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 心似泉水冷,蕭蕭風吹月獨明
將軍楊英在謁見室里等著無名弓箭手。
寶座的左右方站著留在雁門的久經沙場的武夫。
年輕人跪在距寶座十丈遠的絨毯上,楊英興昧盎然地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叫華彥泉,楊英將軍。是一個旅行音樂師。】
年輕人抬起頭,用歌唱般的聲音回答楊英的問題。
這個叫華彥泉的年輕人來來大概二十二、三歲,有著深紅紫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欣長的身材配上強碩的體格和纖細的美貌,讓宮女們不禁發出了讚歎的聲音,然而,他回視楊英的表情卻是那麼露骨而大膽。
光從他剛才所展現的驚人弓術就令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只靠音樂來維生的普通人。
楊英不地歪著她的頭,燈火就像應和著他的動作似地也微微地晃了一下。
【你說你是一個樂師,那麼,你會什麼樂器?】
【我會彈二胡,楊英將軍。除此之外,我還會吹笛子、唱歌、還會作詩、跳舞。古箏也是我的專長。】
年輕人面無慚色地說道。
【順便提一下,我的弓、劍、槍的技術也都使得比一般人好。】
霍疾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一名千騎長嘲笑似地低聲笑了起來。在兩個勇猛的戰士之前說這種話簡直是膽大包天。
【我已經從西塔上看到了你驚人的弓箭技術了。你把忠實的李冥從痛苦中解救出來,我要好好謝你。】
【愧不敢當。】
這個年輕人嘴上雖然這麼說道,卻又以明顯地希望除了致謝之外,能有什麼具體行動的眼神回視著楊英。
那種眼神看來像是不屑,又像是自信。而且是一種光用言語褒獎尚不能滿足,還有著等待對方用某種形式來回報的明顯意圖。
就在這個時候,服侍在楊英左右的宮女群中有一個站了出來,提高了聲音發出異議。
【將軍。請恕婢女插嘴,婢女認得這個人。他是一個可疑的人。】
侍女舉起手指頭【彈劾】那個流浪的樂師。
【這個男人信不得。他是一個騙過我的騙子。】
【騙過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讓婢女和這個男人當面對質就可以知道了。】
在獲得了楊英的許可之後,宮女斜睨著華彥泉詰問道:
【你是載民國的王子,為了戰士的修行而打扮成樂師到各國旅行,就在前天夜裡你不是這樣跟我說的嗎?】
【是的。】
【而現在,你卻又跟楊英說你是樂師。這不是謊言是什麼?】
宮女咬牙切齒地厲聲責問,華彥泉只是漠然地撫摸著下巴。
【我也不是無憑無據地說這些話的呀!那是我的夢想,而你跟我共有了一夜的美夢。人的一生,最好莫過初念,帶著十分的熱情一起許下海枯石爛的誓言,不會有太多的煩惱,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好,誓言,也許只有時間才能知道它的真假,那時的我一直想去海邊,想看一看蔚藍的大海,光著腳丫,踩著沙,吹著海風,說著動人的情話。】
讓人恨得牙痒痒的大概就是這種調調。然而,讓華彥泉用音樂般的聲音說出來之後,聽起來卻又像是理所當然似的,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一夢一陶然,一醒一惘然,梧桐落滿地,秋意濃三分。夢是一個未完的絮語,坐看雲起,行至山窮水盡。用令人難過的現實慣看繁華落盡,未免太俗氣了。不要一味地追尋不毛之路嘛!】
華彥泉讓這個宮女無話可說。然後,他轉過頭面對楊英。
【就因為載民是一個古國,不是一個存在於現實世界的東西,所以不會造成任何人的不便。反倒是從這件事讓我發覺到,現實里,百轉千回尋找過,卻發現沒有任何能代替你夢中王子,來驅走你在我心底的烙印。太多的心疼,也許,有一天,你的影子會走,也許將永生烙印在我的記憶里。我不曾恨你,只是在某一個醒來的清晨里,滿懷的心疼,心疼那個愛著的你。】
