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竹針

  俗話說“好了傷疤忘了疼”。


  紅棗眼見金珠點翠頭冠戴在頭上比一般金冠的富麗堂皇更增幻彩靈動,心裏歡喜,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渾忘了自己先前要勸謝尚簡樸的初心,附和道:“這金珠矜貴華美,隻穿一顆戴倒還罷了,多了我可壓不住。”


  “一顆就一顆,”謝尚熱情洋溢道:“我讓店家給你在耳垂這兒裝飾一個點翠菊花紋,包你好看!”


  “我現要去上衙,但等傍晚回來,我畫給你瞧!”


  送走謝尚,紅棗去廚房讓碧苔安排人打奶油做蛋糕,然後又讓人拿來豬腿肉,洗了敲圓手鐲的木錘來捶打……


  傍晚謝尚回來,小夫妻兩個坐一處高高興興地喝奶茶吃蛋糕商議耳環的樣式,竟是就此走出了謝尚被彈劾奢靡的陰影。


  早起紅棗透過碧苔送早飯來時掀開的紅氈門簾一角看到院裏白茫茫一片,不覺驚呼:“下雪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她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碧苔笑回道:“太太,外麵白的是霜,不是雪!”


  紅棗驚歎:“這麽重的霜?”


  碧苔道:“奴婢也是早起聽彩畫姐姐講了才知道。這京城的霜特別大,打在樹枝上能跟咱們雉水城融雪時屋簷下掛著的冰淩一樣,本地人管這叫樹掛。”


  走過來準備吃早飯的謝尚聞聲跟著往外瞧了瞧,然後笑道:“這霜倒是有些意思。不過咱們屋燒了炕倒是不覺得冷。”


  “翰林院燒炕了嗎?”紅棗隨口問道。


  謝尚飯桌前坐下笑道:“雜役試燒過了,但全天燒得等十月初一。”


  紅棗目光轉到謝尚身上:“那老爺白日寫字手不冷嗎?”


  沒炕,隻一件絲綿小襖可難扛。紅棗懊悔沒早點問,明明二十二就把冬衣給收拾出來了。


  謝尚笑道:“還好!”


  冷了喝杯熱茶就是了。謝尚心說:別人能扛他也能!

  紅棗知道謝尚愛麵子,素來不肯穿臃腫的大棉袍,而鼠皮褂子也得等十月初一朝廷統一換裝才能穿。


  紅棗故意歎道:“看來我給老爺做的羊毛衣褲是白做了,但等過了十月初一就穿不上了!”


  “什麽羊毛衣褲?”謝尚拿筷子的手頓住了。


  除了底衣,謝尚可算是聽到紅棗說還給他做了別的衣裳。


  紅棗轉頭看看案上的鍾:“時候不早了,老爺吃了早飯還要上衙。”


  被吊起好奇的謝尚如何能這樣走?習慣性地夾起一個蟹粉小籠謝尚道:“我早飯吃快些就是了,你這就拿來給我瞧瞧!”


  話音未落,謝尚便把筷頭上的小籠整個塞到自進嘴裏,然後便被燙得又吐了出來,張著嘴連連哈氣。


  紅棗看得哭笑不得,趕緊過來問道:“老爺燙哪兒了?”


  丫頭送上涼茶,謝尚喝了一口後方能告訴道:“沒事!我吐得快!”


  紅棗……


  “紅棗,”謝尚嚴肅道:“以後吃飯時候你別提你給我做衣裳的事,不然我隻想著衣裳就忘了自己在吃什麽了!”


  紅棗為謝尚的理直氣壯驚呆了:這是她的錯?

  “當然,”謝尚又道:“如果你往後多給我做幾回衣裳的話,我或許就習慣了!”


  這是跟她抱怨給他衣裳做少了呢!

  紅棗聽明白謝尚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好笑:這毛衣她就是起了個頭,大身其實都是金桂香蘭打的。


  “原來是我的錯!”紅棗笑道:“那我今後吃飯一定不提衣裳的事就是了!”


  謝尚……


  謝尚自覺搬石頭砸了腳,但一時又拉不下臉,便又夾了一個蟹粉小籠送到嘴邊慢慢地吸著以表示食不言。


  飯後紅棗使眼色讓香蘭拿來今春織的乳白色羊毛衣褲。


  謝尚一見立笑道:“這是跟織羊毛襪一樣給我織了一套衣裳?想必很暖和!”


  羊毛襪就特別暖和。


  “快試試吧!”紅棗道:“時候真不早了!”


  由兩針上兩針下的彈力針織的毛衣,有著這世衣裳所沒有的彈性,可容納標準身材上下四十斤的浮動。紅棗一點也不擔心謝尚穿不上。


  謝尚麻利地換穿了羊毛衣褲來給紅棗瞧,抬胳膊踢腿地興奮告訴道:“這羊毛衣裳看著瘦峭,實際穿身上一點也不勒,大小正合適。而且毛茸茸的特別暖和,比棉衣棉褲好看多了。”


  他一會兒就穿這套衣裳精精神神地去上衙!


