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冤
人都來了,沒啥好說的必是要去接進來。
紅棗出門前先去梳妝台前照了回鏡子,確認自己頭上的菊花冠戴的正點,隻早起謝尚給剪的一朵朱砂紅霜在臥房火牆的烘烤下看著有點蔫。
火牆就是這點不好,幹!饒是房屋內已經擺了魚缸盆栽,沒有插瓶的切枝花便枯萎的極快。
紅棗拔下頭上的菊花拿竹剪從身邊高幾上的花盆裏新剪了一朵戴上方才出房。
仗著腳大紅棗幾步便走到了二門,正趕上剛從馬車上下來的鄭氏和何氏帶著雲芮奶娘丫頭上前來接方氏下轎。
鄭何兩人的丈夫都還沒有功名,不能坐官轎。
“尚兒媳婦,”方氏一見紅棗就熱絡笑道:“我一想到離京後咱們必是小半年不能見就想早點來跟你說說話。你不會嫌我來得早吧?”
當著長輩,客套話還是得說兩句的。紅棗熱情應道:“二舅母說的哪裏話?家常我一個人在家,可不就盼著二舅母和嫂子弟妹來了好說話。”
聽紅棗這麽一說,方氏覺得還真是,心裏頗為歡喜。
俗話說“同病相憐”,方氏暗想如此她托尚兒媳婦幫忙看顧女兒外甥倒是順理成章了。
抬頭看見照壁前擺放著的紅色芙蓉花搭配文竹盆栽,方氏笑道:“這大吉大利還是咱們江州的風俗。尚兒媳婦你有心了。”
她在老家的時候也是這般講究,但在京師,因為房屋狹小沒花園沒莊子的緣故,一應盆栽全得靠市賣。
她家倒不至於擺不起,但得考慮上官同僚的感受——總不至於家裏宴客還得先撤擺花吧?
這好說不好聽的。
所以簡單起見,院子照壁常年就擺兩盆常綠鬆柏,隻堂前案頭方才擺幾盆應季清供。
紅棗謙虛:“都是爹娘的慈恩。”
方氏讚同:“這倒是。說起來還是你公婆運氣滔天,來京不過一年竟就得了個京西的太平莊。家裏的吃喝立就全解決了!”
運氣這種事不服不行。似她家這些年不過才得了個離京三百裏外保定的一個莊子。莊子雖說還挺大,土地也算肥沃但因離得遠的緣故,除了兩季和年節的租子,家常吃用一點也接濟不上。
“當然這也是尚兒和你的福氣。”方氏接著道:“現你們在京,你公婆必是把這太平莊的出息給了你們!”
太平莊雖說地方有限,出息不大,但難得在方便。
豈止是出息?紅棗心說竟是連地契也一起給了!
這也是紅棗最感念她公公謝子安的地方——手裏唯一的京郊莊子,沒一點猶豫地便給了謝尚。
不說考慮還有一個小兒子了,竟是連他自己將來回京做官的後路都給斷了。
當然他公婆謝奕今後來京的吃住謝尚一定不會放任不管,但這事換她卻是做不來的。
老句不脫手,脫手不老句。
自有自便啊!
不過當著雲家人,紅棗隻點頭稱是,絕口沒提地契的事。
饒是如此,鄭氏何氏還是豔羨得眼睛發紅——上無公婆管束,下有田莊供應。日常吃穿用度一應自己做主。
尚弟妹嫂子這日子過得也太暢意!
雲芮給紅棗見過禮後抬頭看看正院的房屋天真問道:“尚嬸子,這就是當今聖上欽賜給尚叔叔的宅子嗎?這房屋看著跟我家也沒甚差別?”
鄭氏聞言有些尷尬,喝止兒子說:“不懂別胡說!”
雲芮委屈地憋了憋嘴,卻是不出聲了。
紅棗倒覺得小雲芮說得沒差——這屋子看著可不就一樣嗎?
