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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藍色批註的主人(1)

  她無比不舍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聽完舒旻的故事,木人有些失語,好一會兒,他才避重就輕地問:「幹嗎送人《浮士德》?人能有耐煩心看下去嗎?」


  舒旻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當年送陸城南書的動機:「那時候,看著他那樣稀里糊塗地過日子,總覺得很危險,所以想給他一點信仰。我很喜歡書里的一句話:人需要每天去爭取生活與自由,才可擁有自由與生活的恩賜。我覺得這本書很勵志,很鼓勵人走正道。」


  木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所謂地笑了:「你當年真是個三好學生。」


  不負舒旻的期望,陸城南看了那本書,並且看懂了她的意思,正如書中所言,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本打算高中畢業就輟學的陸城南在那天之後,忽然洗心革面起來。他老老實實地跟著舒旻早晚自習,成績突飛猛進。一年後,他以非常突出的專業成績和不俗的文化成績考入了北京體育大學。


  臨去北京的前,他捧著舒旻的臉,說:「我知道你會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學,所以我也要去北京。以後,你在哪裡,我也要在哪裡。」


  見舒旻一直沉默,木人有些不是滋味地問:「後來呢?」


  聽見「後來」兩個字,舒旻眼神明顯暗了暗,嘴角向下扯出一個清苦的紋路:「他畢業那年,我大一,也來了北京,後來……」


  那個她說不出來的後來是,大一那年,她爸爸因調查一起大案,被幕後的「大魚」買兇暗殺。聽人說,那天下班后,他一如既往地騎著單車去菜市場買晚飯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斜刺里竄出來的無牌照小車當場撞斃。聞訊趕去的媽媽看見倒在血泊里的父親,當即暈厥,醒來后,她便再沒能離開過病床。醫生說,她無法承受噩耗的刺激,導致中風偏癱。當舒旻連夜趕回家時,再見到的就是僵冷的父親和被宣判終生癱瘓的母親。


  事後,她去過父親出事的現場,凌晨五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四處都下著霧,濃密的霧氣將周遭的建築、路燈、街道嚴嚴實實地籠裹起來,壓得舒旻喘不過氣來,她木著臉,瑟瑟地站在封鎖圈外,死死盯著地上那一攤早已乾涸的暗紅血跡和散落四周的西紅柿、雞蛋,在倒下的前一瞬,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周遭的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大一那年秋,舒旻連著病了兩個月,水米不進,僅靠著藥水維生。


  陸城南聞訊趕回涿城,一邊有條不紊地料理舒旻爸爸的後事,一邊照顧舒旻和舒母。那段時間裡,舒家的事情亂成了一團,然而,素日里玩世不恭的陸城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舉重若輕地將所有事務處理得非常清楚周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舒媽的病情開始轉好,意識漸漸清醒起來了,進食也已經無礙。反倒是舒旻,無論陸城南做什麼,她都無法再進食,她忽然對食物產生了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陸城南輾轉著帶她看了幾個醫生,最後,一個心理醫生反饋,舒旻的厭食症很可能是因為她看見父親的血和菜混在一起造成的。找到了病因后,這個心理醫生對舒旻做了一系列治療,然而兩個月下來,她的病情一點好轉都沒有。這期間,陸城南變著花樣地給她做吃的,起初哄她吃,後來灌著她吃,眼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了,可是一轉眼,她又全給吐了出來。


  舒旻心知還有媽媽要照顧贍養,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可是明明已經餓得不行,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就會想起散落在血泊里的菜,最終噁心得胃裡直抽搐。


  就在舒旻自己都絕望的時候,奇迹忽然出現了,有天清晨,她聽見窗外有人在喊「豆漿、饅頭、油條」,喉頭一動,乾涸的口中忽然有了一絲濕意,不知道被一股什麼樣的力量牽引著,骨瘦如柴的她忽然下了床,走到對面陸城南的床前,澀澀地說了一個字「餓」。


  陸城南愣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翻下去,飛快地衝出門買了饅頭、豆漿回來。見舒旻把東西全吃下去,且一直沒有吐出來,從不輕易動容的陸城南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身體,無聲地哭了起來。


