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城
這消息也是叔爺爺帶來的,在一周多後。
他才剛進來,阮婉就覺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對勁,既有些氣鼓鼓,又有些愧疚。她心中當時就是一個咯噔,因為能讓叔爺爺帶著表情上門的事,八成與外婆的腿有關。
果不其然,叔爺爺坐下後,先是愧疚地看了眼她們倆,然後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原來那位老中醫因為醫術高明,排隊向他求醫的是人數不勝數。原本叔爺爺是排不上隊的,結果也是巧合,排隊等醫的人中有一個人因為意外去世了,叔爺爺的朋友“見縫插針”,付出了些代價把外婆的號給掛那裏了。原本這是沒什麽問題的,沒成想也還有別的人等著就醫,一聽聞這個機會就如同嗅到了腥味的鯊魚。結果不言而喻——聽說搶這號的人有一點小來頭,而叔爺爺的朋友就一商人,雖說手裏也有點關係網,但顯然不能與對方硬抗。
於是外婆的看病名額,就這樣被搶走了。叔爺爺聽了之後是又著急又上火,但朋友本身幫忙頗多,跟他說的時候已經是滿心愧疚,他顯然不能拿對方撒氣。而他奮鬥半生,認識的人幾乎都在國外,國內真的是一抹黑,想運作也一時想不到什麽法子。思來想去,也隻能先找阮婉她們把這事情說清楚。眼看著自家侄孫女的眼神從希望到失望,他心中也是頗不好受。
倒是外婆本身頗為淡定,她伸出手拍了拍阮婉的頭,又給嘴邊起了個大火氣包的叔爺爺倒了杯茶,語氣淡淡地說道:“出爾反爾,這種沒什麽醫德的醫生,不去看也罷。”
“也不能這麽說。”叔爺爺端起茶,發現居然是菊|花泡的,一朵朵曬幹的菊|花在水的浸泡下重新展露出了美麗的姿態。這玩意夏季喝來清涼敗火,對他的上火也是頗有作用的。他喝了口,發現這茶裏居然還有淡淡的甜味,大約是泡的時候加了一定點冰|糖。一杯水下去,他心頭的火山也宛若下了一場雪,倒是舒暢了不少。他解釋說,“我打聽過的,那位老中醫本身也不喜歡這種事,所以自己隻管看病,這些事都是交給兒孫們運作的。”
“那就是沒緣分。”外婆又往他杯子裏注入了一杯水,“強求也沒多大意思。”
叔爺爺樂了:“你這弄得跟我看病似的!”
站在一旁的阮婉雖說沒說話,心中卻是暗自發愁。她比誰都清楚,外婆的腿真的是宜早不宜遲,每拖一點時間就又少了幾分治愈的概率。如若從現在開始排隊,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排上,就算排上了,也不能保證不會被其他人擠掉。而且都說“術業有專攻”,這位老中醫治療外婆這病是極有一手的,就算找到其他醫生,也未必會更高明。
同時,阮婉覺得外婆的這種淡定,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安慰她。
之後,外婆看在叔爺爺勞苦功高的份上,決定留他吃頓飯。叔爺爺十分看森地去鎮上的周記買自己最喜歡吃的鹵菜,阮婉思忖再三,最終還是拿起了電話。
按下第一個數字鍵時,她的手指有些顫抖,但緊接著,就變得無比鎮定。
“嘟……嘟……”
如此的聲音響了幾次後,電話那頭接通了。
阮婉深吸了口氣,這種“不知道接起電話的人究竟會是誰”的不確定感讓她略有些緊張。
“你好,請問哪位?”
阮婉鬆了口氣,結果不算糟,是喬心願。
“是我。”
“……姐姐?是你嗎?”
電話那頭傳來喬心願的驚叫聲,她似乎很是驚訝。
“對,是我。”阮婉很是直接地說,“媽媽在嗎?我有事情想找她。”
“哦哦,你等下。”
緊接著,那邊傳來了喬心願大喊“媽!電話!”的聲音。約過了二三十秒,素芳華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誰的電話?”
“姐姐的,說有事找你。”
“小婉?”
……
如此的對話後,素芳華接起了電話,開口說道:“喂?是小婉嗎?”
“對,是我。”阮婉沒有遲疑,也沒給媽媽說其他話的機會,直接將外婆身上發生的這件事說了出來。向媽媽求助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如今還隻是個“孩子”,在這件事上壓根插不上手使不上力。媽媽那邊則不同,喬經緯以及他的父親喬爺爺,在很多事上都是說的上話的。而且再怎麽說,媽媽也是外婆的女兒,阮婉想她不至於對這種事坐視不管。
尤其她們的母女關係還剛達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和解。
果不其然,素芳華一聽這話就上了心,表示自己之後“就和經緯說說看”,又勸阮婉別太擔心。阮婉都一一應下,掛斷電話後,她長舒了口氣,因為她覺得這事的成算還挺高。唯一需要困擾的就是,媽媽之後會不會趁機提出一些別的事。
阮婉想到此,苦笑了下。
媽媽這個人,說的好聽點叫“傻白甜”,說的難聽點就是“從沒長大過”。出嫁前外婆寵著,出嫁後爸爸寵著,爸爸去世後又運氣很好地遇到了現在的丈夫喬經緯,運氣不可謂不好,所以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續傻白甜下去。她的性格真的有些像孩子,比如說記吃不記打,再比如說習慣性地隻關注在眼前的人,再再比如說有點以自我為中心。
具體舉例就是想要的東西就非常想到手。倒不是說媽媽會巧取搶奪或者使出別的什麽不好的手段,而是從過去到現在,她想要的東西都會有人給她,以至於她已經形成了習慣,就覺得——如果自己要,別人就會給。當然,這個“別人”特製她的“親人”,對外人的時候她就沒這樣的壞毛病。
所以說媽媽這樣的,就是典型地“隻坑隊友”的存在。
果不其然,沒幾天媽媽就打了電話過來,喜滋滋地告訴阮婉“事情都辦妥了!”。阮婉高興之餘,也是毫不意外地聽到媽媽吞吞吐吐地說……
“小婉,你暑假要不要過來我這邊玩玩?”
