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囚室
也不知過了多久時分,景蘭舟昏昏沉沉睜開兩眼,只覺渾身陣陣酸痛,軀幹被鐵鏈環繞數匝牢牢綁在身後一根石柱之上,手腳皆上了極粗重的鐐銬。他抬頭望了望四周,見自己身處一間石室之中,周遭牆壁皆以數尺見方的大石磚夾土夯築而成,右首燭台上點著盞豆大的油燈,石室內甚是晦暗,僅一點微弱的火光映在牆面不住跳動。
他身子忽打了個哆嗦,只覺此處極為陰濕刺骨,多半是建在地下,暗道:「這兒想來便是沈泉私設的地牢了。師父曾說高手功夫練到了家,就想扮作不會武功也難,只因舉手投足間皆有宗師風範,行家一眼便能瞧出。這沈泉明明身負絕頂武功,竟能藏鋒斂銳,完全不露會武的痕迹,心機之深沉固然難得,卻不知究竟是如何做到?景蘭舟啊景蘭舟,你不過學了師父一點皮毛就自以為能立足江湖,卻這般容易便墮入人家的奸計,眼下即令一個七八歲的稚童也能取你性命,實在是可笑又可悲。」
忽見對面一扇石門緩緩而開,沈泉袖著雙手走了進來,笑道:「景兄,此處比起蘭溪小築雖簡陋了些,卻勝在更為僻靜,兄台以為如何?」景蘭舟嘆道:「沈兄款待如此周到,景某感激不盡,不知這裡是甚麼地方?」沈泉笑道:「此處乃佛家第一莊嚴寶地,聚寶山報恩寺琉璃寶塔地宮是也。」
景蘭舟聞言一驚,原來這報恩寺乃是南朝第一古剎,前身可追溯到三國時吳大帝孫權所建建初寺,后歷名長干寺、天禧寺,元末毀於兵亂。永樂年間明太宗敕旨工部重修,營建皆按大內皇宮制式,有殿閣數十楹、僧院百餘間,佔地共四百畝,規模極其宏壯,為金陵百寺之首,寺內更有九級琉璃寶塔,號稱天下第一塔。朱棣於永樂十年重修報恩寺,徵調天下良匠工役十萬人,耗資以萬億計,直至宣德年間方才竣工,歷時近二十年,大半便由修建此塔過於艱難之故。這寶塔百丈塔身通體皆由五色琉璃燒制,直插霄漢,塔頂鑲以珠寶黃金,霞明玉映、照耀雲日,金陵風光盡在憑眺;又置長明燈一百二十八座,月耗燈油一千五百餘斤,夜觀之有如火龍騰焰、光耀百里。
景蘭舟知這琉璃寶塔乃是朱棣為追思高皇帝、高皇后而建,閑雜百姓不得擅入,沈泉竟能將自己囚於寶塔地宮之內,則其人神通廣大,不問可知,只得苦笑道:「沈兄將我關在這裡,莫非想以佛法感化景某?」
沈泉笑道:「世人多愚而好敬奉鬼神,卻不知我命由我不由天,沈某是從不信這些土坯泥胎的。大丈夫生逢亂世,當提三尺劍建立功業,何能碌碌無為?景兄你一身絕技,又是思過先生的高徒,不乘此良機大展拳腳,難道竟甘願寂寂一生么?」
景蘭舟皺眉道:「請恕景某愚鈍,當下四海清平,上有聖主、下有賢臣,不知沈兄所言亂世為何?」沈泉哈哈笑道:「兄台何以言不由衷?而今皇上暗弱,寵信王振這等奸臣,雖是國不乏賢,然一葉障目、萬馬齊喑,這個『清』字是說不上了;加之各地邊防懈弛,北有瓦剌也先虎視,西有麓川土蠻不臣,浙閩之境又有亂民渠帥葉宗留擁兵自重,這『平』字怕也站不住腳,不知景兄四海清平之說何以立足?」
景蘭舟淡淡地道:「此等內憂外患古來不能免之,只要天子治世以仁政為先,那便也足夠了,不知沈兄所說的建功立業究竟何指?難道乾坤朗朗,足下還想謀朝篡位不成?」沈泉笑道:「在下雖不信命,卻也知逆天而行乃愚夫所為,我沈氏一門歷代皆賴營商為生,但求不逾本分即得心安。只是說到謀朝篡位,難道朱祁鎮這少年天子便真該當其位而問心無愧?」
景蘭舟聞言心頭一震,問道:「閣下這話是甚麼意思?」沈泉笑道:「景兄心知肚明,何必多問?當年懿文太子早逝,高皇帝傳位給皇太孫建文帝,燕王不過是鎮守邊關的一個藩王而已,所謂靖難云云,難道不是亂臣賊子的犯上謀逆之舉么?」
景蘭舟聞言沉寂半晌,腦海中不禁浮想起當年燕王靖難奪位,朝廷內外多有忠臣義士死節前朝,朱棣更大肆屠戮建文舊臣,手段之殘暴慘不忍聞,大為仁者所不齒,故明太宗雖文治武功盛極一時,然而終其之世,篡位之說始終未能禁絕。幸得繼位的仁宣二宗皆是少有的明君,施政旨在息兵養民,十餘年間倉廩豐實而黎民富足,老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於燕王究竟是否承襲正統便不再如何放在心上,到了正統年間,更是幾已無人指謫朱棣謀逆一說;對方此刻突然舊事重提,顯然非是一時心血來潮。
沈泉見其默然不語,以為對方被自己言語打動,接著道:「當年燕王攻入應天,建文帝閉宮自焚,北軍於廢墟中尋得先帝並皇后、太子焦屍,之後朱棣備禮下葬、遣官至祭並輟朝三日,凡此種種舉動,皆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顯得自己登基名正而言順罷了。」
景蘭舟嘆道:「建文帝聽從書生之言削藩,周、代、齊、岷諸王皆遭罷黜,湘王更是自焚身死,文皇帝靖難之舉恐怕也是身不由己,非惟爭位,亦圖自保。況且文皇興兵四年,退路早絕,此等逐鹿中原、成王敗寇之事,我等一介草民何得妄議是非?只須天子布政得宜,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其餘之事自等千百年後留待後人評說便是。」
沈泉笑道:「倘若建文帝尚在,難道也爭不得朱祁鎮這皇位?」景蘭舟心下大震,問道:「你……你說甚麼?」沈泉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當年安排諸路藩王鎮守邊關,亦想到將來恐成養虎反噬,早早便替皇太孫備好了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