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3)
那個僧人靜等了片刻,念了聲佛號繼而說:「兩位都來齊了,那就進殿細說吧。」
舒旻點了點頭,跟著那個僧人朝大殿走去。
林越諍遲疑了一下,也隨她進了大殿。
「墮胎是殺生重罪,這種罪是贖不了的,只能化解掉部分業障。」那僧人將點好的香分遞給他們,「面前這個就是你們孩子的蓮位,你們先向它懺悔。」
舒旻接過那三炷香,在刻著孩子法名的靈位前敬上,然後雙手合十,默然跪下。
林越諍握著那香,卻不下跪。他不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也不相信因果輪迴,他只相信現世報。他欠她的,他會用一生來還,卻不是用這種方式。
大殿里響起舒旻格外虔誠的禱告,那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里,被放大了好幾倍,響在他耳邊,分外的驚心動魄:「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那語聲字字冰冷,像敲在他心上一般。他苦澀一笑,默念著那句,往昔所造諸惡業,一切我今皆懺悔。
她在用這種方式控訴他對她的傷害,她在用這種方式質疑他們的過往……惡業,她竟把一切歸結為這兩個字!
她用簡訊約他來這裡,他懷著無盡的懺悔和希望來了,卻等來她用這麼荒誕的方式和他相決絕!
他沉著一顆心,耐心等她懺悔完,等那和尚佈道完,他從皮夾子掏出一卷錢放進功德箱里,拽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那僧人緊跟幾步上前:「女施主,我們寺里的佛牙舍利塔對外開放了,那裡供奉著佛祖的佛牙舍利,你去拜一拜,可消災解業,很殊勝的。」
林越諍將舒旻拽到一個背人處,這才停下。
舒旻頓下腳步,微微喘著,大顆大顆的虛汗從她的額上冒出,淡粉的唇上透出一層霜白。
林越諍垂眼看她,著魔似的抬起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去擦她額上的汗漬。見她木偶般地站著不動,神情空茫,陌生得讓他錯覺他們的關係又回到了九年前。他蹙眉低頭朝她唇上吻去,想要用這種方式證明他們之間已經走過了那九年,證明他是實實在在擁有她的,他吻得誠惶誠恐,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這熟悉的溫軟會變成夢幻泡影消失。
然而,無論他這邊多麼虔誠熱切,她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睜眼看她,悚然一驚,她的眼底竟浮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慢慢鬆開她,胸口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倒是舒旻,一派從容:「百忙之中把你找來,只是想送孩子一程,給她個安慰。」
林越諍深吸了口氣:「舒旻,對不起……」
舒旻垂頭一笑:「就我們的事情而言,無所謂對得起對不起,我們既然沒有誓約,又哪裡來的相欠?但是……」
說到這裡,她目光驟然一冷:「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們兩個隔著那麼深的仇恨,還要來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迫得林越諍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像是有人猝然在他面前撕開了一道醜陋的、他永遠不想面對的傷疤。
「你猜我現在,到底有多恨你?」她像是在笑著,眼裡的凄楚大過寒冷,那句原本極怨毒的話,說出來倒像是一句哀嘆,「我猜你也早就恨透我們舒家了吧?死者已矣,活著的,自然活罪難逃。你多聰明啊,兵不血刃地就毀了他的女兒、外孫女。」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消化掉她話里的殘忍,倒吸了一口冷氣,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過:「舒旻,你竟然這樣想我?」
舒旻淡淡一笑:「不然呢,你要我怎麼妄想?妄想你明知道不可能,還來靠近我,是因為你愛我;妄想你明知道我有多痛,還要娶別人,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會多絕望,還逼得我手刃骨肉,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多無助,卻一再把我丟在絕境不顧,是因為你愛我?林越諍,我要多天真,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愛?!」
林越諍垂下頭去。她的話,每一句都像根細針,穿過他的左胸,深深沒入心裡。這樣說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是愛著她的。
她垂下眼睫,掩住寒潭似的雙眼,一絲水汽順著眼睫垂下。
哭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良久,舒旻顫聲問:「林越諍,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林越諍雙唇緊緊抿著,在這樣猙獰的事實面前,他說不出口他愛她。
舒旻愴然一笑,忽然抬手指著一旁,厲聲問:「林越諍,你前面就是神聖的佛牙舍利塔,你敢當著它的面,說一聲,你真的愛過我嗎?」
林越諍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舍利塔下,唇微微一動,最終只是默然垂下眼睫。此情此景下,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他對舒旻的感情是愛,還是可恥的佔有慾。
舒旻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雙眼因絕望而緊緊合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釐清了什麼思路,林越諍探手抓住舒旻冰冷的雙手,艱難地說:「舒旻,你再給我點時間,兩年,你等我兩年。到時候,你要的一切,我都給你。」
又是等!舒旻眼裡泛起點迷離的笑意,這些男人,明知道女人最等不起,卻偏偏喜歡用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叫她們等!