阮婉沉默了下,問:“這是給外婆治病的交換條件?”
“當然不是,你這孩子想什麽呢!”
媽媽矢口否認,然後說了諸如“這事情老爺子也幫了忙”、“他還隨口問起你”之類的話,總而言之就是“這件事給喬家人添了不少麻煩,你應該過來道個謝”之類的意味,阮婉越聽越是覺得沒有意思,明知道媽媽隻是不長腦,她心裏卻依舊起了火,於是近乎無禮地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那邊什麽時候有空?”
“啊?什麽?”
“我說——你那邊什麽時候方便我去拜訪。”
阮婉之所以會下這個決定,有幾個原因:
一來是外婆之前一時心軟時有言在先,她不想她為難;
二來既然媽媽都說喬家人在這件事上出了力,她們應該去“道謝”,她自然要去;
雖說就算不道這個謝人家也不會反悔,但她不樂意讓那邊看輕外婆——別看兩家名義上是“親家”,但真實關係比普通鄰居都不如,所以這種事上當然不能一概而過。
三來,她這次去時,會把自己不會去那邊讀書的事當著喬家的麵直接說出來,免得不肯輕易死心的媽媽之後再突然來點什麽幺蛾子。
“哦,隨時都可以啊!你說個時間,我讓人去你那邊接你吧!”
聽著媽媽明顯興奮起來的口氣,阮婉語氣淡淡地說:“不用了,我這邊可以自己上車,你在那邊車站接我就可以了。”
“可是……”
“我現在還有事。等我和外婆商量好時間後,再打電話跟你說。”
“……哦。”
阮婉掛斷電話後,隻覺得心中的火氣更旺盛了,接連吃了兩塊西瓜才算冷靜下來。她正伸手拿第三塊,就被外婆一巴掌拍下了爪子。
“還吃,小心明天拉肚子。”外婆一邊如此說著,一邊不知從哪裏摸出碗熬好的涼茶遞給她。
阮婉接過碗,一氣喝下去,隻覺得心裏的夏天已經被踹飛,秋高那個氣爽爽爽啊!
“你應下你媽了?”
作為家裏的*oss,外婆對於各種事必須了如指掌。
阮婉對此也不意外,隻是一點頭。
外婆皺眉:“不然我不去治了。”
“去,必須要去。”阮婉將碗重重地放到一旁桌上,斬釘截鐵地說。
話雖如此,但是阮婉的心中現在已經出現了典型的逆反心理,這種心理簡單說來就是——等著吧,將來總有一天,我就是不讓你如願,憋、不、死、你!
外婆搖頭苦笑:“你媽那性格……”說到底也是被她寵出來的。說到這裏,她又有點狐疑地看著自家外孫女,忍不住說道,“那邊再怎麽說也是你媽媽的婆家,你別做得太過頭了。”她這外孫女是典型的外柔內暴,別人讓她不痛快了,她肯定會讓人家更不痛快。在這件事上,咳咳,她是支持的,隻是凡事都要有個度。
阮婉拍胸脯保證:“放心吧,我保證不殺人放火。”
外婆:“……”這可完全不能讓人放下心啊!
在一腔怒火的支撐下做出決定的阮婉直到晚上才反應過來,自己白天到底答應了什麽……
然後,她非常正常地失眠了。
說來也怪,前幾天明明那麽抗拒的,眼下居然也不覺得有多怵。之前見到媽媽、喬心願和沈子煜的時候也是,驚訝過後很快就恢複了鎮定。說到底,她在意的從來都不是見到這些人,而是“外婆不要自己”這件事本身。既然知道它不會發生,她自然也就可以鎮定自若。而且隻是去幾天而已,又不是長住。
但是……
阮婉翻了個身,第一次開始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太在意上輩子的那些人那些事了。因為在意,所以一直反複強調自己一定要“和從前不一樣”,之前的失態也多多少少有這方麵的原因。但是,有些時候,越是在意,越是躲避,就越是說明還沒有過去那道坎。
曾經的那些經曆如同一道傷疤,至今都留在她的心中,從未愈合,所以才會一碰就痛。
想要治愈這種傷口,要麽依靠時間,要麽就割開它讓膿徹底流出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原本想選擇第一種,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哪能真的一輩子不與這些人會麵呢?
不過,如果一切真的要來,她也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無論何時何地,外婆都會站在自己這邊。啊,還有叔爺爺宋婷餘巧巧祁逗比等等等,一想到這點,她的心口就是暖的。
隻要有他們在,她就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