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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2)

  「這孩子……」衛庄指了指她,搖頭一笑,「就是任性,考了這麼多年才把劍橋考上,剛讀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結婚,馬上就從劍橋退學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後就指著你收拾她這個小魔星。」


  「好像誰稀罕劍橋一樣,要不是EVA說諍哥哥讀劍橋,我要不讀個劍橋牛津,配不上他,誰要去讀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繼續喝粥,「英國有什麼好的?沒有爸爸你,沒有中國菜,更加沒有諍哥哥。」


  「女孩子家的,總要有個高文憑,說出去才好聽。」衛庄的眉下意識地擰了起來,頓了頓,他朝林越諍招了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坐,「等你們結婚後,我再找個好點的高校,把你的學歷問題解決了。」


  說著,他拍了拍林越諍的手:「越諍,去看過你爸爸了嗎?」


  他見林越諍不答,心中已有了數,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恨他,老一輩做那麼多,說穿了不都是為你們?現在你也大了,什麼人事沒見過?怎麼還放不開你爸爸那點錯誤?」


  他眯著眼睛,銳利的目光在林越諍僵冷的臉上逡巡了幾圈,吸了口氣:「聽話,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帶給他。還有,你媽媽的保外就醫,已經快下來了——總不能你要結婚,連個來主婚的親人都沒有。放心,只要你以後好好地和青瑜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叔叔的承諾。」


  林越諍死灰般的眸中終於有了些光亮,眼前這個人,永遠知道他在乎的是什麼:「謝謝衛叔叔。」


  青瑜的傷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礙,在醫院住了一天後,醫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諍送她回家后,也不在衛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為由告辭。他返身離開前,青瑜忽然叫住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傷腿撲進他懷裡:「諍哥哥,不要離開我。」


  林越諍低頭看她,見她臉上已布滿淚水,不禁抬手為她擦去:「怎麼了?」


  印象中,青瑜雖然從小愛黏他,但是在大關節上從不拖泥帶水。無論他要去什麼地方,她都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依依不捨,因為不久以後,她會連人帶行李地出現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畢業后,他去英國留學,還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國。天分不高的她總也適應不了英式教學,之所以頂著巨大的壓力在異國求學,只為了周末偶爾能跑到劍橋見他一面。而他總是忙,她往往是興沖沖地來,然後坐一下午冷板凳敗興而歸。即便如此,她還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樂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擠,彷彿她的世界都是以他為軸心轉動的。


  然而,她對他的黏總是很有分寸的,什麼時候可以湊上去撒個嬌,什麼時候該安靜地離開,她都掌握得很好,她從不會讓他為難,從不會讓他厭煩,她就像他生命中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比朋友親一些,卻始終也只能是這個位置。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他們這樣不咸不淡的兄妹關係會維持到他從劍橋畢業,然後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開、淡忘,也許有一天,他參加她婚禮時,會偶爾跟她的丈夫提起當年她做他跟屁蟲的生涯,忽然感動於生命里曾有這麼一份溫馨的感情。


  可是那場變故,讓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井底時,是她扔了條繩索給他,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林越諍。也正是因為有今時今日的他,父母在獄中的體面才得以保存。無論他和她的關係里,有多少被迫捆綁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於她。


  「諍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青瑜將臉貼在他的襯衫上,使勁抹著淚。


  林越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對他用了手段。兩次故意斷腿,一次將他召去她身邊,一次則斷了舒旻寬宥他的最後一個可能。


  想到舒旻,一股細密的抽痛從心底漫開,他輕輕將她推開:「我知道。你好好養病,晚上我再抽時間過來看你。」


  離開衛家,林越諍猶豫了很久,還是將車開去了燕山腳下的監獄。


  時隔三年,逼仄的探監室內,林越諍首次見到穿著囚服的父親。他老得很快,越見清癯了,兩頰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見來探監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門口久久遲疑,最終迫不得已地在他對面坐下。


  父子倆隔著窗,面色凝重地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林越諍目光複雜地看著窗后的父親,幾年的監獄生活已經將那個意氣風發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個沉默拘謹的老人,如今的他滿臉皺紋、滿臉滄桑,竟有些龍鍾老態。他見林越諍望著他不說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下頭,局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麼漲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還是微紅了眼睛。