料峭的山風嗖嗖地吹著,吹散了舒旻腔子里最後一絲餘溫,她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林越諍,我不會等你。因為等到你能給的時候,我也許已經不想要了。」
說罷,她將手從他手裡抽回,沒有半分停滯地同他擦肩而過。
他望著她一徑向下,越來越小的背影,眼前像被什麼結了一次薄薄的翳。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大衣,初春的涼意竟像一點一點沁到他心裡去了。
舒旻回到涿城后,一家三個人很有默契地什麼都沒問她。一切都像往常那樣平靜有序地行進著。見舒旻的身體有了起色,舒媽的心情也漸漸轉好,不時讓祖紅帶她去家居市場逛逛,默默籌劃起舒旻和陸城南的婚事來。
這天,他們四人剛吃過晚飯,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鈴響。祖紅一邊答應著一邊上前開門,門一打開,她自個兒先愣了。門外站著一個貴氣凌人的中年女人,那種貴氣不是錢堆出來的,倒像是命裡帶著的,祖紅從未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囁嚅著問:「你找誰?」
那邊,陸城南已經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關錦華站在門口,噙著絲笑,眼神高深,像隔著十萬米高俯瞰著他們:「不請我進來坐坐?」
陸城南放下正在給舒旻削的水果,擦了擦手,上前拽著她的胳膊:「有事我們出去說。」
「啪」的一聲脆響在陸城南臉頰上,關錦華優雅地收回手,表情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想護著她?你以為你護得住嗎?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夜之間讓這棟樓夷為平地,讓她死得轟轟烈烈的。」
陸城南倏地睜大雙眼,目光炯炯,直瞪著關錦華。
這時,安靜坐在一隅的舒旻發話:「紅姐,相煩你推媽媽出去散散心。」
祖紅很乖覺地應了一聲,一邊將關錦華往屋內請,一邊推著舒媽往外去了。舒旻輕緩地起身,為關錦華泡了杯茶。
裊裊的白霧自茶杯里騰起,三個人在小小的客廳里各居一隅,關錦華款款而笑:「城南,為什麼跟了我這麼久,你居然還覺得這個世界簡單到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扭轉得過來?你真的太天真,太孩子氣了。說走就走,丟了那麼大一個爛攤子給我,你以為合同是開玩笑的,我關錦華也是你開得起玩笑的?」
陸城南雙手搭在沙發扶手上,面無表情地沉默著,像是在聽她的話,又像沒有在聽。
她收起笑,眸光冷厲:「還是那句話,回去跟我結婚,我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陸城南想都沒想,果斷搖頭:「你要念著我的好,就成全我,讓我過現在的日子,你要不念我的好,愛殺愛剮,悉聽尊便。」
關錦華被他一睹,已不復清澈的眼底透出一點淚光,雙手在側,緊緊攥著,心裡有兩股念頭交替翻滾著,一觸即發。
她愛面前這個男人,愛得不惜毀滅一切,但是她不能成全他,愛於她來說,是從身到心的絕對佔有,是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是拱手河山博君一笑的慨然,當然,也是得不到時的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一旁的舒旻嘴忽然輕笑出聲:「關小姐,城南的順毛驢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要順著他來。既然你已經決定嫁給他,他就是你的天,必要時,不要這樣剛強,柔軟些,也許什麼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一席溫軟的話,像一陣及時雨,澆熄了她與陸城南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火。關錦華看向舒旻的目光有些詫然,眼前這個小姑娘,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哪裡都透著一股陰柔氣。
