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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住在心裡的魔(1)

  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里,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舒旻剛到寢室樓下就看見了室友余夢鴿的白色保時捷。前幾天院里剛出了通知,特批余夢鴿參加大四的畢業考試,以她的水平,提前一年畢業自然不在話下,為了備戰考試,新學期伊始,她就已經不在學校住了。今天,她是專程接室友去看她的個人畢業獨唱音樂會綵排。


  舒旻進門時,余夢鴿正背對著她和尹冬妮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地富有感染力,尾音上揚,時刻都像在舞台上演出。尹冬妮捧著臉,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余夢鴿,大眼睛里星芒流轉。黎雨楓卻在陽台上唰唰地洗衣服,水聲開得極大。


  聽見門響,余夢鴿回過頭來,衝上前抱住舒旻,拉著她的手臂晃呀晃的,用非常柔嫩的聲音說:「旻旻——人家想死你了。」


  說著還作勢要往舒旻身上蹭,舒旻微笑著望她:「小余,你瘦了。」


  余夢鴿嘟起嘴抱怨:「可不是嘛,我媽媽不知道把我逼得多緊,每天睜開眼就是學學學。」


  尹冬妮插嘴道:「小余,你開玩笑的吧?不就是畢業考試嗎?以你的水平還要那麼賣命啊?朱教授也太低估你的水平了吧。」


  余夢鴿的媽媽是舒旻她們系的博導,也是全國鼎鼎有名的音樂家,全國不知道有多少學生擠破頭想跟她學專業。余夢鴿的父親是某個製藥集團的老總,家事非常顯赫。舒旻他們那一屆剛入學,「余夢鴿」三個字就已經成了口口相傳的傳奇。所以,當余夢鴿拎著拉杆箱站在她們寢室門口時,寢室里另外三個人同時有一種大氣出不來的感覺。起初,余夢鴿從不在寢室留宿,都是回自家住,但是隨著和室友打交道的深入,她漸漸喜歡上了舒旻和尹冬妮,大二時,她便乾脆搬來學校,和她們三個同住。


  余夢鴿依然抓著舒旻的手臂晃著:「哪裡只是準備大四畢業考試啊?我媽幫我爭取到了一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名額,也就在六月份考試。一考完試,馬上就是我的畢業個唱,我爸爸請了很多名人和媒體來看呢,又不是開著玩玩的,哪個不要準備?我可真是要忙暈了。」


  「哇!」尹冬妮眼睛撲閃了幾下,「我的天啦!茱莉亞!連這個名額你都拿到了啊?我們院只有一個啊!小余,你的命也太好了吧?」


  尹冬妮話音剛落,陽台上傳來嘩啦一聲潑水聲,黎雨楓冷臉從陽台上進來,一下子打斷了寢室里的熱絡氣氛。余夢鴿有些訕訕地說:「小楓……洗衣服呢?」


  黎雨楓「嗯」了一聲,翻出幾個衣架子,又折回陽台。


  尹冬妮翻了個白眼,湊上前去:「小余,以後出名了不要忘了咱啊。」


  余夢鴿天真一笑,鬆開舒旻,反握住她的手:「怎麼可能啊?」說著,她朝兩人發問,「你們倆怎麼打算的?」


  尹冬妮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打算,但是同寢的好友發展得這麼好,她有些不想被輕視:「茱莉亞音樂學院我就不用想了。我想考中音的研。」


  「那你找好上小課的老師了嗎?和聲、曲式、中西音樂史看得怎麼樣了?」余夢鴿關切地問。


  尹冬妮訕含糊其辭地帶過了這個問題。


  余夢鴿轉而問舒旻:「旻旻,你呢?」


  舒旻眸光微微一暗。高雅藝術雖然可以是普通人的享受,但是要把高雅藝術學到極致,一定不會是像她這樣家境的人,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也許她是有資格談理想、談追求的,然而現在,讓她拿什麼去追求藝術的極致?

