸於盡了。」
「三條人命。」
「那個墨家九號古董店你聽說了嗎?也是個邪門兒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時雍意識沉沉浮浮,覺得自己在他們的眼睛里,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可是她的靈台卻有剎那的清明。
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她回來了,卻沒有改變任何東西,就像是時空輪轉,電視劇按回放一般,將她上一世的經歷又重新再來一遍……
她就要死了。
時雍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卻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時身在她隔壁搶救室的那個歹徒,是不是會同她一樣,再次踏入那個時空?
也就是說,什麼都不會改變。
難道他們又要陷入另一個同樣的循環?
時雍身子想動,想要掙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單,引起注意。她還想說話,想告訴醫生護士和同事們,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個歹徒。
可惜,她什麼也喊不出來,更不會動……
頭上戴著呼吸機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時鐘上三線重合。
心電監測儀,變成一條直線。
時針、分針、秒針,合而為一。
……
帝陵。
長明燈忽閃忽閃,被鮮血染紅的鏡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現,彷彿帶著巨大的能量,剎那間割裂了空氣,直直刺向劉阿拾。
宋阿拾身子顫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開般踉蹌兩步,身子落葉般軟倒在地上,瞬間昏厥過去。
與此同時,那面鏡子也脫離了她的手,被拋向半空……
「鏡子!」
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事發突然,眾人稍一怔愣,待反應過來便齊齊撲過去,要接住那面鏡子。
但見一條黑影閃過,猛地騰空而起,將鏡子穩穩叼在嘴裡,然後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趙胤低吼一聲,眼睜睜看著大黑叼著鏡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後咳嗽般嘔吐一下。
咳!
咳!
狗咳得聲音和人極為類似。
但見大黑低頭咳嗽兩聲,一股濃濃的鮮血便從狗嘴裡吐了出來,噴濺在桃子鏡的表面。
眾人激動地喊著大黑的名字,大黑卻沒有抬頭,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不理會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著,彷彿要耗盡生命中最後的力氣,不停地嘔血,然後將一團團帶著濃重腥氣的血污,糊滿鏡子,讓鏡子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然後,大黑鼻子湊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僂著老態龍鐘的身子,繞過趙胤朝它敞開的懷抱,走向躺在一邊的宋阿拾。
趙胤眼瞳微縮。猛地掉頭望去。
大黑沒有看任何人,蹣跚著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邊時,低頭用嘴拱了拱她,然後便乖順地趴卧下來,頭靠在她的懷裡,舌尖溫柔地舔舐著它的主人,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狗血從嘴裡滲出,染紅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眾人震驚的看著一人一狗,許久沒有動彈。
時間彷彿凝結在了這一刻。
「阿彌陀佛!」
覺遠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識靈,大黑認主。」
有人驚喜地問:「是不是王妃回來了!?」
前陣子大黑防著宋阿拾,從不肯親近,這會子卻願意躺到她的身邊——
眾人屏緊呼吸。
墓室里安靜無聲,寂靜得宛若死境。
那面鏡子也回復了平靜,沒有再發出半分光絲。所有人的視線都望著墓室中間的一人一狗,長明燈的光暈籠罩著眾人,將空間凝結。
大黑眼睛漸漸合下,蜷縮一團,神情平靜,沒有一絲離世的悲傷。
其實,世間還有一種傳說。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終把生命奉獻給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對抗了強大的時空神祗,創造了史詩極的神話。」
這段話,被刻在了雍人園「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時雍口述,趙胤親手書寫。
他們把大黑葬在了時雍墓前。
讓它永永遠遠,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離。
……
「大黑,來吃肉肉了。」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廢園裡樹木擺動,時雍眯起眼睛,彷彿看到大黑從林中奔跑而來,渾身的毛髮沾滿了毛刺子。
從小小的一隻狗,變成大大的一隻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帶著淺淺的微笑,日漸威武。
「今天帶了許多你喜歡的。快些來!」
「別皮了。瞧瞧你身上……這髒得呀……」
「哈哈哈哈,別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園裡的歡天笑語,彷彿隔著時空的另一端。
時雍想,大黑肯定在哪個平行時空里,吃著肉,啃著骨頭,正與她逗趣撒歡。
一縷縷青煙從雍人園的墓前升起,裊裊而上,隆冬的廢園,時雍和趙胤帶著兩個孩子,給大黑帶來他喜歡的香肉,還有一些紙紮的山雞、野兔、以及各種顏色美麗的鸚鵡,燒在墓前的瓦盆里。
這些都是大黑喜歡的。
「阿娘。」萇言蹲著身子,整齊著紙做的鸚鵡,「大黑為什麼會喜歡鸚鵡呀?」
時雍含笑看著她,摸了摸孩子的頭。
「這個故事有點長,萇言要聽嗎?」