「城南,你可以出去下嗎?我有些話想跟關小姐說。」舒旻望著陸城南,淡淡地說。
陸城南也覺得話已至此,出去冷靜下很有必要。
門合上后,室內靜了靜。關錦華頗有興趣地審視著舒旻,似乎在等她先開口。
「我知道,現在你想給我的路,已經沒有克利夫蘭這個選項了。」舒旻自嘲似的一笑,表情平靜篤定,「地獄我自己會去,絕不讓你費一絲力氣,也絕不敢髒了你的手,損你的陰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關錦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示意她開出價碼。
「從鴻宇撤資,毀了鴻宇。」
關錦華眯著眼睛,像在盤算什麼,良久,她抬頭一笑:「你這個條件,未免開得太高了。要整垮鴻宇,就要先扳倒衛庄,我沒什麼理由要去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關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做到。」似已經籌謀很久,舒旻不急不緩說,「鴻宇垮了,你想要的人,想要的資源,就都是你的。」
林越諍曾向她透露過,關錦華之所以和他合資開發北歐新城,目的並不僅僅在於那個項目所能帶來的巨額回報,她新近涉獵地產,開了公司四處投資,卻一直缺一個得力的人幫她攻下江山,她想要的,是他這個可以為她所用的人。
當時,這話從她耳邊一過,便出去了,然而此時,她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任何一點有用的記憶都能被她調動起來。她觀察了下關錦華的反應,繼而又說:「如果你能幫我達成心愿,我一定能說服城南和你結婚,那以後,我一定會從你們眼前永遠消失。」
「一定?」關錦華眼中一亮,「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我求他也好,逼他也好,一定讓他回到你身邊。他說過,無論我求他做什麼,他都會答應。」舒旻的聲音有些發顫。
關錦華看了她良久,放聲笑了起來。
「你不相信我嗎?」
關錦華搖頭。她怎麼會不信她的話,眼前這個女人是陸城南的上帝、神明,她讓他去死,他都會答應,何況她求他?
交易談到這裡,已經由不得她不答應了,她一向都是個喜歡豪賭的人,如果贏了,她可以得到一切,如果輸了,又能輸到哪裡去呢?
心頭滑過一絲屬於女人的凄哀,她愛慘了陸城南,沒有他,她就只是個躺在黃金棺槨里的軀殼。
面上卻是深不可測的笑,她說:「我聽人說,愛是人最大的罪惡,因為愛情里裹著恨的種子,稍不留神,那種子就會逃逸出來,一發不可收拾。看到你,我終於信了。你不覺得自己傻嗎?有什麼了不得的愛,值得你這樣?」
舒旻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關小姐,你接受這個交易嗎?」
關錦華也不繞彎子,爽快道:「好,一個月,我就讓你看到初步成效。我的男人,就托你再費心照顧幾天了。和他相處的分寸,應該不用我教?」
於關錦華而言,這樁交易,她是賺到了。
旁人看著衛庄是潑天富貴,其實在她這樣的人看來,他已是秋後蚱蜢,從去年起,上面已經溢出點痕迹在查衛庄了。她背後早有人將風聲透露給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分鴻宇一杯羹,她考察了良久,最終只看上了一個林越諍。
事已至此,她不介意推他一把,讓那將傾的大廈加速倒塌,無非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下了樓,她遠遠見陸城南神色落寞地坐在花台上抽煙,心裡一個轉念,她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身邊,朝他身上倚過去,指著他笑:「放著萬世巨星不做,來這邊給別人端茶倒水削水果,別人根本不念你的好,轉身就把你賣了。值嗎?」
陸城南面無表情地擋開她,自顧自地吸著煙。
她痴迷地望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純粹的眼睛,緩緩說:「她把你賣給我了,讓我整垮她的男人……這麼個女人,以後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你們都變了,別妄想從頭開始了。」
