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麵校花(2)
舒旻倒沒覺得異樣,蹙著眉,顫顫地分開他的眼皮,湊過去輕輕地呵氣。
她還沒呵幾下,陸城南忽然開口,聲音低啞地說:「好了。你打住。」
舒旻詫異地問:「你怎麼就好了?」
這時,陸城南忽然睜開如黑曜石一般黑亮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定舒旻。
舒旻仔細一看,他的眼睛里黑白分明,哪裡有半分被辣椒水噴中的樣子,立刻明白自己被這個傢伙騙了,她二話不說,直接揚起拳砸在他肩上:「你騙我!」
砸了一拳,見他還巋然不動,自覺還不解氣,揚手還要砸,陸城南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帘一垂,俯身朝她唇上吻去。舒旻嚇得往後一縮,躲開他的吻,饒是如此,他的唇還是如飄絮般從她唇上擦過。舒旻一悸,徹底蒙住了,迷迷瞪瞪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眼淚開始在眼圈裡打轉。
陸城南睜開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起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就是這樣的人,想要的,不管該不該要都會要,我控制不了自己。不過,你放心,不會再壞點了,我以後都不會再見你了。」說著,他扶起自己的單車,逃也似的驅車走了。
舒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下意識地抓起一塊小石頭,弱弱地丟了出去,那石頭「吧嗒」一響,骨碌碌地從她腳邊滾走了。
陸城南是個很守信用的人,說了一句再不見舒旻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舒旻有意無意地跑去校田徑隊打聽,再才得知陸城南他們已經代表學校去省城比賽了,再回學校至少都是下學期了。
舒旻「哦」了一聲,莫名地有些悵惘,再看向整個三中時,隱隱覺得少了什麼,是什麼呢,也許是一抹鮮活的色彩吧?
那往後,舒旻變得越加沉默了,生活除了學習、練鋼琴、學唱歌,在每次考試里拿年級第一以外就再無其他。
過了一個寒假,涿城開春的時候,舒旻從學校的通告欄里再度看到陸城南的名字,他不負劉校長的期望,在省里拿了好幾項大獎,為學校爭了不少光,據說劉校長親自吩咐下去,把他從高二年級的差班調到了尖子班裡。
因為舒旻「教室蹲」的風格,直到臨近五月的一天,她才在校門口晃到陸城南一眼。多日不見,他越發高了,最普通的藍白校服都襯得他劍眉星目,瀟洒利落。舒旻看見他的時候,他閑閑地靠在學校的護欄網上,一個燙鬈髮的高年級女生正仰著臉同她說什麼,身子還晃啊晃的,陸城南敏銳地在一群放學的學生里發現了形單影隻的舒旻,掠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將對面的女生攬進懷裡。
舒旻假裝沒有看到,漠然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不知道走出多遠,她才停下腳步,將手收緊。
放暑假前一個月,就在舒旻昏天黑地地奮戰題海時,忽然傳來一個新聞,體育尖子陸城南在練雙杠時出了點意外,從雙杠上摔了下來,傷得還不輕。
正用圓規作著圖的舒旻聽到這個消息,手上一個用力,把作業本轉出了一個窟窿。
猶豫了幾天,舒旻還是撿了一個周末,像模像樣地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去了南城。她隱約聽人說過陸城南家在一條叫芳樹里的衚衕里,到了芳樹里,她見人就問陸城南家在哪裡,那些八卦的街坊大嬸用猜疑的目光看她,她就坦坦蕩蕩地說是陸城南他們班長,代表同學們來獻愛心。
一番打聽后,她終於得知陸城南家在巷子西頭,告訴她地址的大嬸怕她不清楚,還說就是門口有一棵銀杏樹的那間平房。舒旻到了巷子西頭,沒多費神就看見了陸城南,彼時,他彎腰坐在一堆圓木上,手上拿著他們初見時的那件襯衣,正笨手笨腳地在那裡釘扣子。
舒旻頓下腳步看他,他冷靜的目光透著小男孩玩積木時的專註,線條柔韌的嘴微微抿著,似是有些不耐了。在這樣的午後陽光下,看到這般一團孩子氣的「混混頭子」陸城南,舒旻覺得又好笑又好玩,心裡酸酸軟軟的,恨不得上前揉揉他的頭髮。
舒旻看了一陣,見他還沒發現自己,便輕輕咳了一下。陸城南反應極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一晃眼間,他以為自己看錯,抬手在眼睛上前搭了個小涼棚再看,確定是她后,他怔了下,飛快沉下臉,冷聲冷氣地說:「你怎麼來了?」
「看看啊。」舒旻自顧自地走到那堆木頭上,在他身邊坐下。
「我有什麼好看的?」陸城南斜眼看她。