  舒旻的厭食症雖然好了,卻像把這病過給了陸城南,那以後,從來都是無肉不歡的陸城南忽然變了口味,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素食者。舒旻見他明明想吃肉,卻強忍著不吃,就故意做好吃的引誘他,他往往一邊吞著口水一邊強忍著吃素。見他意志堅定,舒旻就由了他去。漸漸地,陸城南的腸胃適應了素菜,也就不再饞葷腥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吃素的陸城南又開始潛心研究佛學,嚇得舒旻以為他要出家當和尚,幾番試探后,發現他並沒有這個宏願,才漸漸放下心來。


  舒旻隱隱覺得自己的痊癒和他的轉變可能有什麼聯繫,卻怎麼問也問不出來,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現在,舒旻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木人看了眼無限追思的舒旻,忽然伸手將她攬在自己肩上:「靠著吧。」


  舒旻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閃著刺眼亮光的酒架,木人便也隨她望著。


  這一刻,舒旻覺得很安心,如果當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依靠會變得比任何關係都重要。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陸城南於她來說,不但是愛人,更是人生的依靠。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他,只是這一次,是他不要她了。


  末了,又是一場酗酒。木人在旁邊看著她一杯杯往嘴裡灌,中途也伸手搶了幾次杯子,最後總敵不過舒旻冷冽的眼神,訕訕地又把杯子送回去。每每把杯子送回去后,他就懊喪地用手搓搓臉——他拿這個女人沒辦法。


  他們之間的位置,一早就這樣擺好了。


  舒旻是那種遇強則強的人,自從在EVA那裡吃了排頭后,反而越加把林越諍交給她的商務派對當回事。她上上下下白在回聲唱了好幾場,終於換得趙勇一個人情,幫她打電話在三里屯找了個很上檔次的派對場地。據說,那場地不是誰有錢都租得到,加上舒旻要的時間又恰巧是臨近五一的黃金檔,趙勇很是動用了一番人脈。


  聯繫到一個這樣好場地后,舒旻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駕輕就熟地找了兩支樂隊,一支是專門給一些小劇場做伴奏的朋克樂隊,一支是被陸城南盛讚過的地下搖滾樂隊。舒旻把派對主題定位為Cosplay,要求前來的來賓COS成經典電影、戲劇里的人物。


  做完策劃案和預算后,舒旻給EVA打了個電話,想約她談談細節。EVA爽快地和她約了次日下午,不料等舒旻第二天下午趕到鴻宇總部大樓時,EVA卻不無抱歉地告訴她,因為臨時接到任務,她要飛去上海一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北京,此刻,她人已經在機場了。


  舒旻有些著急,如果EVA這邊不首肯批錢,事情遲遲不能落實,只怕場地、樂隊方面會生變,而這種事情,明顯是不可能拿去煩林越諍的。


  EVA聽出了她的疑慮,表示她的策劃大體上沒有問題,讓她聯繫自己的助理辛迪來決定細節,轉發給她一個名片后,EVA便收了線。


  舒旻望著收到的名片,咬了咬唇,硬著頭皮撥通EVA助理辛迪的電話。俗話說,閻羅王好見,小鬼難纏,辛迪臨時接到電話趕去大廳,見舒旻穿著打扮都不入流,當她是某個公關公司的小嘍啰,還沒等舒旻開口便不耐地皺眉說:「現在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你找來談什麼公事?再說,我五分鐘后就有個重要的會要開,哪裡有時間談這個?」


  舒旻也不便同她解釋是EVA約的時間,見她一副要推時間的樣子,便率先開口:「這個派對就在二十八號,你們批錢走財務起碼還要幾天時間,如果今天不把費用報批,派對的後續工作根本沒辦法落實,到時候耽誤了派對,我不好跟EVA交代,EVA也很難跟你們林總交代。所以,你看能不能抽個時間,看看我的策劃和報表?」