「要,萇言要聽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躥起,紙紮的鸚鵡被烈火吞噬,時雍看一眼,自顧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剛認識你阿爹,帶著大黑去無乩館……」
萇言歪著頭,認真地聽著。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
數年光陰,卻像經歷了三生三世,一幀一幀的畫面,看似不經易,卻早已銘刻在記憶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彷彿有狗吠的聲音。
黑煞墓前的人,靜止成了一幅畫。
……
來年陽春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攜幼子回娘家,帶來的禮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護送的侍衛更是浩浩蕩蕩,綿延數里,引來京中百姓駐足觀看。
這是兩國關係回暖的消息。
由烏爾格引發的戰事,終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時雍和趙胤正帶著兩個孩子在天壽山皇陵祭祖上墳。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們一家便要返回錦城府了。這一走,再相見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時候,二人順便去了井廬,準備接上寶音和陳嵐,一道回京小聚幾日。
井廬仍是那般模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時雍和趙胤到達的時候,剛過晌午,太陽照在頭頂,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說陳嵐和寶音都在午睡,讓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兩位公主的習慣,時雍笑著應了,帶兩個孩子進去。
素玉仍是將他們安排在西廂房。
時雍也喜歡這裡,因為廂房外面有一塊菜地,這個季節恰是蔬菜茂盛生長的時候,菜地里綠油油一片,間或夾雜些野花,好不怡人。
趙胤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時雍睡不著,一個人步行出來,在菜園裡慢慢走動……
周圍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時雍望著高遠的天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慢慢雙手合十。
沒有人知道她祈禱什麼,但見她臉上寧靜平和。
咚!
一道破空聲呼嘯而來,夾著泥沙,砸在時雍的肩膀上。
時雍心下一凜,猛地睜開眼睛看過去。
陽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頎長挺拔,斜斜地坐在對面的房頂上,手裡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還有他放置的一壺美酒。許是看到時雍覺得新鮮,白衣公子歪著頭,如同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吐舌頭壞笑。
「你是何人,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時雍看著他默不作聲。
白馬扶舟是在她蘇醒的次日醒來的。不幸的是,他不僅忘記了前塵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幾歲稚子的模樣。
太醫說能醒來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馬扶舟,「痴癲純質,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白馬扶舟成了一個半痴半傻的「純質」孩童。
幾個月過去,他身上不見邪君的跡象,且一身的武藝全然忘記,醫藥毒物更是一竅不通。
時雍想,可能當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緣故,破了這個劫。
這一次到底沒有那般輪迴,邪君沒有跟過來,也沒有實現他「不死不滅,天下大同」的宏圖偉業。
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傻子白馬扶舟。
屋檐下,有一個木梯。
白馬扶舟便是從那裡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輕如燕,如履平地,如今當今像個頑皮的孩童了——
時雍慢慢地走過去,抬頭望他,「你為何擲我?」
白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頭,彷彿在記憶里搜索她是誰一般,過了許久才開口,還不滿地朝她哼了一聲。
「你闖入我的禁地,我為何不能擲你?」
時雍眯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來!」
「想打我?哼,你上來呀。」
「不下來是吧?看我不揍你。」時雍撿起一塊泥巴,揚手就要朝他擲過去,手腕卻被人抓住。
趙胤不知何時來的,就站在她的身後。
時雍嚇一跳,回頭看去,「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么?」
趙胤抬頭看了看白馬扶舟,從時雍的手裡取下泥塊,丟在地上,另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將人輕輕納入懷裡。
「岳母醒了,我們該走了。」
時雍回頭看一眼白馬扶舟,嗯聲點頭。
「喂!」發頂上那人,大聲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嗎?為何你不管管她,私闖我的禁地,下次再見,我便要打斷她的腿了……」
趙胤沒有理會,見時雍腳步遲疑,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臉,用手指撫去她輕蹙的眉間。
「王爺,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趙胤眯起眼睛,執起她的手,「這個事,已無人說得清了。」
時雍暗自嘆息了一聲。
誰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後竟成了一出羅生門?