華彥泉厚顏無恥地故意把話題扯開,不過,若果真被華彥泉這樣的年輕人欺騙的話,那也只能說是他那通常只有王族所具有的優美和典雅氣質所惑吧!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那正是年輕女人的一種憧憬。
【你的雄辯能力我已經領教過了。弓箭的技術也看過了。現在該表現一下你本來的職業技能了。】
楊英舉起了一隻手,侍女便搬來了龍吟木做的二胡。華彥泉接過豎琴充滿自信地彈了起來。
就算華彥泉的二胡的技術並不是很完美,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發覺。
對宮廷里凝神傾聽的人們而言,他彈出來的二胡不但音色優美而且流暢,尤其對女人們而言,那甚至是一種官能上的享受。
一曲彈罷,女人們對著美貌的樂師送上熱情的掌聲,男人們則在半不得已的情況下也舉起手拍起來。
楊英命令侍從賜給華彥泉二百枚金貝。一百枚是對他弓箭技術的獎賞,一百枚則是對他音樂方面造詣的嘉賞。華彥泉一邊恭恭敬敬地低下頭接受獎賞,一邊對楊英的獎賞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少而感到不滿。原本他以為自己至少會獲得五百枚金貝的。這時候楊英說話了:
【只給你這些,是因為我懲罰你欺騙我的侍女。】
華彥泉只能低頭不語。
在華彥泉的豎琴聲達不到的城壁四周,火和劍繼續奏著殺戮的樂章。人質被殺死,曾經露出怯懦表情的白虎軍再度開始攻城,雁門關的守軍迎向敵人的攻勢,雙方在城壁上展開了廝殺。看到白虎軍的機關獸插翅虎靠近城壁時,一個士兵趕快跑去向霍疾報告。
【就是那個。由於對方從機關獸上拋下火箭,我軍才會陷入苦戰。】
【那種小孩子的玩意兒!】
觀戰的沙姆命令士兵們準備裝滿油的羊皮袋。用盾排列成牆擋住機關獸上飛射而來的箭,等箭暫停攻擊的那一瞬間,就把袋子放在投石機上射出去。一旦袋子命中插翅虎時,油就從袋子的裂縫中流出來,把插翅虎和乘坐在上面的士兵都弄濕了。
【發射火箭!】
一聲令下,數百枝火箭在半空中畫出紅色的軌跡。從城壁上來看,插翅虎是位於水平的位置,沒有什麼掩護。
白虎軍的機關獸就這樣化成了火鳥。全身被火焰裹住的白虎軍士兵發出了慘叫滾落到地上,接著,機關獸本身也崩塌了。
失去機關獸的白虎軍把攻城用的長梯一個接一個地靠上城壁,開始向上攀爬。
相對的,城壁上的青龍軍從敵人的上方射出大量的弓箭,把煮沸的油倒下來,然後射出火箭,有時候還用投石機把巨大的石頭投出,打倒白虎軍。
少數一些好不容易才爬到城壁上的白虎兵也一個個被守備著的青龍兵包圍斬殺了。
雁門關的攻防戰已經持續了十天,白虎軍卻連一步都進不了城內。
在雁門會戰中已經失去五萬大軍的白虎國,或許在這個時候了解到了光用武力做正面攻擊的愚蠢,於是,他們採用了心理戰。
十一月五日,超過一百個頭顱並列在白虎軍的陣前。
【投降吧!否則就像這些人一樣!】
這種脅迫雖然是很單純的,但是,看到那些生前自己所熟悉的臉時,守軍士兵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難道、難道衛國候他……】
【不,那些首級中沒有看到侯爺的。只有飛將李光,奔雷亟夏侯遠……】
霍疾的聲音被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所取代了。看見以前一起策馬賓士在戰場上,一起暢飲美酒的同伴們的首級,任誰也無法再心平氣和了。
【霍疾將軍啊,我們應該打開城門去殺敵啊!騎兵是幹什麼用的?不能再讓白虎國蠻族為所欲為了。】
千騎長太史義夫如此主張。
【不要急。城內有十萬大軍,糧食和武器也都很充足。我們就撐到援軍從東方的國境趕回來之後,再裡應外合夾擊白虎軍,如此一來,一天之內就可以擊潰他們了。目前還沒有急著出擊的必要。】
身為城內軍事方面最高負責人的霍疾和太史義經常有對立的意見產生。太史義夫主張速戰速決,而霍疾則主張採取持久戰。
