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藍色批註的主人(3)
剩下的十幾天課,舒旻心裡滿是悵惘與失落,彷彿失去了生命里某個重要的人一般。那些天,她一邊懨懨地上課,一邊沒事就走到樓上,靜靜走過一排排空教室,仿似在尋找什麼痕迹,明明知道什麼都找不到,但她總懷揣著一絲隱秘的期待。那個像一道光芒照進自己陰霾里的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出現,再一次像光芒一樣照進她的生活。
舒旻最後是以非常優秀的成績結業的。那以後,她養成了留意別人英文字的習慣,以及,練就了一手剛勁清秀的花筆道。
林越諍微詫地看著泫然望向他的舒旻,愕然道:「舒旻?」
舒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迅速垂下眼睛,走到餐桌前,靜默地坐下。原木餐桌上,兩隻日式純白骨瓷碗里盛著汁稠亮澤的清粥,裡面零星可見蓮子和紅棗,是一例上佳的養胃粥。
舒旻拿著勺子,在林越諍的注視下,舀了點粥放進嘴裡,本是極鮮美的味道,不知怎麼的,嘗在舒旻嘴裡,卻有些無法下咽。
林越諍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問:「不好吃?」
說著,他自己也舀了些嘗了一口。舒旻慌忙搖頭,忍住眼淚,埋頭大口大口地將碗里的粥喝完——
她只喝了一口,就嘗出了家鄉的風味,特意放了桂花醬,她不知多久沒有喝過這樣悉心做出來的像模像樣的粥了。
林越諍目注於她,眉不自覺地蹙起,靜淡的眼裡泛起一絲惻然,在她將一碗粥喝得見底之際,他不自禁地脫口道:「你——怎麼能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憐?」
意識到自己語氣里情緒過多,他輕咳一聲,起身為她碗里續粥:「再吃一些。醫生說的那些,可都還記得?」
舒旻抬眼望他,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極富耐心的、哄小孩子的語氣同她說話,可能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到這一點。
舒旻點頭:「記得,戒酒、規律飲食。我以後會注意的。」
林越諍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玄關處忽然一陣窸窣作響,舒旻順著那響動看去,只見一隻小黑貓從一隻拖鞋裡鑽出來,它渾身打了個小激靈,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舒旻,倒像是個警醒的小人兒。
舒旻失笑:「它沒有窩嗎?怎麼住拖鞋裡?」
林越諍的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窘態:「給築了窩,不過它偏偏喜歡住在拖鞋裡,只好專門給它買了幾雙大號拖鞋。」
那隻貓見主人開餐不叫它,有些小情緒,慢吞吞地蹭到林越諍腳下,仰起小小的頭,很不樂意地看著他「喵」了一聲。林越諍彎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那隻小貓見自己沒有失寵,伸出肉呼呼的小爪子拍了拍林越諍的手,以他的手掌為支撐,輕盈地一躍,跳到他腿上,用兩隻爪子搭住餐桌的邊緣,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舒旻。
舒旻被它的神態逗樂,輕笑出聲:「它怎麼這麼瘦?」
「吃不胖。」林越諍愛憐地看向那隻小貓。
舒旻只覺得這一瞬間,連帶著林越諍也可愛起來了,他兩手輕輕抱著小貓腰身的樣子,哪裡像一個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倒像是一個逗自己小孩的慈父。如此一想,她再望向林越諍時,心裡又生出些許異樣的暖意。
大約是情緒受感染,她起身準備摸一摸那隻小貓,說時遲那時快,那小貓忽然一揚爪子,朝舒旻手臂上襲去,還未來得及得逞,電光石火間,它的「凶爪」已然被林越諍緊握在手裡,他有些歉然地說:「這小傢伙很兇。」
舒旻收回手:「它以前撓過別人?」
「沒有。」
「那你怎麼好像預料到它會撓人一樣的?」
他蹙眉將小東西放下:「你是沒瞧見它原來的樣子。特別凶。」
舒旻不免好奇:「為什麼想著要買這樣一隻貓?」
林越諍望著小黑貓走遠的身影淡淡地說:「我曾經在上海的街頭,看見一隻很瘦的黑野貓站在瓦礫里四下張望,一副餓得無所適從的樣子,我走近它,想給它點吃的,可是手邊什麼都沒有,周邊也沒有便利店。它見我有意給它東西吃,也不躲避,直愣愣地望著我,後來見我什麼也拿不出來,眼神里露出絕望、哀求的神色,望著我凄厲地叫。」
林越諍說話的口吻淡淡的,說的也並非什麼驚心動魄、悲天憫人的故事,可是聽在舒旻耳里,總覺得有異樣的感染力,叫她心生酸楚。