  辛迪大約心情不好,習慣性地把舒旻的話當成是拿上級壓她,語氣更加不善:「就你的事情急,我的事情不急?我現在馬上就有個會要開,有的是事情要處理。改明天吧。」


  「可是……」舒旻有些急了,「周五我有事,錯過了明天,再約你至少也是兩天後了。」


  辛迪嗤了一聲:「看來大家都忙,你非要今天把事情定下來,那就等我散會吧。十二樓有茶水間,你愛等就等吧。」


  說著,她一臉不可理喻的樣子轉身離去,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咚咚聲如敲在舒旻心頭一般。


  舒旻在心裡念了不下十遍「向錢看」后,終於淡定了下來。


  到了十二樓,和前台說清楚來意后,前台小姐將舒旻帶去了茶水間。鴻宇的茶水間舒適得不亞於咖啡廳,暖色調的柔軟沙發,一架的報紙、雜誌,還有背投電視。前台小姐周道地給舒旻倒了咖啡,告訴她二十八樓的會可能會開到八點。


  舒旻看錶,區區兩個小時,對她來說,再好殺掉不過。


  前台小姐走後,馬上就是下班的點,整層樓都活了起來,樓道里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和電梯不緊不慢的丁零聲,等這陣喧嘩陸續散去后,已是七點了。


  舒旻篤定地窩在沙發里看雜誌,等她再抬頭時,時間已過八點。她不免有些急了,走出茶水間向值班的保安詢問狀況,保安對二十八樓的事情一問三不知,一副茫然的樣子。舒旻只好試探著朝格子間里張望,燈光疏疏落落,還是有人在加班。


  舒旻遂又安下心來,坐回茶水間。大公司的會議,哪裡又有準點散得了的?她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自然沒有中途退縮的理由。


  不過這回坐下后,她的心就再也靜不起來,不時地焦躁看時間,咖啡業已蓄了幾杯,喝得口中發苦,胃中虛火上升,隱隱地有些發痛起來。


  當年的厭食症給她留下了個胃痛的病根,這段時間以來,她的飲食極不規律,又酗酒,原本就不好的胃,更加頻繁朝她發難。看時針已經指向九點一刻,茶水間外,連加班的人都已經散了,門外也已傳來保安關電閘的聲音,她終於按捺不住,走去了電梯口。


  電梯帶著她徐徐升上二十八樓,剛出電梯,她腳下就有些發虛,整個二十八層並不是底下的格子間格局,入目是一排歐式桃心木大門,門都緊關著,死一般闃寂,透著一種森然凜冽的壓抑感、權威感。若非廊燈還亮著,舒旻幾乎沒勇氣在這裡多站一會兒。


  舒旻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辛迪放了鴿子,可是等了一晚上的她還是有些不甘心,遠遠看見盡頭處的一扇大門沒有關嚴,從裡面泄出了一些亮光,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萬一那就是他們開會的辦公室呢?萬一真的是沒有散會呢?


  走到門邊,舒旻透過寸許長的門縫往裡面看去,入目是極深極廣的辦公室,目光一轉,她不禁愣住了,只見寬大的辦公桌后,多日不見的林越諍正仰面靠在辦公椅上打盹,放在左腿的手上連著輸液器,舒旻順著輸液器往旁邊的支架上看去,淡黃色的液體正不急不緩地自輸液瓶中滴下。讓舒旻擔憂的是,那瓶子里的藥水已經快打完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睡著了還是在闔眼小憩,更加不確定有沒有人負責給他換藥,她不敢冒昧打擾他,又不敢這樣走了,便定定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臉,似想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出一點端倪。


  辦公室的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嘴唇泛著一絲病態的紅,原本搭在靠背後的西裝外套落在地上,白色襯衫的領口處,被他扯得有些凌亂,整個人透著一種哥特式的沉鬱美感。此刻,他的呼吸很平穩,從表情上來看,他確已進入沉睡的狀態。


  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感知到了些什麼,本來舒展的眉忽然向上微微皺起,皺成一絲極疏淡清苦的紋路,整張臉上透著一種異樣的憂悒、脆弱。


