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愛是用來做的
王二寶跟王炳林是遠近聞名的神醫,當然明白女人是得了霍亂症。
按說霍亂症並不怎麽可怕,吃幾服藥就應該痊愈。
可怕的是他們家的珍奇藥材無數,吃什麽也不見好。而且王炳林跟王二寶的梅花針法也在女人的身上失去了作用。
無論二寶喂娘吃什麽,她就吐什麽,肚子裏根本裝不下東西。
針法可以讓女人更清醒,也可以讓女人免除疼痛,可是卻無法阻止她上吐下瀉。
幾天以後,女人就病得不成樣子了,瘦骨嶙峋,皮包骨頭。輸液瓶子裏的液體也停止了滴答。
王炳林用手一摸,發現女人的身子輕得像把幹柴,她的肋骨條跟後背上的脊椎鼓鼓冒起,摸上去像蒜頭那樣硌手。
二寶娘在蟒碭山可是公認的強悍女人,當初她的胳膊跟腿都非常的結實,那肌肉都凝結成了塊兒。
她跟男人打架從來不含糊,兩三個強壯男人都走不到她跟前。
她的力氣很大,二百斤重的豬一隻手就能按趴下。一把殺豬刀舞動起來風雨不透,江湖人稱“神刀鐵娘子。”
可是再看看現在,強壯的女人雄風不再,完全變成了一副幹癟的骷髏。
王炳林對自己的醫術失去了信心,他跟兒子說:“二寶,不然……送你娘上醫院吧。”
王二寶搖搖頭說:“沒用了,上醫院也不行,醫院的醫療條件雖然好,可那些笨蛋醫生還不如我。
娘身上的病毒跟當初的大厲病一樣……我根本沒見過,而且我打過電話,問過城裏的那些醫生,他們也沒見過。”
王二寶說的是實話,從前,他在Z市闖蕩的時候,跟很多大醫院的醫生鬥過醫術,還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在醫術上能超得過他。
他跟王炳林治不好的病,到醫院也是白搭。
而且王二寶家裏什麽都有。這些年隨著二寶在生意場上的雄起,醫館裏已經有了最先進的儀器,絲毫不比一個中級醫院差。
王炳林顯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慌亂,說:“難道就這麽看著你娘死?”
二寶不是不舍得花錢,也不是怕丟了他小神醫的麵子,是娘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來回這麽一折騰,或許根本走不到醫院,就會一命嗚呼。
女人一下子抓住了王炳林的手,苦苦搖著頭說:“他爹……別去了,俺知道自己的……病,這不是病,不是病啊……是梅姐那個女人在……作怪,俺看見她了,她就在咱家,要拘走俺哩。”
女人的話讓王炳林和王二寶大吃一驚,這才知道不可預料的災難再一次降臨了。
王二寶的怒氣竄天而起,問:“娘,她在哪兒,在哪兒?我去殺了她,這個賤女人!!”
二寶娘說:“她在院子裏的磨盤上,衝著俺笑,她的嘴角上有一顆美人痣。”
王二寶抓起牆上的匕首就衝出了院子,來到院子裏一看,四周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王二寶竭斯底裏嚎叫起來:“梅姐!你個賤貨!有種的你就出來!欺負我的家人算怎麽回事?有本事衝老子來!
你個死女人,賤女人!浪女人!你就是個賤貨!一日為雞,終生為雞,你就應該不得好死!!”
王二寶扯嗓子嚎叫,可是院子裏除了風吹樹葉的聲音,什麽都沒有。
他不知道娘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梅姐,或許是娘的病太重,腦海裏出現了幻覺。
嚎叫了一陣,二寶娘在屋子裏喊了一聲:“二寶……別……別喊了,她……走了,走了,她……怕你。”
二寶撲進了屋子,他跟父親一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亂。
二寶經曆過很多死人,很多病危的人臨死前都找二寶看過病。
大地震的時候,一具具人的死屍被他從廢墟裏拖出來,能救的救活,不能救的就把他們埋了。
那些人二寶都為他們抬過喪架,穿過衣服,並且一步步送他們上路。可是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親人死去,還是第一次。
他嚐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的眼淚汩汩冒出,就像斷了線的珠子。
“娘,你別怕,別怕,兒子會救活你,我是小神醫,小神醫啊。”
不但二寶哭了,冬梅哭了,二寶的兒子小秋生哭了,就是王炳林也是老淚縱橫。
二寶娘抓著兒子的手,說:“二寶……不能妥協啊……不能讓那個賤女人得逞……她想害死咱全家,害死整個芒碭山的人,千萬別讓她得逞。”
二寶說:“娘,我知道。”
女人說:“二寶,你先拉著秋生……出去,我跟你爹……有話說。”
王二寶知道娘不行了,有話要跟父親說,就拉著冬梅跟秋生走進了院子裏。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抽煙。
屋子裏,二寶娘抓住了男人王炳林的手,一遍一遍地撫摸,伸向了他的臉頰,摸著他胡子拉碴的臉。女人戀戀不舍。