  她有才華、有天賦又怎麼樣?她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從大一開始就請名師上小課,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開個唱、錄專輯、擠進主流世界,更加沒有能力妄想高攀國外的頂級學府。這些年來,轉燭於貧窮,她的靈氣被她揮霍在酒店的大堂里、不入流的劇場演出里以及各色酒吧里,對未來,她早已經不做幻想。


  畢業后,好一些的,她找到個歌劇院打工,低了眉眼做人,數年後,討得某位領導的喜歡轉了正,一輩子也安妥了。不好一些的,去某個歌舞團,到處走穴,走到人老珠黃了,帶著走穴賺來的錢找個齊整的人嫁了。再差些,便回涿城找個音樂老師的工作。然而,只怕她所想的那個「再差些」也輪不到她這樣的人伸手去夠。


  想到這裡,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被優渥生活滋養得千嬌百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余夢鴿,她正滿目期待地看著她。


  她,大概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沒有出路,生如浮萍的感覺吧?


  舒旻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打算。畢業了就去找工作。」


  余夢鴿萬分詫異地「啊」了一聲:「旻旻,那郭老師會心疼死的,你可是她最喜歡的學生。旻旻,你還是準備考研吧,回頭我跟媽媽說,讓她免費帶你。」


  舒旻笑笑說:「朱老師那麼忙,我怎麼好意思給她添亂?真不用。」


  余夢鴿用手支著下巴一想:「那還是出國鍍金吧,總之,我們這個專業,學歷或是履歷,總要有一樣發光才行。要不你考德克薩斯基督教大學的研吧,那學校獎學金不錯,學費也還好。」


  舒旻點了點頭,說,好。


  余夢鴿的個唱綵排在下午兩點,除了黎雨楓因故不能前往,余夢鴿的好友們紛紛表示願意捧場,一行人在余夢鴿的招待下吃過中午飯,便直奔國音堂音樂廳。


  舒旻坐在空曠的大廳里,出神望著舞台中央盛裝華服、顧盼生情的余夢鴿,她的全身在燈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像一個遙遠的,明晃晃、白蒙蒙的夢,一個她從小到大都在做的夢。


  拜舒旻所賜,林越諍的病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才見好。其間,舒旻給他打過幾次電話,無非是彙報派對進度的,電話里,他的聲音總透著絲疲憊,夾雜著低咳。


  舒旻心中愧疚,無以言表,只好費心費力地去準備派對。在一個公關公司的幫助下,二十八號那天,一切業已準備妥當。EVA提前代林越諍巡視了一番,不由得也對舒旻有幾分刮目相看,只見舞池區借鑒百老匯舞台布景創意,聲響和燈光的布置非常巧妙,交流區則布置得舒適體貼,創意十足,放眼整個冷餐會現場,金碧輝煌的穹頂上水晶吊燈熠熠生輝,長桌上數不清的銅燭台上準備著纖細的白蠟燭,雪白的桌布上堆滿了玫瑰,紅酒、美食。


  入夜,林越諍提早到了,他本性不是一個活潑的人,所以穿得中規中矩,並沒有按照派對要求COS成某位影視劇里的人物。等到他請的嘉賓陸續前來,頓時跌破了他的眼鏡,他們有的扮成了加勒比海盜里的船長,有的一襲深V白裙,戴著金色假髮扮成瑪麗蓮·夢露。


  中國的客人普遍保守,無視派對要求,著奢華正裝,兩方賓客互不干擾,該玩該鬧的玩鬧,該談生意的照舊談他們的生意、拉他們的關係,倒也自得其樂。


  EVA倒是放得開,安了一個假的翹臀,極盡誇張之能事地雙方遊走,把氣氛撩得很熱絡。


  舒旻站在樂聲、人聲交織出的狂歡海洋里,端著酒杯出神。這時,一個臉上濃墨重彩,化著印第安妝容的法國男孩用帶著小舌音的中文跟她搭訕,他問她:「你為什麼一個人站著,不高興嗎?笑一笑。」