  這還是他的父親嗎?這還是那個他少年時,在作文里仰望崇拜的父親嗎?他憶起自己曾為他寫過一篇感情真摯的作文。那篇作文里的父親,是一個精通四國外語,寫一首好詩的學者;是一個和而不隨的謙謙君子;是一個熱衷慈善,救貧濟困的慈善家;是一個時刻告誡他「有德不孤」的高潔雅士;是一個「以諫諍為心」,克己奉公,兢兢業業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諍」二字就是父親的風骨、品格的寫照,父親是他的精神脊樑,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學畢業那年,遠在黎巴嫩遊學的他忽然驚聞噩耗:他的父母經檢察機關查實,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訴。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他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舉出無數例子為父母辯解,他們一家十多年來都住在機關大院的老房子里,撙節度日,甚至連他出國留學的學費,有一部分還是從親友那裡借來的。


  他只當父母是被政敵陷害,連夜訂機票準備回國,卻臨時接到叔叔的電話,被告之不可回國,讓他火速去加拿大穩定局面,他父親早已經以他的名義在加拿大私設了幾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為什麼早早地將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發現,他名下竟有那麼大一筆駭人資產!

  騙子,都是騙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毀於一旦,完人的畫皮下竟是一副猙獰、骯髒的嘴臉!


  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鎖在畫室里整整一個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一審判決已下,因牽涉的金額巨大,最高法院一審判決是死刑。叔叔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肩說:「放心,一直咬著你爸爸不放的那個舒寶瑞已經死了,很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加上你爸爸認罪態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審很有可能改判死緩。」


  他將名下可動用的資產全托叔叔帶回了國,以期換父母一條命。然後,他孤身一人從貝魯特港出發回加拿大。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出行方式,僅因為他曾發誓,有生之年要圓一次海上航行的夢想。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鉛雲迫近地壓在他眼前,他頭暈目眩地站在船尾看著那毫無希望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失了來路,更加沒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的愛情也毀了——他和舒旻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叫做永無可能的鴻溝。


  他木然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涌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里,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他鬆開攥著欄杆的手,朝那張笑臉里墜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囂著將他吞沒。


  他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這種方式讓騙了他二十三年的父親懺悔。


  被幾個水兵撈起來時,他已經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長的航期里,他一直發著高燒,渾渾噩噩的,成日里咳嗽,咳得他整個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華人醫生告訴他,因為冷水嗆進了肺里,他的肺受了重傷,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時會例行咳嗽,讓他以後注意調理肺部。


  一無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屍走肉,他終於在某個深夜凄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著,才有贖罪的機會。


  在加拿大,他從某金融集團的低層職員做起,即將嶄露頭角時卻被上司嫉恨,處處打壓,他也木然領受。半年後,他接到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監獄獄友的辱罵毆打自殺,幸而被獄警搶救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悚然驚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必須承受活著的責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須重新站起來,獲得保存父母體面的能力。


  他辭去工作,拿著僅有的資產去了華爾街,在那裡做了一個操盤手。在財富滾雪球的年代,像他這樣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陪玩。在他歷經數度挫折后,青瑜找到了美國,逼著他回國去見衛庄。他的實力和才華很快得到衛庄的欣賞,不久,他就從衛庄以及衛庄背後的財團那裡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林越諍沒有讓他們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諍就用這筆錢在美國打開了局面。


  在那段時間裡,青瑜時不時飛來美國看他,還像往日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他已經無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與她之間,始終還是因身份的差別,多出了一些細微的生分。


  一年後,國內房地產業迎來黃金時代,林越諍受衛庄所邀回國幫他在房地產界做一番事業。臨回國前一晚,青瑜從英國飛來,陪他看了一場小劇場電影。


  電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的哥倫比亞,電報員費洛倫蒂納愛上了一個名叫費爾米納的女孩,然而,因為身份地位差距過大,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天各一方。幾年後,費爾米納另嫁他人,漸漸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費洛倫蒂納。


  但是費洛倫蒂納始終沒有對她忘情,已經貴為一代商業巨頭的他有無數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卻發現費爾米納才是他一生的真愛,他決定用等待換回愛情,然而這場長達五十年的等待卻耗盡了他的一生。


  電影散場時,青瑜指著他的側臉訝然說:「諍哥哥,你哭了?」


  他還未及將掩藏好情緒,青瑜忽然湊近他,抬頭飛快吻在他臉上:「諍哥哥,我會像費洛倫蒂納那樣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


  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經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費爾米納」,即使這等待如此無望。


  「你……還好嗎?」玻璃窗內,林允升的聲音有些喑啞,他見林越諍神色凄楚,忙亂說,「我都還好,菜有兩素一葷,湯也是真正的湯,不是外面說的那些涮鍋水。我的身體也好,每年都有體檢。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東西,就瘦了點。」


