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蘭溪小築
他到了最南面的聚寶門,一連問了七八個路人,都不曾聽過蘭溪小築這個地方。景蘭舟心道:「這回可上了彭守學的當!不過他一身青鷂派武功決計假不了,到時向翟掌門一打聽便知。」當下也不以為意,準備起身往棲霞山去,剛行出兩步,忽有一人迎上前來,長揖至地道:「敢問這位老爺尊姓大名,可是思過先生門下高徒?」
景蘭舟見他三十來歲,身穿皂色直裰,頭戴六合巾,一副大戶人家的廝役打扮,笑道:「敝姓景,卻不是甚麼老爺。請問尊駕是誰,如何識得在下?」那人喜道:「沒認錯就好。小人盧忠,奉我家少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還請景老爺移步敝齋一敘。」
景蘭舟奇道:「你家少爺是誰?」盧忠道:「我家少爺姓沈,住在離此不遠的蘭溪小築。少爺吩咐街市中如有四處打聽敝處府第之人,便是景老爺駕臨南京了,果真全然不錯。」景蘭舟心道:「這沈家少爺倒不是畏畏縮縮之輩,且去會一會對方到底是何等樣人物。」笑道:「如此便多勞盧老哥帶路。」
盧忠畢恭畢敬地道:「景老爺說哪裡話,小的實不敢當。」替他牽過青騾,領著景蘭舟出了聚寶門。景蘭舟奇道:「莫非你家主人住在城外?」盧忠道:「蘭溪小築乃是大報恩寺禪房外一間精舍,就在雨花台左近。」景蘭舟笑道:「原來如此,彭先生怎地不說清楚?累我一番好找。」
盧忠引著他繞過山門,到了寺西南一片竹林之中,只見竹濤瀝瀝、枝節俊秀,日光透過竹葉縫隙一束束灑將下來,便似被染成翠玉一般;當中一道小溪蜿蜒穿梭而過,推動一架小巧精緻的水輪竹車,將溪水順著細細的竹槽澆灌到附近沃腴濕潤的泥土之中,四下遍植簇簇春蘭,清幽淡雅、莫可名狀,竹林中掩映著一棟小小的竹屋,屋前炭爐上煮著一壺新茶。景蘭舟見此景緻,不禁由衷贊道:「蘇東坡言『不可居無竹』,誠然。此間景緻觀之沁人心脾,足見主人是難得的雅士。」
忽見竹屋中一人長笑大步而出,約莫二十多歲年紀,素袍外一襲元色氅衣,生得俊采英拔,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那人上前握住景蘭舟手道:「兄台大駕光臨,陋室蓬蓽生輝。小弟沈泉,祖籍蘇府長洲,近年來因營商寓居應天,只是頗嫌城中嘈雜,因見此處還算清靜,便在這竹林築了間別院,兄台看可還瞧得過眼么?」景蘭舟笑道:「在下若得寓所如此,就連皇帝也不要做了,沈兄真乃有福之人。」
沈泉笑道:「前日與兄台相遇的彭先生乃是小弟手下倚重的門客,歸來極力向小弟稱述閣下丰采,小弟便讓盧總管在城中專候大駕。兄台以弱冠之年盡得顧老前輩真傳,他日作為不可限量。敢問尊姓台甫?」景蘭舟道:「不才姓景,賤字蘭舟。」沈泉撫掌大笑道:「寒舍名為蘭溪,兄台喚作蘭舟,可不是註定的緣分么!可惜此間未備好酒,權且先奉上兩杯清茗,待小弟晚間另行設宴款待兄台。」
景蘭舟笑道:「此等超然逸俗之境,本就宜茶不宜酒。何況此茶乃極品敬亭綠雪,配此修竹幽蘭,實令人心曠神怡,忘卻俗世萬千煩惱。」沈泉笑道:「妙極,景兄果是識貨之人。」二人攜手入內對席而坐,盧忠拴好青騾,擺出茶具沏上香茶,侍立一旁。
沈泉先端起杯子細啜一小口,道:「彭先生已將鳳陽之事告知在下,小弟深為景兄丰姿氣宇所折服,惟恐兄台或有先入之見,認定沈某是奸惡小人,故而有心要結識思過先生高徒。此番相請惠臨暢談,以慰平生,萬望兄台勿生他疑。」景蘭舟緩緩道:「善惡之分不在於心而視乎行,惡人固能行善,善者也未必不會作惡。彭守學欲圖串通反王罷黜朝廷忠臣,此中是非曲直,昭昭自有公論,沈兄只恐未能獨善其身。」