  說著,他朝著舒旻做了一個鬼臉,配著那詭異的妝容,惹得舒旻不禁莞爾。為了迎合今天的主題,舒旻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扮的是《蒂凡尼早餐》里的奧黛麗·赫本,一頭撒了蓬蓬粉的中長發用白色頭巾扎著,身上系著一條雪白的睡袍式長裙,露出單薄挺直的肩膀和漂亮的蝴蝶骨,以及一雙筆直瑩白的長腿。她越笑越厲害,抬起手擋在臉前,明艷璀璨得讓那法國男人看得心旌動搖,他湊近舒旻,壓低聲音,用曖昧的聲線說:「寶貝兒,你真美,我叫亨利,你呢?」


  舒旻聽他語氣里有曖昧的暗示,收了笑,淡淡地說:「傑奎琳。」


  說罷,她將目光瞥向別的地方,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兩束光落到她臉上,直覺告訴她那肯定不是燭光或者燈光,下意識地循著那光看過去,原來是林越諍的目光。他姿態端正地站在一張餐桌前和面前的幾個男人寒暄,面容平靜,雖不時搭話,一雙清雋的眼睛卻是看向她的。眼神交錯,舒旻似乎感覺到什麼,心中微微一動,卻沒有收回目光,靜靜隔著人群回望他。


  那個叫亨利的法國男人很識趣地走開了。


  他們二人互望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先笑了,接著,兩個人都隔著遠遠的距離笑了起來。


  林越諍撇下面前的人往舒旻這個方向走來,舒旻疑心他要來和自己說話,卻見他徑直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回頭一看,一看之下,像被什麼一腳踢在了心口,悶悶地痛了一下。


  只見穿著一襲紫色禮服的關錦華挽著陸城南出現在門口,一時間,很多人都朝他二人涌去。舒旻有意識地不去看陸城南的臉,但是那二人猶如眾星拱月,光華耀眼,又引得她不得不去看,她便乾脆將目光停駐在關錦華身上。多日不見,她豐腴了些,臉上只淡施粉黛,整個人看著神采奕奕,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EVA端著一杯香檳站在舒旻身旁壓低聲音說:「那是熱力傳媒的女老總,身邊的是她新捧的一個小白臉。林總的新項目也是和她合作,才順利拿下來的。」


  舒旻的心因「小白臉」這個鄙夷的詞揪了一下,轉臉去看EVA。EVA的目光只在關錦華身上,美目里有艷羨、嫉妒之意:「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名副其實的第一名媛。媒體上怎麼吹得厲害,其實也就是個高中學歷的東北村姑。」


  這還是舒旻第一次聽到關錦華這麼隱秘的八卦,不免有些吃驚。


  EVA大概喝多了,有些失態,她平日里可能對關錦華多有關注,此刻就忍不住八卦道:「都說成功的女人背後有一堆男人,這女人絕對就是踩著男人上位的典範。我聽人說,她出生在東北一個農村,一考進大城市的高中,她就處心積慮地想往上流社會擠。高中剛畢業,她就改了年齡,嫁給市裡一個高官的獨子,那個高官的兒子是個小兒麻痹症患者,奇醜無比,性情又古怪暴躁,一直找不到老婆。但是關錦華居然肯!

  「關錦華剛嫁過去一年就生了個兒子,居然白白胖胖,很健康,她在婆家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後來她公公調來北京,她也隨夫家來了北京,幫著公公里裡外外應酬,混得風生水起。不到兩年,她就傍上了一個很有背景的老頭,拋夫棄子跟了他。即便如此,她和以前的夫家還保持著很好的共利關係。


  「再以後,她就幫著那老頭坐江山,管著他名下的熱力傳媒集團。起初那老頭還不相信她,結果等老頭病了,她床前床后地伺候,說惡俗點,真的是端屎倒尿,親力親為,無所不用其極,博得了老頭的信任。前些年,那老頭過世了,她和老頭的幾個兒子腥風血雨好一場惡鬥,最後把老頭的幾個兒子都踢出了局。老頭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哪裡是她的對手……」