  他見林越諍不說話,交疊的雙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媽媽,她什麼都不懂。當年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氣里一團死寂,林越諍含著淚,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骯髒罪惡都以此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兒子,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犯下那樣的罪惡,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在心裡嘆惋的也是這一句無恥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緒都已平復,林越諍才淡淡地說:「媽媽的保外很快就下來了。還有,下個月,我和衛青瑜結婚。」


  聞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頭無聲慟哭起來,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著,林越諍透過玻璃窗,逆著昏暗的光線看他,覺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從噩夢裡剪下的片段。


  坐夠半個小時,林越諍起身,也沒道別,頭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舒旻的手術徹底做完,已經是五天後。接連幾天里,輪番上陣的消炎針、止血針以及刮宮術,倒像是全套的古代十大酷刑。舒旻整個人被葯腐蝕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醫生讓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只是不說話。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已滲進了她的整個胸腔,連說話都痛。


  半夢半醒的時候,眼前晃晃蕩盪的總是林越諍的影子,時而是他如今的樣子,時而又是他年少時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遙遙地站在她眼前,她進,他則退。


  最近一次夢見他,他的眉眼終於真切起來了,他們坐同一班飛機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飛機,他卻說他要轉機去英國結婚,她一句話都沒說,就看著他走了。


  就算是做夢,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們永遠到不了一樣的終點。彼此能陪對方的,只是一段極為短暫的旅程。


  醒來時,她凄然想,他們之間的愛是徹底完了,因為,即便在夢裡,她也始終對他無話可說。


  伸手取過鏡子,她第一次認真端詳自己的臉,一張臉毫無血色地凹了下去,兩隻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開的洞,脖頸上,生出了兩道再也褪不去的紋路,她分明還年輕,但也已經老了。


  嘴角無聲無息地往上一翹,愛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陸城南打橫將她從床上撈起時,心裡重重痛了一下,驟然瘦下去的她,輕得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她老老實實地由他抱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下來的調養期內,陸城南彷彿又回到舒旻父親剛過世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比祖紅起得還早,去農貿市場里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轉,找真正的鄉下土雞。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間有很多講究,閑了便上網查各種禁忌,一條條地記在本子上,不是告誡祖紅別買性寒的蔬菜,就是親自去藥店買上好的原料給她配補血的膏子。


  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舒旻身上,像這俗世里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圍著方寸之地忙前忙后,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著舒旻,全然不顧外界有關他的議論已經炒到了白熱化。


  舒媽見了,不免暗自垂淚,既是為女兒的遭際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難后還能有這樣的福氣。


  這天清晨,陸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旻的門,卻沒聽見任何回應。他心裡一緊,忙擰開卧室的門,見卧室內空無一人,只當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陽台上往下張望,哪裡有她的影子?他立時慌了,忙掏出手機撥舒旻的電話,電話一響就接通了。


  聽見她好端端地在那頭,他的心才落回原位:「舒旻,你在哪裡?」


  「我在北京。」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北京?」陸城南一驚,忙去看時間,不過早上八點,她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裡幹什麼?我馬上來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自己會回來。」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陸城南猶疑了一下,走進她的卧室,打開她的抽屜,那裡躺著一沓厚厚的宣紙,上面用端正的小楷抄著超度亡靈的《地藏菩薩本願經》。他輕輕將那沓紙放回原位,隱約猜到她去做什麼了,他澀然一笑,如果這樣能讓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諍趕到靈光寺時,正值早上九點,他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了穿素白大衣的舒旻在和一個僧人說話。


  她瘦得連那件大衣都撐不起了,背影看著怯怯的,身姿卻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強不屈。


  他心中一搐,在原地蹙眉看著她,心底竟生出一種害怕,那害怕拽著他的腿,讓他不敢上前面對她。


  那個僧人倒是一下捕捉到了林越諍的視線,朝舒旻說了句什麼,舒旻便回過頭來了。她直直地看著他,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那眼神一望無際的空,彷彿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漠,她的眼睛里,竟有這樣一種荒蕪空曠的神氣。


  他預想過千萬種她再見他時的神情,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他徑直朝著她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蒼白尖削的臉清晰地映在瞳底,他抬手,卻再沒有輕撫那張臉的餘地。


  舒旻抬頭看著他真實清晰的眉眼,還是她曾經愛著的那個模樣。這麼久以來,她成日成夜地活在記憶和夢境里,在那個世界里,她朝著他的方向翻越了十萬座大山,只為能切實地再見他一面,然而,當他真實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卻不悲不喜不怨也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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