  紅棗特別理解謝尚的心情,畢竟前世的她也曾是個為了俏三九天能露一截子大腿的時尚女孩。


  隻這一世因為真受過了饑寒,才知道了溫飽的可貴。


  紅棗拿毛衣給謝尚是為了給他加衣裳,而不是代替小襖。


  “小襖還是要穿的。”紅棗拿起小襖抖開示意謝尚穿:“這天冷了,可不敢著涼。”


  謝尚低頭看看媳婦手上的堅持,乖乖套上了小襖——穿衣裳這事必是得聽媳婦的,不然午飯就等著吃生薑吧!

  早起被媳婦強逼著在官服裏麵加了一件棉袍的文明山眼見謝尚腰是腰的進屋忍不住好奇問道:“謝兄,今兒這樣冷,你都沒加件衣裳嗎?”


  謝尚瞥了穿得跟個炮仗似的文明山一眼,輕描淡寫道:“加了。”


  文明山不信:“加了?”


  謝尚笑道:“加了套羊毛衣褲!”


  他媳婦費心費力給他打的,你們誰都沒有!

  “你現穿羊皮?”文明山瞬間壓低了聲音:“這還不到時候,是會給禦史台彈劾的!”


  “誰說是羊皮了?”謝尚糾正道:“都說了是羊毛!”


  “羊毛?”文明山訝異:“是羊毛氈嗎?這穿身上不板結嗎?”


  跟老棉花似的。


  謝尚笑道:“也不是羊毛氈。是拿羊毛跟棉花紡紗一樣紡成細羊毛線,然後跟打絡子一樣打成衣裳。總之又輕又薄又暖和,不似棉襖棉袍那樣臃腫!”


  “絡子一樣的衣服?”文明山想象不出來,不恥下問道:“謝兄,這衣裳啥樣?你給我瞧瞧!”


  “這裏麵的衣裳如何能夠人瞧?”


  謝尚殘忍拒絕。


  “袖子,”文明山擼起自己的手腕示意道:“謝兄,你給我瞧瞧你的衣袖就成!”


  謝尚……


  艾正進屋時看到文明山拉扯著謝尚的胳膊不覺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文明山聞聲回頭興奮道:“看謝兄的羊毛衣。據說是拿羊毛線用四根竹針打出來的,特別精致!”


  “哦?”艾正也好奇了,湊過來道:“我見識見識!”


  ……


  三個人說得正熱鬧,元維進來了,不免也跟著看了一回。


  到底是多做了幾年官,元維的政治覺悟自不是謝尚、文明山、艾正三個人所能比。


  元維正色道:“大尚,你想過這羊毛線織衣的寓意嗎?”


  謝尚聞言一愣,隨即醒悟:“雖然鋪子裏有羊毛布、羊毛毯和羊毛氈市賣,但價錢高昂,一般小民穿不上。”


  元維點頭:“不錯。但若如你所說隻用四根竹針便能拿線織衣,這個羊毛衣製作可就比先織布再做衣省時省工多了,連家裏沒有織機的貧寒人家都能自製了來穿用!”


  “這可是件能助人禦寒的大好事!”


  ……


  傍晚下衙回家,謝尚和紅棗道:“羊毛衣褲輕軟暖和還不顯臃腫,這樣的天穿正好。我覺得你可以出張毛衣打法樣式圖擱甘回齋賣,想必有不少生意。”


  難得謝尚對甘回齋經營發表意見,紅棗一聽就明白了謝尚今兒必是跟人得瑟新衣裳去了,忍不住笑道:“好!”


  謝尚點點頭,矜持道:“北方寒冷而養羊者眾,京裏不缺羊毛線,紅棗你這個四根竹針編織衣裳的法子若得傳開,可算為京城人多添了一件禦寒冬衣!”


  紅棗沒想到她隨便指揮丫頭織個毛衣還能上升到利國利民的高度,不覺有些心潮澎湃——聖人說:人之初,性本善。


  但有機會,誰還不想做點造福社會的好事?

  於是這印毛衣治法的興致就高了,當即吩咐丫頭道:“金菊,這竹針編織的法子你盡快畫出來;香蘭,你把我先前那個圖紙重描一張出來,然後拿給曉樂,讓他盡快安排人雕版刻印。”


  ……


  九月三十休沐。早起吃過早飯,謝尚便和紅棗去園子裏看新完工的泉水池和八角亭。


  “可算是趕上凍前完工了!”站在亭子裏紅棗不無慶幸道。


  謝尚也很高興:“這泉水清冽,出水量大,泉池也砌得潔淨。往後倒是停了莊子的水車吧!不然這天寒地凍的,水運了來也都是冰凍,還得費力化凍。”


  紅棗聽得有理,讚同道:“還是老爺想得周到。”


  “以後既然以此為一家子飲用水源,樹林,”紅棗吩咐:“這兩個泉池的清潔、泉水的擔挑,你都要安排定人看管,不能叫人汙了水池!”


  “再在亭子裏攏個爐子,別叫這亭裏的水池結冰。”


  ……


  園子裏出來,謝尚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和紅棗道:“這個點鋪子該是開門了。如此我現便去銀樓一趟替你定耳環,順帶再看看合適給娘和嶽母的節禮。”


  “十月十六,咱們給長輩的節禮就該啟程了!”


  紅棗點頭笑道:“那我在家等老爺回來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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