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釋
“爹!你怎麽這麽沒出息,這兩人到底是誰啊?!”
父親乃南陽太守,說白了就是這裏的土皇帝,林誌遠這“太子爺”在南陽城裏橫慣了,見父親來了不僅不給自己撐腰,竟嚇成這個熊樣,隻覺大街上的人都在看自己笑話,丟人都丟出五裏地,就要上手將林寬拉起來。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以前的南陽君主雖然跋扈,但好在並不會刻意尋釁挑事。
可林誌遠不同,天天淨會帶著幫狗腿子四處招搖,但凡有一點不順心意,上去就是一頓群毆。
林寬忙於政務,平日沒多少功夫管教,他更加無法無天,前段時間還看中了哪家小娘子,生生將其丈夫打死,結果玩了幾日,又把人賣進青樓,那小娘子不堪受辱,當晚便咬舌自盡。
此事引起公憤,卻最終被他武力鎮壓下去。
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多少都被他欺負過,卻敢怒不敢言,今天這場景,若不是怕他記仇,都恨不得親自上去踢上幾腳。
林寬緊張的看了一眼蕭景,若是其他品階稍高一些的官員也就罷了,天高皇帝遠,多少也會給他幾分薄麵。
說的難聽點,既然站在他的地盤上,便是想擺架子,他也完全可以不放在眼中。
可眼前這兩位不同。
除卻出身不說,就憑他們那兩身功夫,還有身後那二十多虎視眈眈的侍衛,便是他將守城駐軍盡數召集起來也未必是對手。
且二位在禦前行走,一句話便直通天家,他妹夫徐莽的事剛剛過去,若他再落下口實,隻怕林家也得被一鍋端了。
這利弊根本無需權衡,他憤憤起身,一腳將兒子踹在地上,朝後腦勺呼了兩巴掌,又劈頭蓋臉罵道:“孽障!還不過來給貴人們賠罪!再敢口出狂言,看老子不打死你!”
“爹!你別動手啊!他們到底是誰啊?!”
林誌遠被打的腦袋瓜嗡嗡的,見父親這反應,知道今天這錯是認定了,雲裏霧裏的被摁在地上磕頭磕到懷疑人生。
蕭景跟陸澄皆沒有開口喊停的的意思,直到林寬擔心將這孽障腦子磕壞,摁著他的手才訕訕鬆開。
徐穎見這裏沒她的事,不想繼續麵對蕭景和陸澄,開口道:“舅舅,這裏若無事,甥女便先回去了。”
林寬卻將她攔住,賠笑道:“穎兒啊!你之前在宮中與皇後娘娘是有些情分的,現下你弟弟不懂事,衝撞了貴人,你還不趕快替他說說好話?”
徐穎冷著臉,將自己的衣袖從他手中抽出,麵色十分不屑道:“舅舅這話不敢當,如今甥女不過一介庶人,隨便一人都能對我非打即罵,哪還敢與貴人們搭話?”
她臉上的紅腫猶在,來時路上下人早就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是誰打的不言而喻,知道她心裏定有憤恨,可為了兒子,他也隻好當做不知,笑道:“穎兒何須妄自菲薄?誰不知當日正是皇後娘娘做主將你們娘倆赦免的?謀逆之罪啊!都能如此輕輕放過,可見你在她心裏自是不同。”
徐穎的心被那謀逆之罪刺了下,帶起蜂蜇般的痛,麵上卻輕笑:“舅舅抬舉甥女了,那是皇後娘娘仁善,意在為腹中胎兒積福,如今小皇子小公主都已經平安降生,甥女也被貶回南陽,情分不情分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免得徒增笑柄。”
林寬對她的推諉之言大為不滿,卻不好當著蕭景陸澄發作,蕭景卻已經開口道:“大人也不必為難郡主,既是誤會,說開了便是,我們也並非不講情理之人。”
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
林寬心頭一鬆,趕緊再摁著林誌遠咣咣的磕頭:“多謝貴人高抬貴手,日後小人定嚴加管教,再不敢讓他胡作非為了!”
陸澄也道:“如何教子是林大人的事,就不耽誤大人時間了。”
“不知二位貴人來南陽有何貴幹?若不嫌棄,還請到府上一敘?”