陸城南一怔,連火熱的煙灰落在手上都沒有察覺,好一會兒,他撣去煙灰,無所謂地說:「她喜歡,那你就按她的意思辦唄。」
關錦華怒極反笑,對著他指了指:「陸城南,我倒要看看你能和我擰到什麼時候!」
說著,她一扭身朝前面的蘭博基尼去了。
漆黑的夜裡飄起細密的雨絲,陸城南就著手上的煙一支支抽了起來,可能是煙得太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眼睛都漲著疼,也不知道是被煙嗆的還是怎麼了。想了半天,他終於覺得自己,實在是錯得太多。他這一生看似忠貞,卻一直在背叛,先是背叛舒旻,再是背叛關錦華。他和這世間的人一樣,都以為背叛不會付出代價,今時今日,他才明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對舒旻的背叛,讓他失去了創作靈感,失去了此生的最愛;對關錦華的背叛,讓他負上了數千萬的違約費。他現在再倒回去做所謂的補償努力有什麼用?就算舒旻原諒他又怎麼樣?關錦華的勢力那樣大,他怎麼可能逃得掉?
他完全可以預見自己的人生,那永失摯愛,麻木不仁的人生,那被關錦華永遠操控的傀儡人生,那比死更冷的人生……
他不是個愛看書的人,但也聽過一句爛大街的話,叫「再也回不去了」,年月把擁有變成失去,他的人生,已經沒有從頭來過的可能了。
年久失修的芳樹里衚衕在細雨里已經泥濘不堪,在城市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這種老衚衕已失卻了生命力,和兩邊的舊門樓一樣搖搖欲墜。
陸城南冒著小雨緩步沿著小巷往前走,黑燈瞎火的巷子里偶爾能見幾泊燈光,那是少數還不願搬走,堅挺著等待拆遷最後一刻到來的老居民。
這條走了無數次的小巷子,熟稔到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想到「回家」兩個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激得肺都痛了起來。他未曾想到,兜兜轉轉這麼久,他最終能回的家還是這裡。
身後傳來一陣追打嬉鬧聲,陸城南還在愣神,一個穿著三中校服的高個子平頭男孩笑著從他身邊擦過,一邊跑一邊討好地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緊跟著,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嗔怪的聲音:「顧旗,以後你下晚自習再敢不準點接我,以後我再也不讓你接了。」
聽到這個聲音,陸城南胸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眼睛一熱,卻始終不敢回頭。這個聲音,這個語氣,不正是舒旻的舊時模樣?
身後的女孩撐著傘和陸城南擦肩而過,駐足在前方的路燈下,慘淡的光線里,依稀能見她穿著三中的校服,一頭長發也如舒旻過去那樣扎著高高的馬尾。
男孩子見她語氣有所鬆動,也停下腳步,一邊慢慢往回走一邊告饒:「這次真的是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犯了,不要扯我耳朵了,怕了你還不行?」
女孩低下頭,肩膀動了幾下,像是在忍笑,繼而抬頭,冷冷地說:「還不過來,感冒了可別傳染給我。」
男孩如蒙大赦,飛奔向她,自然地接過她的傘,白蒙蒙的路燈光下,女孩將頭鑽進男孩懷裡,緊緊依偎著他往衚衕深處走去。
陸城南怔怔看著那對忽然出現的少年少女,直看到他們消失,一絲水汽才順著他的長睫垂下。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女孩會因他沒有在預定的地方等他而著惱,但是以後,不會有人要他等了。
「陸城南,我已經不愛你了。」
她冷酷的聲音言猶在耳,她的笑已不再是為他綻放,她的眼淚已不再是為他而流,她的聲音不再是為他百轉千回,她的目光亦不再是為他光芒流轉,她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他成了她生命中千千萬萬的路人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