王炳林也抓著女人幹癟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淚水把女人的手掌都弄濕了。
女人沒有感到過度的悲傷,也沒有感到臨死前的那種恐懼,她的臉上充滿了笑意,說:“他爹……”
“他娘……你說吧,我聽著呢,聽著呢。”
“他爹,俺要走了,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你跟著兒子……一個人過吧。天冷了……記得加衣,天熱了,記得減衣……不要吃生冷的東西……對肚子不好。”
王炳林的淚水好比潮湧,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娘,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一定有辦法把你救活,你還年輕的很啊,我還要跟你過大把的好日子。”
女人搖搖頭說:“沒了,啥也沒了……可俺不後悔,這輩子……有你這麽個疼俺的男人,有二寶……這麽孝順的兒子,有秋生,有冬梅……俺知足,這輩子沒有白活。
他爹……俺死了,你哭一會兒就算了,實在孤單的話……就再找個女人。要是張寡婦活著……就好了,他跟你是……一對兒。”
王炳林說:“我不,我再也不找其他女人了,這輩子有你一個足夠了。”
女人說:“你真傻,一個光棍……很慘的,他爹,俺就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應俺。”
王炳林道:“你說吧,能做的,赴湯蹈火我也做到。”
女人說:“他爹……這輩子,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俺,俺現在要走了,你能不能說一句……俺聽聽。”
王炳林怎麽也想不到,媳婦臨死的時候會讓他說一句我愛你。
這三個字王炳林一輩子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當初的張寡婦。
但這不能證明他沒有感情,王炳林把自己的一生全都獻給了這個家,獻給了二寶娘,任勞任怨,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
我愛你這句話在以後的大街上,那些年輕人天天說,勾搭女人的時候,第一句就是這三個字。
但是在那個年代,男人一般是不跟女人說這句話的,女人也很少跟男人說。
他們都很顧忌麵子,而且根本說不出口,那一代男人跟女人過日子靠的不是花言巧語,而是真心實意。
因為愛是用來做的,不是用來說的。
現在,王炳林不得不說出這句話了,因為這是女人跟他過了一輩子的夙願,他不能讓她死不瞑目。
王炳林抓著女人的手,嚎啕大哭起來,說:“他娘,俺愛你,俺愛你啊……”
女人顫顫抖抖說:“他爹……你再說一句行不行?俺喜歡聽。”
王炳林的嚎哭更加大聲:“他娘,俺愛你,真的愛你……隻要你能活,俺每天對你說一千句,一萬句都不是問題。”
女人笑了,笑的很甜,還是用手撫摸著男人的臉腮:“他爹……這有滋有味的日子……俺跟你……還沒有過夠,俺多想跟你一起走他一百年……一千年……”
王炳林發現女人的手越來越沒有力氣,越來越沒有力氣,最後徹底從他的臉腮上滑了下去。
王炳林竟然不哭了,傻呆呆發愣,從前跟女人一起歡快的日子展現在眼前。
他發現二寶娘向他走來,女人還是那件花格子小襖,手臂高高卷起,非常的利索,臉上是那種春光燦爛的笑。
他看到二寶娘在廚房裏做飯,女人過來幫她撲打身上的塵土,然後接過他背後的醫藥箱子,端過來熱氣騰騰的飯菜。
他看到二寶娘在家裏的豬圈裏閹豬,女人還是那麽健壯,豬崽子吱吱亂叫,一刀揮出,那頭小公豬就變成了太監。
他看到二寶娘在院子裏掃地,在屋子裏的土炕上做針線活。
他的淚眼開始彌漫,哽咽了半天,他拿起一塊方巾,慢慢蒙住了女人的臉。
王二寶的娘就那麽死了,死得平平淡淡一點也不壯烈。從她開始患病上吐下瀉,一直到埋進野地裏的祖墳,前後不到七天的時間。
村子裏的人都說她是被梅姐的冤魂纏死的,根本不是病。
因為無論什麽病,王二寶的跟王炳林的手上都會藥到病除。冤魂宿命就不是醫生力所能及的了。
二寶娘的喪事辦的非常宏大,整個芒碭山都是白帆飄蕩,前後五個村子的人都到王二寶的家裏去哭喪。
女人活著的時候幫人閹豬,騸狗,殺豬宰羊,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總是少不了她。
她也總是樂嗬嗬過去幫忙,脾氣潑辣,心眼卻特別的好。
大家都想起了她在世時候的好處,所有的人都是潸然淚下。哀慟的哭聲一波接著一波。
一聲吆喝,年輕人將棺材高高抬起,喊喪的人使勁吆喝,女人的屍體被一步步抬上了蟒碭山。
二寶娘的屍體暫時不能埋進祖墳,隻能先找個地方壓埋起來。
因為王炳林還沒有死,隻有等王炳林將來死了以後,才能跟著男人一起進祖墳。
這是蟒碭山千百年來留下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