“不必了,我們隻是路過,大人自去忙吧。”
林寬本就是嘴上客氣,見狀忙提了兒子跟林值走了。
一群人轟轟隆隆的散去,蕭景對陸澄道:“讓弟兄們快些吃飯,別耽誤行程。”
說罷自己轉身上樓,卻發現剛才還躲在欄杆後的身影不見了。
徐穎自回了南陽,性情大變,以前最愛的事便是縱馬遊玩,如今卻像極了大家貴女,輕易不出門。
這次是為給娘親抓藥,正巧就撞見了林誌遠在鬧事。
對這個臭名昭著的表弟,她打心裏看不上,這才忍不住想出手教訓,結果這麽巧,碰到了蕭景。
心不在焉的走出藥鋪,臉上火辣的感覺還未消去。
為免讓娘看了擔心,她走到一處橋邊坐下,想著吹吹冷風臉上紅腫能消得快些,結果看到水中自己狼狽的倒影,眼淚終於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若是爹爹還在,那狗東西哪敢動她一個指頭?
紅腫的臉頰沾了淚水有些刺痛,本該塗些傷藥的,可她囊中羞澀,買了娘親的藥已經沒有剩餘,隻能坐在這裏幹巴巴的等。
蘇小酒藏在遠處,看著她明顯清減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酸楚。
她能做些什麽呢?
她好像什麽都不能做,又好像做什麽都彌補不了徐穎受到的傷害。
攏在袖中的手指曲握成拳,她能看透徐穎的無助與委屈,可那一切,又都是拜她所賜。
徐穎呆呆的坐著,思緒同樣混亂如麻。
她萬萬沒想到,時隔這麽久,遠在千裏之外的南陽,還能再見到上京舊人。
往事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明明隻過去幾個月,可如今想起,卻恍若隔世。
回到南陽老家的這些日子,她與母親嚐盡了人情冷暖,先是被父親族人怨懟,從族譜除名,投靠外祖後,又被舅舅舅母們所不容。
往日百般諂媚的笑臉統統成了厭惡與嫌棄,如今有外祖母在,她們尚且有所依仗,可外祖母畢竟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好,到底能庇護她們幾日,誰也說不準。
當初被趕出來時,她們母女乃淨身出戶,舅母們又對月錢斤斤計較,甚至暗中克扣,她的日子,從未像現在這般艱難過。
曾經最不被她看在眼中的銀錢,現在反而成為最可靠的東西。
好在當初離開時,十七塞給她的銀票一直藏的嚴嚴實實,所以分文未動。
雖然沒有細數,娘親打眼估量過,少說也有三五十萬兩白銀,足夠她們母女無憂無慮的過完此生。
但娘親卻千叮萬囑,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能將這些錢外露,免得旁人生了不好的心思。
曾經她不明白,可回到南陽見過了太多的物是人非,她總算明白了娘親的一片苦心。
她們已經沒有退路,一旦將這筆錢拿出來,定會立馬被吞的骨頭都不剩。
再傻白耿直的嬌小姐,經曆了這麽多,也不可能繼續傻下去了。
不遠處,蘇小酒也終於鼓足了勇氣。
或許老天讓她們再次重逢,就是為了讓她能當麵對徐穎說聲對不起呢?
並非自私的隻為自己好受,不管徐穎作何回應,這句話都是她欠她的。
明知道這三個字對於殺父之仇毫無分量,可她還是毅然走向那抹紅。
水中倒影忽然多了一人。
徐穎受驚般起身,手中的藥包掉落在地。
蘇小酒欲躬身拾起,徐穎卻搶先彎腰,飛速將藥包抓在了手裏。
她臉上淚痕未幹,帶著紅腫被風吹過,少女的皮膚都跟著滄桑幾分,看的蘇小酒心裏又是一痛。
很快,徐穎便鎮定下來,目光中的愁緒散去,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越是如此,蘇小酒越發不敢再靠近,喏喏的站在徐穎麵前,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那三個字呼之欲出,卻又覺得自己十分可恥。
她的突然出現,於徐穎來說,不過是打擾吧?
卻是徐穎先出聲了。
“民女徐穎,參見懷瑾郡主。”
初次見麵,她是飛揚跋扈的郡主,為了陸澄二話不說鞭打自己,今日再見,兩人身份戲劇般顛倒,她神態恭謹而客套,麵容平淡毫無波瀾,卻令蘇小酒說不清的羞愧與難堪,還帶了些惶然與無措。
強忍著逃走的衝動,她兩隻手緊緊貼在身側,看向徐穎不再圓潤的臉輕聲道:“徐穎,你、你還好嗎?”