沒有真相可以尋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時雍心裡忽地湧起一種複雜的滋味兒,抿了抿嘴。
「你說,一個人,怎麼說傻就傻了呢?」
趙胤不以為意地掃過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沒有說話,在走出菜園前,她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頂上,孤零零一個人喝著酒,仰著頭,看著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尋找太陽的光點,腦袋跟著轉動不停,眉眼俱是帶笑,神采飛揚,不見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覺得趙胤說得對。
有人來這個世道時,壯志凌雲。
離開時,萬念俱灰。
與其黯然魂銷或是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綠油油的菜地終是越去越遠……
一男一女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房頂上的白衣公子看著他們,笑容漸漸地凝固在臉上,似乎有所猶豫,停頓許久,突然慢慢地擰起了眉頭。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沒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閑,六宮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獨你一個,如何?」
他眉頭越蹙越緊,忽而捂住絞痛的胸口。
「奇怪!這些話是誰人說的呢?為何想起來,我心便會痛?」
一個聲音道,另一個聲音又在心裡勸他自己。
「勿管閑事,喝酒!」
晴空萬里,涼風習習。
摟著個美人又有什麼好稀罕的?
喝酒作樂那才叫美咧。
……
車駕停在井廬門口。
趙胤將兩個孩子抱上了車,轉頭要來扶時雍,時雍卻不肯,微眯眼看著天際,輕聲道:「天氣這般好,我要同王爺騎馬。」
趙胤看著唯一的坐騎,喟嘆一聲,將她抱在馬前坐好,這才翻身上去,摟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話。」
「怕什麼?錦城王妃嬌蠻跋扈,這天下誰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來。錦城王懼內嘛,罵也是罵我。」
「你啊。」
趙胤低頭看她,嘴唇從她的耳際劃過,隨即一抖韁繩,「駕。」
耳旁風聲拂過。
時雍勾起唇角,轉頭想要看他,卻看到了井廬主屋的房頂,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青磚灰瓦,四野寂靜。
唯他一人獨自站立,一動不動。
「冷嗎?」趙胤察覺到時雍身子的僵硬,緊了緊胳膊,將她擁入懷裡,抱得緊了些。
「不冷。」
「逞強。」
這個時季的山中,仍是有些涼的,騎在馬上,那馬兒揚蹄子跑起來,寒風刮在臉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趙胤拿披風將女子裹緊在懷裡,然後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中,策馬而去——
他騎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廬,馬步這才緩了下來。聽著單調的蹄聲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道邊樹上的落花,隨風落下。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時雍心裡微微一緊。
什麼都忘了,唯沒忘記樂曲么?