  舒旻看得愣住了,睡著的他完全沒有醒著時的深沉內斂,反倒像個乾淨清雋的少年。舒旻常得見學校的學長,他們在學校時都頗有幾分乾淨斯文的謙謙君子氣,進入社會打幾年滾,往往就脫了形,眉眼多是世故圓滑,氣質也污濁起來。像林越諍這樣久經社會,還能保持少年氣質的男人,應該都是內心穩固,不為外界紛擾所動的智者吧。


  愣了會兒神,她有些心焦地回頭張望,這一刻,她多希望身後能傳來什麼人的腳步聲,在她的認知里,哪家的老闆不是被人眾星拱月著,哪有人當總裁當得寂寥如他?連病著都沒人理會。


  她不禁又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在門口,他是不是就要這樣一直睡去?這個被無數人當做傳奇津津樂道,心生嚮往的人,此番看來,也不過是個極孤獨的普通人,和她舒旻也並無兩樣。


  一念轉過,她再看向他時,不禁又有一些同情,她打定主意不走,要盯著他打針。所以,儘管有些畏懼,她還是在辦公室門口站著,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輸液瓶。眼見藥水到底,他還沒有醒轉的徵兆,舒旻屈指在門上敲了起來,「咣咣」兩聲,林越諍微微一驚,就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眼睛下意識地先瞟向了桌面的文件,再才展眼看門外的舒旻,見是她,他明顯一愣。


  舒旻訕訕地站在門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忙指了指那點滴:「藥水快打完了,趕緊拔針。要我幫忙嗎?」


  林越諍這才將眼神從她身上收回,從容不迫地彎腰拿出一瓶新的藥水換上。整個過程他都一力自己做,明顯有些不趁手,但也不顯笨拙。換完葯,他見舒旻還是進退無據地站在門口,便淡淡地說了一聲:「進來坐。」說罷,他伸手指了指左側的沙發,示意她坐下。


  語氣熟稔,並沒有距離感,舒旻暗舒了口氣,推門而入,依他的指示坐下。


  跟前幾次見面不同,這次,舒旻覺得在林越諍面前很有壓力,她低下頭暗想,這大概就是拿人家的手短,收了人的錢,氣勢都矮了一截。


  再抬頭時,就迎上林越諍審視她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種穿透力,靜邃深遠,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


  舒旻覺得人要是聰明到他那個份兒上,也真真是件恐怖的事情,人至察則無徒,他這樣聰明得藏也藏不住的人,旁人心裡若有半分鬼,哪裡還敢靠近他?


  舒旻暗暗在心裡一算,她上初一時,他高一,他今年至多二十六,不過大她三四歲,可那眼神倒像是她叔叔輩的人了。她在心裡直咂舌——早熟品種。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林越諍忽然笑了,很溫柔的笑容,眼神不再凜冽,帶著些濕潤亮澤:「你來多久了?」


  他這人似有魔力,只微微一笑,周遭的寒氣頓時又化成了一池融融春水。


  舒旻望著他的笑顏,有片刻晃神:「有一會兒了……我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


  林越諍掃了一眼她手裡抱著的報表,心下瞭然,伸手道:「我看看。」


  舒旻不再多話,將策劃案和財務申請單遞給他。林越諍接過翻看,他看得極專註,遇到有疑問的地方就發問,舒旻則一條條地跟他解釋。一個策劃案,他看了近二十分鐘,又提了些補充意見,方才敲定下來。末了,他翻到那張財務申請表,斂神細看了一陣后,他半抬眼瞼看了眼舒旻。


  表格上的費用,都是舒旻費了很大勁談的最低價。她的行事做派一向隨父親,食君俸祿,忠君之事,賬面上光明磊落,清清楚楚。


  林越諍拿過筆,利落地簽了字:「你大可以不用替我這麼省的。」


  這句話相對長一些,舒旻這才聽出他聲音里透著嘶啞,呼吸微有些急促,雖然他的神情看著一片清明,但是稍微說多點話,就露了痕迹,顯出虛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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