舒旻舌頭打了一下結,但她一向是那種遇強越強的人,別人越是這樣對她,她便越想扳回局面,也學著他那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說:「看看就看看唄,還不興人看了?」
陸城南嘴角無聲地一翹。
兩人一併逆著陽光坐在木頭上,彼此無言了好一陣,陸城南側臉問:「都給我帶什麼了?」
「喏,自己看。」舒旻把袋子往他手上一掛,順帶把他腿上的襯衣和針線拿了過來。
「你還會這個?」
舒旻沒有回答,上下翻飛一陣,飛快地將那粒扣子釘牢靠了,打了結后,她俯身一咬,那線應聲而斷。她檢查了一下,又把其他扣子重新釘了一遍。
陸城南目光複雜地看了她半晌,垂頭打開手裡的袋子,裡面裝著的是一罐罐午餐肉、牛肉罐頭還有一些水果。他眉頭皺了一皺:「多重啊?你怎麼拎來的?」
「能有多重啊?」
陸城南看了一會兒,嘴角忽然一咧:「舒旻,你真是個實在人。」
「就知道你們男的喜歡吃肉啊,買什麼水果鮮花忒假。」舒旻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挺好的,我正愁晚上沒吃的。」陸城南接過舒旻遞給他的襯衣,從木頭堆上起身,「我去弄吃的,要不……你也在這裡吃?」
舒旻想了想:「那你早點弄,我少吃點,回去再吃一頓。」
跟著陸城南進了屋子,舒旻站在門口看了一陣,陸城南家是那種典型的老格局平房,一進門就是廚房,往裡是客廳,再往裡就是卧室了,一間九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四通八達,並沒有牆面隔開。
陸城南快步走進廚房,打開換風扇,舒旻跟在後面,有些不是滋味地看著亂七八糟的廚房,地上胡亂堆著一些塑料袋,裡面裝著一些蔥姜蒜,油垢厚厚的天然氣灶台上,放著一個不鏽鋼飯盒,裡面還剩著一些白生生的泡麵,灶台一側,放著幾個空的乾脆面包裝袋。
「你就吃這些?」舒旻的心一緊,好一會兒才故作平靜地問。
陸城南的耳根都有些紅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說:「家裡……有點亂。」
舒旻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世,她已經從街坊嘴裡聽到了,他爸爸在他五歲那年車禍身亡,他媽媽原本就不是本地人,帶了他一年後,受不了窮就回了娘家,遠遠地改嫁去了青海。他自小是跟奶奶長大的,但是他奶奶也在前年因病去世了,如今,他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眼前這個人,他到底靠什麼生活?她生命里一直經歷著的美好、優雅、光明燦爛的事物似乎與這個人絲毫不沾邊。自己五歲的時候還在幼兒園裡發脾氣,因為不肯學鋼琴被媽媽威逼利誘,而他卻已是家破人亡,輾轉在貧寒、悲傷、孤苦之中。
靜了一會兒,舒旻問:「除了煮泡麵你還會什麼?」
「蛋炒飯吧。」
「這兩樣都不能多吃,你都受傷了,天天吃這些油膩寡淡的垃圾食品怎麼行?」舒旻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打開舊冰箱的門在裡面翻找,指望能找到點青菜,結果只看見兩根發了蔫的黃瓜和幾個西紅柿,「煮粥,煮湯你會嗎?」
「不會。家裡就我一個人,平時都跟外面吃了,這幾天在家裡就對付著過吧。」
舒旻搖了搖頭:「你出去,我來收拾。」
說罷,舒旻不由分說地挽起袖子,拿起抹布,動作麻利地開始擦廚房。
陸城南也沒有閑著,默默地幫她打下手。
舒旻的動手能力極強,很快就把整個廚房收拾得齊齊整整,連積了不少油污的灶台都被擦得恢復了本來面目。半個小時后,那兩根蔫黃瓜被舒旻配著蝦皮打了湯,順帶還奉上了一盤紅黃相間的番茄炒雞蛋。
兩個人撕了一個牛肉罐頭,在餐桌前坐定,陸城南有些難以置信地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裡,鮮美的味道讓他眼睛都亮了起來:「舒旻,你真行!800分你考784分,連做菜也這麼好吃。」
舒旻有些小得意:「我從小就在夏令營里當隊長的,能差嗎?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考了784分?」
陸城南笑了笑:「光榮榜在通告欄里掛了兩三個月,我能不知道嗎?」
飯畢,舒旻跟著陸城南踱去了他卧室,一進去就被牆上花花綠綠的海報弄得眼花繚亂。陸城南是個很有心的人,他用一些電影海報和搖滾唱片的海報把自己的卧室裝修得非常有文藝氣質。
床頭的窗戶正對著門外那棵蒼翠的銀杏樹,入目就是一片綠蔭,舒旻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有意思的卧室。
舒旻的手指從唱片架上滑過,好奇地看著上面數以百計的唱片。陸城南靠在架子旁,大略地跟她說了自己的搖滾之路。他起先只是單純的發燒友,等涿城有了樂隊后,他就跟著那幫人玩樂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電吉他、架子鼓、貝司。在圈子裡玩出名后,他就拉人組了一個樂隊,在各大酒吧里駐唱,藉此來養自己的搖滾夢。