  說到這裡,EVA啜了口香檳,有些感慨地說:「不得不說,人都有不同的天賦,她的天賦就是傍男人,抓住一切機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現在,她誰也不用傍了——財富與權力巔峰的女人,現在輪到別人傍她了。」


  舒旻聽得渾身一個寒噤,她覺得關錦華那樣的人生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聽說她這個新歡是個唱搖滾的,以前就在酒吧里唱著玩,現在被她一炒,紅透了。唱搖滾的嘛,看著都憤世嫉俗,其實都精著呢,年輕時玩酷裝漂泊,到頭來最次的也都娶個北京女,不費吹灰之力地過上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生活。」


  說著,她擠出一個笑迎上去,步向那群寒暄的人之中。


  舒旻的眼睛順著EVA的走勢看去,恰好對上了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陸城南萬沒想到此時此地會見到舒旻,表情里閃過一絲慌亂、無措,那慌亂無措一閃即逝,很快,他就恢復了冷靜。


  舒旻含著抹淡淡的笑看著他,今時今日的他,再不是那個和她縮在窮街陋巷裡的寒酸小子了,白色的阿瑪尼很襯他,他身上如同披著光輝。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舉杯,對他做了個口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居然這樣說。


  他垂下眼帘,嘴角抿出一絲苦澀的紋路。


  關錦華敏感地捕捉到了舒旻的存在,冷不丁見到舒旻,精明強幹如她,反倒不如陸城南淡定,臉色驟然一變——到底是偷過東西的人,見了失主,骨子裡還是怕的。


  舒旻噓了口氣,轉身朝著大廳後門走去。她一向是個寬厚的人,見不得別人不自在,哪怕是別人負了她。


  大廳後門直通向一個小花廳,或站或纏,錯落有致地種著各色植物,花廳里空氣清新,四下里彌散著不知名的花香氣,隱隱聽得遠處大街上的車水馬龍。這一切沖淡了廳內衣香鬢影帶來的華而不實,她回頭望著裡面的影影綽綽,悠悠出了一口氣。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小舞台上放著一把吉他,她便趁著興緻拿了,在爬滿藤蔓的長廊上坐下,扯掉頭巾,蹬了鞋,將雙腿筆直放著,垂下長長的睫毛,學電影里奧黛麗·赫本的樣子唱起《moonRiver》。


  眼見關錦華取代了他的核心位置,林越諍舒了口氣,摁了摁眉心,撇下人群往花廳走去。


  穿過一排假山,他遙遙看見舒旻抱著吉他兀自唱著歌,身體隨著撥動吉他的手微微起伏,線條單薄瘦弱。他走近些,方才聽清她唱的是什麼,再看一眼她今天的裝束,倒真有幾分赫本不諳世事的頹廢樣子。


  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揚,他靜靜地望著她的側臉,小半月不見,她的狀態和氣色都比上次好很多,臉頰豐腴了不少,她仰起的下巴線條柔美,微微有些上翹,安靜下來時透著一種楚楚可憐的風致,她的睫毛很長,在眼底下投著一片扇形的陰影。夜色掩映下,她坐在一片暖色光芒里,仿似有一種和緩的光她身上瀉下,流進他乾涸已久的心裡。


  喉頭微微一動,他默然收回眼神。


  過了今晚,他便再無理由見她了,以她的性格,拿了他的錢,自然會躲得遠遠的,再往後,二人漸行漸遠,終成陌路,念及此,他心裡彷彿生出了一些東西,那些尖利的東西在心底砥礪著,讓他不莫名煩躁。


  一曲唱畢,舒旻緩緩低下頭,把吉他靠放在身畔的廊柱上,許是那首歌太過靜謐的緣故,她有些犯懶,便將左手搭在欄杆上,仰頭髮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吁口氣,一扭頭就看見不遠處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她抬手擋住迎面射來的白光,微眯了眼,這才看見隱在一片陰翳中的,他的臉。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身體下意識地綳了綳。


  林越諍信步上前,在她對面坐下:「歌唱得很好。」


  舒旻不以為意地笑了下,當他是客套,這種淺吟低唱哪裡見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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