頓了頓,他又說:「人生之苦痛在於,人往往不能為自己的心做些什麼。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眼神,因為那一刻,我什麼也不能為它做。」
說完這番話,林越諍忽然側過臉來,沉默地看著舒旻,只是看著她。
舒旻一怔,她起先還在心裡暗忖,他說這番話的樣子別有深意,似乎在為過往的什麼遺憾而悵惘,所以,他見到那隻可憐小貓時,竟會生出那樣強烈的悲憫,以至於要再買一隻類似的貓來填補遺憾——他不像是個天生喜愛動物的人。
然而,他這時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彷彿,她就是那隻貓一般,彷彿,她就是某種遺憾一般……
片刻后,林越諍收回眼神,起身,用客氣疏離的語氣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你睡剛才那間客房,早上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
「不用了。」舒旻隨著他起身,「我得回學校。我們寢室樓的阿姨值夜班的,所以……」
開什麼玩笑,莫名其妙地睡在一個陌生男人家?怎麼想都是極不妥的。
林越諍見她態度堅決,又說:「那我開車送你。」
舒忙道:「不用了,你還帶著病,不能疲勞駕駛。」說著,她透過大大的落地窗掃了眼窗外,看見某個地標性建筑後又補充,「從你家樓下打車回學校,最多二十分鐘。你早點休息吧。」
林越諍抿了抿唇,忖度一番,也不客氣:「好,我不勉強了。你到學校了給我發個簡訊。」
出了門,舒旻頓住腳步,返身隔著門框說:「林越諍,謝謝你。」
於是,逃脫升天。
出了大門,舒旻站在馬路邊上出神。北京歷來都不是個經得起夜的城市,才不到一點的樣子,路面上已經空無一人,計程車也少,偶爾有車開過,也是生怕撞見客人的樣子,唰地從眼前飛竄過去了。
舒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計程車上,學校其實已經回不去了,寢室樓有人值夜不假,但是這麼晚回,少不得又要被那兩個歐巴桑嘮叨訓斥,然後換一頓通報批評。她大一、大二時經常晚歸,早已經在舍管老師那裡落下了不佳印象,如今,她再不想和那些人有口舌糾紛。
凌晨時分站在大街上無處可去的情況,她早已司空見慣,只是以前有人在身邊,即便不在,一個電話,天南海北的也能把他招來陪自己。想到這裡,胸腔里又像被什麼壓著一般難受。
夜風撩著她的發在臉畔、眼前亂舞,她眼神落寞地看著燈光下橙黃的路面,不敢大口呼吸,只能輕輕地將積壓在胸中的鬱氣一點點呼出,然後撫著胸口緩緩在馬路牙子邊蹲下,淺淺地嘆氣。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流浪兒,無怪北方的方言里,「馬路牙子」指代的是流浪兒,這是一種極有理由的通感。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到腿也麻了,她忽然起身,朝著馬路對面大步流星地走去。她一早就看見對面有家酒吧。
酒吧不大,生意不冷不熱,舒旻推門而入時,裡頭的人都打量了她一下,判斷她是否合適一夜情,但見她頂著一張性冷感的臉,分明是來買醉的,老練點的也便收了心思。
二十五塊一瓶的喜力,舒旻要了三瓶,再要了單杯的芝華士農藥,在門口就近找了個地兒坐下后,她便憋著勁喝起來。她喝得不快,喝夠了就歇一歇,勾著頭出神,出神出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后又接著喝。失戀后酗酒這種事情,在很多人看來是極矯情,極上不得檯面的,但是舒旻總覺得酗酒比哭體面,或者換種說法,往身體裡面灌東西總比往外掏東西好,再掏,可真就空了。
抱著酒喝到不行后,她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四肢固然綿軟,卻像被什麼東西填滿,身體重重的,很有存在感。酒精在胃裡烘烘地燒,她的神志反倒被酒精燒得更加清醒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過往,她忽然撇嘴冷冷一笑,端起那杯芝華士。
她是個很會喝酒的人,什麼時候該喝到什麼樣子,她都有分寸,這一杯下去,就真夠了。
不料手剛端起來,一隻手從斜刺里伸出,挾裹著怒氣穩穩鉗住了她的手腕。接著,她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她抬頭望去,一看之下,她渾身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意噼里啪啦地沿著脊柱往腦子裡衝去,整個人彷彿都掉進冰窟窿里一般。她驟然清醒了,咬了咬唇,她六神無主地囁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