說完,陸城南從架子上挑了幾張唱片,跟她講每支樂隊的風格,以及自己弄到這些唱片的曲折經歷。
末了,舒旻好奇地問:「你為什麼會喜歡搖滾樂?我覺得太吵了。」
陸城南看了會兒遠處,很認真地說:「因為很真。」
見舒旻一臉不解,他從架子上拿下一個耳機,戴在她頭上,返身扭開唱片機。舒旻雙手捧住耳機,緩緩閉上雙眼。
耳機里放的是一首純電吉他曲,她全情投入地聽著,在那樂聲里,整個世界好像忽然暗了下去,成為混沌濁重的一片,隨著音樂的起伏,一道白亮的微光在那團混沌里裂開,照亮了一切絕望和悲痛,引領著人從逼仄走上豁然開朗的新天地。
陸城南算準時間,將耳機從舒旻頭上摘下來,淡淡地說:「這叫《promise》,是一個男人為他死去的妻子寫的,意思是永不放棄愛的承諾。你聽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有一道光,帶著你從黑夜裡離開,然後把所有的不安、恐怖都帶走,讓你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舒旻……如果你經歷過絕望,又被它安撫過,就會明白什麼是我說的真。」
舒旻聽得呆住了,一雙眼睛里跳躍著亮光,她彷彿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眼前的少年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陸城南,而是某部電影里,某部小說里的人物。
「搖滾也不全是那種激流金屬和速度金屬,而是那些能讓你覺得自己還存在的東西。」陸城南表情認真地說,「我的理想就是當最好的搖滾音樂人,寫出像《promise》這樣的東西。不,我還要把搖滾放大,讓更多人看到我的心,聽到我的聲音,感覺到我要讓他們感覺的真!」
很多年後,舒旻已經能確切地概括出陸城南所謂的「真」是指什麼了,那是一種感性的衝動,是一種能浸透到人心裡的情感,是一種能衝擊到旁人意志的力量。
但是那個時候,舒旻組織了半天語言,才擠出一句:「陸城南,我覺得你就挺真的。」
陸城南望著她笑了,好像聽到了什麼特別鼓舞人心的讚美,頓了頓,他說:「舒旻,我也覺得你特別真。」
舒旻朝他露出一個少女式的靦腆笑容。末了,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吉他問:「你能給我彈唱一段嗎?」
陸城南想了想說:「等機會吧。」
舒旻只當他在敷衍,心頭漫過少許失望。回頭看了看天色,已是落霞滿天,她有些失落地提了告辭。
陸城南將舒旻送到門外,舒旻看著那棵蒼翠的銀杏樹,頓住腳步說:「這麼老的杏樹怪稀罕的,我過去看一眼再走。」
陸城南忽然緊張起來,他一把拉住興沖沖的舒旻:「有什麼好稀罕的?趕緊回去吧,晚些天黑了。」
舒旻的性子哪裡由得了他:「書上都說了,這是活化石,很難看到的,我撿兩片葉子回去夾書里。」
「別、別了……你要真想要,回頭我給你帶到學校去。」陸城南拽著舒旻,語氣透著慌張。
舒旻越發覺得有鬼,她一向都是熱衷追查真相,遇事死磕的擰人,她大力掙開他,快步跑到那棵大樹下轉著圈地打量:「我要看看有什麼稀奇的。」
一個圈還沒轉完,她就發現了所謂的玄妙,只見灰白色的樹皮上,不知道是誰用刀深深地刻下了一個碩大的「旻」字,那個字刻得有些時候了,樹皮已經漸漸長攏,長出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旻」字形的疤。
舒旻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好一會兒,她不自在地看向把頭側往一旁的陸城南:「那……我先走了。」
說罷,她比兔子還快地一溜煙跑了。
暑假裡的一個夜晚,舒旻練完鋼琴,準時回房間預習課本。雖然她下學期才上初二,但她已經在家教的幫助下開始預習高二的課程了,家裡人尤其要求她在英語上下工夫,以便儘早將她送出國接受教育。所以相對一般同學而言,舒旻一直過著的,是那種毫無自由快樂可言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這天天氣極燠熱,一向平心靜氣的舒旻在做完一道函數題后,終於不耐地擱下筆。她起身走到書架邊,移開一本本肖邦、巴赫,偷偷從架子背後翻出幾本陸城南力薦過,她又恰巧還記得的專輯,剛打開竇唯的《雨吁》,門外就傳來了媽媽的敲門聲,她趕忙將東西藏好回到書桌前,皺眉在草稿紙上演算。
門外傳來音量很小的電視聲,媽媽笑著將一盤西瓜遞給舒旻,並叮囑她不要熬太晚,早些睡覺。
待媽媽出門后,舒旻長出了一口氣,將身子重重靠在椅子上,極其厭倦地合上眼睛。
那股莫名的狂躁在窗外的蟬鳴里越演越烈,就在這時,窗台上忽然傳來「啪」一聲輕響,她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緊接著,又一聲較大的響動傳來,緊接著還有小石子掉進房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