沈泉嘆道:「想必彭先生已對兄台述說了小弟家世。這南京城百里城牆,倒有一半是先祖萬三公出資修建的,結果他老人家反落得個瘐死蠻荒的下場,後人又受冤案株連,險些闔家殞命。永樂時在下曾祖文度公倚賴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紀大人提攜,家道一度中興;后紀綱因圖謀不軌被誅,本家又復一蹶不振,祖業傳至家父手中時,田不過數傾,銀不過萬兩。家父十餘年間苦心經營、夙夜操勞,冒著違禁之險遠赴西洋通商,數度幾至不還,這才又恢復了幾分局面,然比之先祖盛況仍不啻天淵之別。景兄,男兒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難道不當克承祖訓,啟繼往開來之大業么?」
景蘭舟道:「話雖如此,大丈夫豈可為建功立業而不擇手段?昔有陶朱公三散其金,其可謂富而有德者。天下億萬之民,又有幾人能坐擁良田數傾、白銀萬兩?以沈兄之器宇才具,若能步步為營、擇時而動,逐什一之利,數年之內所致當不可限量,又何必逆理違天,徒惹一身罵名?」
沈泉搖頭笑道:「人生苦短、時不我待,興家立業豈可蹉跎年歲?」景蘭舟嘆道:「也罷,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景某今日之所以專程來見沈兄一面,旨在規勸兄台所行須循正道,倘因一念之差誤入歧途,只恐日月昭然,有志之士未便坐視。」
盧忠在旁聽他這幾句話說得甚重,臉色不禁一變。沈泉大笑道:「景兄是用這話來恫脅小弟么?小弟天性就是這副臭脾氣,別人越攔著我,我越是要撒手大幹一場。我知思過先生是出了名的逢惡必誅,殊不知善之與惡,相去幾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沈某並非江湖中人,就讓尊師來找我算賬便是。」
景蘭舟不動聲色,緩緩飲了口茶道:「在下好言相勸,沈兄為何執迷不悟?單是一個勾結反王的罪名已足令兄台永世不得翻身,何必非要家師出手?」沈泉道:「這就奇了,沈某又是幾時勾結的反王?」景蘭舟笑道:「大丈夫敢作敢當,哪有絕口不認的道理?」
沈泉略一遲疑,湊過頭來低聲道:「這事只要兄台不說,便是天知地知。」景蘭舟道:「我本無心插手你們這些勾當,只是此事關係到周撫台,那便不能由著幾位胡來。」沈泉目光閃動,道:「天下買賣總有行市,景兄不妨開個價錢如何?」景蘭舟搖頭道:「閣下既以雅人自居,不當使聞此鄙俗之言。」
沈泉輕輕咳嗽一聲,笑道:「我知景兄固不能以言辭厚利動之,幸好小弟早留了後手。適才所飲的敬亭山綠雪茶葉,兄台以為如何?」景蘭舟笑道:「雀舌飽滿、香味鮮濃,飲來沁潤肺腑,實乃貢茶之品。」沈泉笑道:「小弟天生便愛飲茶,此次為了招待景兄,特地在茶葉中加了一些佐料,以增余香。」
景蘭舟臉色一變道:「茶里有毒?」沈泉笑道:「此葯喚作曼陀散,也不是甚麼要命的毒藥,不過是喝了內力全失,動彈不得。奇就奇在這曼陀散藥粉生有異香,只有混入敬亭綠雪泡的茶中方能掩蓋這股氣味,在毒藥里也算得上是頗具蘭心之質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