徐穎果然比以前成熟了許多,聽到她這句話,竟微微笑了:“托郡主洪福,民女過的尚好。”
這話簡直比當眾打一耳光還要誅心,蘇小酒所有的伶牙俐齒在這一刻全都無影無蹤,麵色蒼白的後退兩步,用幾近哀求的聲音道:“徐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該來打擾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說話?”
這一聲聲郡主,聽在她的耳中極盡了諷刺,讓蘇小酒覺得自己就是個劊子手,親手剝奪了徐穎的一切。
徐穎又笑:“那煩請郡主教教民女,應該如何說話呢?”
她說著輕輕拍了拍自己額頭:“是了,庶人見到郡主是該行禮叩拜的,民女差點忘了,還請郡主恕罪。”
如此說著,她的雙膝一彎,竟真要朝著蘇小酒跪拜下去,蘇小酒心髒似被人狠狠捏住,她艱難的伸出手將徐穎托住,深深看著她道:“你一定要這樣嗎?徐穎,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沒臉乞求你的原諒,你可以打我,罵我,用你的鞭子狠狠抽我,我都認了,可是,求你不要這麽跟我說話好不好?”
徐穎將手掙脫,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語氣終於有了起伏:“郡主何須如此?當日郡主絞殺反賊,護駕有功,又憑一己之力護得民女和娘親周全,民女心中隻有感激,又何來怨懟呢?”
是啊,小酒又何錯之有呢?
錯的是她,不該那麽刁難任性,若她能像別家貴女那般溫良賢順,就不會逼得爹爹生出反意,小酒就不會為了保護娘娘而殺他,自己就不會失去父親,害死哥哥,苦了娘親,讓餘生都隻能活在悔恨中。
她恨小酒,但更恨的是自己。
小酒的出現,無疑又將她過去犯下的愚蠢再次血淋淋的揭開在她麵前,讓她不知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去麵對。
蘇小酒見她背對著自己,也不敢跑到她麵前惹她生氣,從懷裏摸出一隻小瓷瓶道:“你臉上有傷,就這麽回去徐夫人定會擔心的,這個藥很管用,你抹上一會兒就能好的。”
在車廂時,她的臉頰曾被茶杯碎片劃傷,當時紹崇顯給她一瓶藥,她沒敢用,後麵蕭景來了,另給她塗了藥,傷口不到一天就基本好了。
她拿的正是蕭景那一瓶。
徐穎很想拒絕,但想到娘親在林府本就謹小慎微,若發現自己受傷,追問起緣由定會十分傷心,於是便沒說話。
蘇小酒受寵若驚,沒拒絕,那就是收下了。
隻是卻不敢得寸進尺,她放下瓷瓶,小心翼翼的看著徐穎道:“我這次出來時間很緊迫,得趕緊回上京去……”
她本想告訴徐穎,她已經征得娘娘同意,恢複她的郡主之位,又覺這話由她說出口有些不合適,於是便咽了回去,隻道:“那、那你多保重,別忘了擦藥。”
徐穎不轉身,也沒回頭,蘇小酒靜靜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離開。
等臉上的淚痕被風徹底吹幹,徐穎終於慢慢轉過身去。
身後的地上,靜靜放著一隻白色的瓷瓶,四麵環顧,小酒已經不見人影。
猶豫片刻,她走過去將藥瓶輕輕拾起,摩挲著上麵鈷藍色的花紋,卻沒打開用,而是仔細收進懷中,頭也不回的走了。
稍遠些的某個拐角,剛才麵對徐穎冷漠疏離沒有落淚的蘇小酒,卻在看到她願意收下瓷瓶時洶湧落淚。
蕭景已經找了過來,蘇小酒轉身埋在他衣襟裏語無倫次的說道:“太好了,她不恨我,不,她恨我,可她心裏還是有我的,不然她肯定不會收我的東西,對不對?她離京時,可是打翻了我送的食盒呢!但是剛才她把我放的瓷瓶收起來了!不是放在袖子裏,而是收進懷裏!這就說明她已經沒有那麽恨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