除此之外,當白虎軍從城外呼籲城內的奴隸們群起要求解放和行動的聲音響起時,太史義想盡全力壓制住奴隸們,然而,出身貧寒的霍疾反對他的意見,他認為這樣一來會引起奴隸們的反抗,反而會增加大家的不安。
【我說過好幾次了,不要緊,還有大將軍白落和霍符啊!他們一定會率兵前來援助的。】
【什麼時候?】
太史義的反詰雖然簡短,卻充滿了敵意。霍疾也不想回答。
守著北方國境的白落一行人就算在接獲雁門的戰報后立刻就來馳援,也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王都太昊也不可能抽調蒼龍衛前來。此外,除了軍事方面,霍符他們還得面對其他更嚴重的問題。
【衛候的安危也無從得知。我們到底該奉誰為主為持續這場苦戰呢?】
太史義這樣說道:
【如果他有個什麼不測,雁門關該怎麼辦?】
【到時候就只有讓楊英上書,以刺史的身份來監督雁門了。】
【啊……】
太史義不禁咋了咋舌。
【如果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貴族富商一定很高興吧?】
【不要拘泥於這種事了。先不說這些,除他之外,還有什麼更適合的人選嗎?】(楊英是衛候的私生子)
在他們交談的同時,白虎軍的攻勢仍然持續不斷。尤其是對城內的貧民們的呼叫更是一波勝過一波。
【城內被虐待的人們啊!人世間不該有壓迫的。在真一大君底下,眾人都是武者。不管是國王或士兵、農民,在大君的面前都一樣是個武士。你們要在****之下呻吟到什麼時候?為了你們自己的尊嚴,拿起武器,打開枷鎖吧!】
【胡扯些什麼?虐待我們的不正是你們嗎?】
太史義不愉快地喃喃說道,此時,一道急報傳了進來。
【青龍殿的貧民們放火了!他們殺了神官們,打算打開西城門讓白虎軍進城!】
太史義當時正在北門上指揮作戰,聽到報告立即把指揮工作交給部下,一個人騎著馬朝西門跑去。
在火焰和黑煙竄生當中,貧民和士兵們起了內訌,彼此擠成一團。
【守住城門!不要讓他們開門!】
當太史義策馬奔到城門時,拿著火炬和棒子的貧民們原本作勢要逃了。可是,當他們看到只有太史義一人來時,便一涌而上,想要把太史義從馬背上拖下來。
太史義的劍從馬上左揮右砍,形成一道道白光落下來。貧民們的屍體滾落在石板上,鮮血便從地上噴濺起來。慘叫聲四處響起,當貧民們這次真的想要逃離現場時,霍疾和他所率領的士兵們把四周都圍了起來。
城門勉勉強強地被守住了。
【太史義喲,你覺得殺平民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嗎?】
霍疾不高興地丟下這句話之後,太史義憤怒地大叫:
【他們不是平民,是一群謀反的人。】
【他們不是只拿著短木棒嗎?】
【心中可拿著利劍哪!】
被對方這麼犀利地反駁,霍疾便閉上了嘴,然而,他看著那些一邊被鞭子抽打,一邊被拖走的平民,又說了一句話:
【你看他們的眼睛!太史義,你雖然殺了十個謀反的人,但是,卻製造了另外一千個叛徒。】
霍符的預言不幸言中了。
第二天,在北城門附近,不堪壓榨的平民們群起叛變了。
禁不起平民們接二連三的暴動,霍疾面見楊英,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提出改善事態的方案。
【已經沒有其他的方法了。楊英,快將城內地權分發給平民,讓他們成為地主,並給他們報酬和武器。如果不是這樣,雁門即使不被攻陷也只是空中樓閣罷了。】
楊英纖細的眉毛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王族、貴族、庶民所形成的土地制度是青龍國社會的根基,如果為了一時的安泰而使國家的基礎產生動搖,該怎麼對國主交代呢?】
面對楊英的固執,霍符不禁嘆了一口氣。
【楊英說得對,但是,這個國家的根基現在正危害到青龍國。誰會在被綁著的情況下為國家而戰呢?包圍雁門的敵人立下約定,答應給那些庶民我們所不能給的東西。他們的約定雖然不足以信,但是,站在庶民們的立場來看,既然對目前的狀況已失去了希望,轉而相信他們的約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明白了,先讓我想想。】