「阿拾。」趙胤雙臂環著時雍的腰身,頭低過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裡可曾怨我?」
「怨你什麼?」
「遠走錦城,再難見京中故舊。」
時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華一世,總是萬千離別。」
趙胤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嘆:「我終久不是那個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給不了你至高的尊榮。」
時雍笑了一下。
她萬萬沒有想到趙胤竟然有這般的心思。
「何謂至高?」時雍轉過頭去,看著趙胤彷彿凝結了冰霜的臉,倏而一笑,「人在高處不勝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趙胤沉吟不語。
時雍又道:「對我來說,錦城王妃,已是極至的尊貴,畢竟世上只有一個錦城王。一攬清風,佼佼風華。是非功過,無愧天下。我要的,從來只是你。」
一攬清風,佼佼風華。
是非功過,無愧天下。
這是趙胤聽過的最好的評價。
「阿拾……」
「別太感動了。走快些,我餓了。」
君臨天下不如四海為家。
那座皇城在時雍心裡全是不好的記憶,那座皇城裡的女人,也從沒一點讓時雍羨慕的地方……
倒是錦城府,時雍真的想得緊了。
她種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經結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灑落一地金黃……
「我們這就回家。」趙胤裹緊時雍的腰,一夾馬腹,馬兒便揚蹄而去。
後方的馬車裡,萇言探出小腦袋,長聲喊叫。
「阿爹,阿娘,你們慢些呀……」
……
……
後記:
光啟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返京,與時雍和烏嬋在京師東湖的畫舫上吃喝玩樂,暢訴別離,不見夫婿,不管兒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沒有下船,引來京師女子艷羨。
又半月,錦城王整肅京中事務,帶著家眷南去。臨行前,時雍與陳嵐和寶音公主依依昔別,約好次年五月錦城一聚,這才將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發現,同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幾口的身影。宋長貴獲准南行,成為了錦城王府的屬官,而王氏關張了位於鼓樓的鋪面,準備去錦城府投靠女兒,重開酒樓,要大幹一番。宋香和劉清池也拖家帶口地隨行同去,因劉家已無父母,又是商賈之家,劉清池得了燕穆的幫忙,便將買賣做到了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賺的銀子多了,無不聽從大姨子的指派。
滿座衣冠,各有千秋。
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奔走……
數年後,錦城府在趙胤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榮,當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百姓安居樂業,一如盛世開元。
光啟帝令大學士豐儕將錦城的經驗編撰成冊,通令各州府借鑒,成效顯著。在光啟帝的治理下,終是有了一番輝煌治世的盛景,再續了永祿朝的傳奇,光啟帝亦成為一代明君,為後世稱頌。
遠在錦城的趙胤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那小日子過得,實在愜意溫柔。
而遙遠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啟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烏爾格聯合舊部,再起紛爭。至此,北狄和兀良汗兩國,內亂不止,兵戈未歇,將數十年積攢下來的家底掏空,將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爛。
外禍始於內亂,北狄和兀良汗的敗落,初見端倪。
這般十餘載,一晃而過。
光啟四十四年的那個冬天,錦城府是的天氣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晨起的積雪堆在門楣,傳旨的太監痛哭著跪行到承運殿上,向趙胤面呈喪報。
臘月初七,光啟帝趙炔駕崩。
山河慟動,四野悲鳴。
同年,太子趙雲圳繼位,改元宣光,史稱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朝中凡有驍勇善戰者,皆多封賞,使得武將多有蔭庇,為報國戰,戰則死戰。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來了最後的高光時刻,兩國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數次派兵北上的躍躍欲試,合盟攻晏,在庫爾蘇酣戰三月,城破,糧絕,以慘烈的傷亡敗北。大軍北逃的北逃,殉國的殉國,一切終是歸了雲煙。
晏史記載,庫爾蘇那場戰役,宣光帝御駕親征后,西南邊陲土司乘勢作亂,錦城王派世子趙臨川親率錦城府駐軍,前往鎮壓,這才避免了土司之亂的重演。
錦城王世子一戰成名、進退閑雅,宣光帝銳意圖治、至聖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無敵手,橫盪天下。鐵騎錚錚聲里,是徐徐拉開的千里江山圖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終究,多少風流,也將雨打風吹去。
閉上眼睛睡一覺,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