楊英沒有再多做口頭上的承諾,霍符只好退了出來。
於是狀況更形惡化了。
被允許住在將軍府中的樂師華彥泉似乎把外面的戰火和混亂視為其他世界的事情一樣,每天錦衣玉食,過悠然自得的舒適生活,然而,一天晚上,他被叫到太史義的書房去了。
一向不苟言笑,威嚴的千騎長對著年輕的樂師扮出了諂媚的笑容。
【在我看來,你不僅在弓箭方面有高人一等的技術,在才智方面也不同於一般人,對吧?】
【從小就有這樣說我啊!】
華彥泉厚著臉皮接受了對方的稱讚,太史義反而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只好讓視線在牆壁上的圖畫中游移著。然後彷彿發現到什麼似地請華彥泉坐下來。知道自己立於優勢,年輕的樂師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對了,我有話要對你說。你的才智是眾人皆知的,我可以信得過你嗎?】
華彥泉沒有立刻回答,他把視線凝聚在太史義的臉上,用他全身的神經去感受四周散發出來緊張氣氛。他可以感受到劍和甲胄的金屬氣勢。如果他拒絕了霍符的請示,勢必得和不只一個的士兵戰鬥吧?而且,現在他是空著手的。
他是可以把太史義當成盾牌來抵擋對方的攻勢,然而,這個高級武官看來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明快。
【怎麼樣,能答應我的要求嗎?】
【這個嘛……如果有正當的理由和報酬,而且有成功的可能性的話,我當然是會答應的。】
【理由就只有一個,為了雁門關的存續。至於報酬,當然會讓你滿意。】
【如果閣下這麼說,那我定當儘力而為。】
太史義滿足似地點了點頭。
【是嗎?聽到你這個答覆,相信楊英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楊英?】
【把你叫到這裡來並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楊英吩咐的。因為楊英相信你。】
【身為一個流浪的樂師能獲得楊英的信賴,這實在令我感到惶恐。】
很明顯的,雙方都欠缺誠意。只有像豬一樣的低能兒才會相信權力者的客套話。
【總而言之,華彥泉,我們需要借你的力量利用秘密通路把楊英護送到王都太昊去。】
【楊英要前往王都?】
【是的。】
【雁門關已經守不住了,可是只要還有楊英將軍,捲土重來也未可知。】
嘲諷之意被華彥泉那優美的聲音糖衣包裹著,所以,太史義並沒有注意到。
【讓楊英逃出雁門,得到太昊城的話,忠誠的將兵和民眾們就會集結在那兒,重新建立一個新的雁門。不需要一味地死守雁門。】
這倒是個好理由。
【雁門關的城內有四十萬市民,他們又該怎麼辦?】
華彥泉以指責的眼神看著太史義,引起了太史義的不快。由於這些話已經不光是嘲諷,而是一種彈劾了,太史義不得不有所反彈。
【這跟你沒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守護王室,沒有辦法顧慮到每一個平民。】
【就是這樣。就因為這樣,所以人民必須自求多福了。就像我一樣。】
太史義沒有神通,所以他沒有辦法透視華彥泉內心的喃喃低語。他之所以能在雁門任職十六年的千騎長而且平安無事,完全是因為他能巧妙地洞悉身為絕對權力者的衛候的意思,在不招惹其不快的情況下判斷侯府內外大小事宜之故。
一切事務都由衛候裁決。太史義只要照著他的決斷加以實行就行了。
他也常常會藉著執行公務的時候中飽私囊,然而,和其他許多貴族、神官們比較起來,他做得還不算太過份,而高官利用地位謀利、人民侍奉權力者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沒有理由要對像華彥泉這樣身份卑賤的流浪樂師說什麼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