“禦賜是陛下對臣民的誇獎,”紅棗笑道:“於臣子而言是罕有的體麵。”
“雲芮還小,離出仕還早。不過世間萬理同源。我打個比方。比如芮兒明年即將啟蒙,現今在家想必也已認了不少字,背了不少詩文。”
雲芮驕傲道:“我已經會背《論語》了!”
“芮兒真厲害!”紅棗毫不吝嗇地誇讚,然後笑問道:“芮兒,我誇你你覺得高興嗎?”
雲芮笑得有些羞澀。
紅棗再接再厲問道:“你為什麽高興呢?而且你看你祖母,你娘,你二嬸,我並沒有誇獎她們,她們為什麽也覺得高興?”
雲芮看看幾個長輩,明悟道:“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孺子可教!”
紅棗讚完雲芮還不忘奉承方氏道:“芮兒聰慧,一點就透!”
聞言方氏、鄭氏自是笑得合不攏口,何氏雖有些泛酸,但紅棗卻顧不得她了——她可沒閑心照顧跟五歲孩子也要計較的玻璃心。隻管把人往屋裏請。
屋裏坐下,丫頭上茶。方氏端詳了手裏的茶杯和手邊的幾椅,不由自主地又犯了酸——都是有錢沒地買的家什。
“這一套紅酸枝,”方氏試探問道:“可是產自老撾宣威司?”
紅棗沒想方氏眼光這麽毒,一口便道出了家具的來曆,心裏就凝了神:看來這木頭花紋還是得會瞧。
“是!”紅棗含笑道:“這些都是老爺叫顯榮置辦的!”
方氏心說這自然不是你的門路。嘴裏卻隻道:“顯榮倒是跟他爹一樣能幹!”
她家的管家就沒這份能耐。
何氏不必說更酸了——這屋的擺設裝飾一般的三品堂官都不定能有。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何氏打小生長在京,自然認識幾個隨著父親升遷跟著一起飛升的手帕交。
“尚嫂子,”何氏笑問道:“這一屋的鋪陳想必已過了千兩吧!”
紅棗衝何氏笑了笑沒有說話,何氏當作默認,繼續道:“尚弟妹,你才來京,可能不知道這京裏的禦史台厲害。若叫他們知道你家裏擺設的花費,難保不參尚表弟一個驕奢靡費!”
紅棗臉上的笑僵了——她家買什麽家具禦史台也管?
聽何氏這麽一講,方氏和鄭氏也有一刻的怔愣。方氏轉臉問紅棗道:“尚兒媳婦,上回謝尚請客席擺在哪裏?”
紅棗瞬間明白了方氏的意思,苦笑道:“二舅母,上回請客雖說隻是我們老爺和同僚的小聚,沒請女客。宴席擺在前院。但因為我們老爺說老撾紅酸枝難得,所以顯榮一氣買下了幾個院子鋪陳。前院、正院、書院以及兩個側院。”
方氏也驚呆了:“這不是得五六千兩?”
這要是抖漏出來根本瞞不住。
紅棗汗顏道:“甘回齋這些年的生意一直很好,而我們老爺家常也沒啥花錢的地方。難得碰到喜歡的家具,加上手裏有錢就買了!有錢難買心頭好嘛!”
其實謝尚置家花的是分家銀子,但如此一來必是會扯到大老爺和老太爺身上,這樣越挖越深,天知道會扯出什麽陳芝麻爛穀子來!
馬克思可是說了資本自從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
這謝家早年財富的積累怕是也禁不起細究。
所以紅棗覺得這事還是往甘回齋上推就好。
橫豎隻這幾年京城店鋪喜糖的收益就足夠負擔謝尚這回裝修宅子的花費。
而且這鋪子還有她公爹的分成。如此即便她公爹有啥奢侈花費也能一氣解決!
方氏聞言點點頭:“甘回齋的生意有目共睹。有明賬能說清錢的來源就好!”
心底卻不免讚歎紅棗的冷靜鎮定——經營有道能持家不算,還能以己之力為夫分憂。
不怪能得小姑和姑爺看重。
這一刻方氏有些明白謝子安雲氏為什麽放心叫尚兒媳婦跟尚兒來京——尚兒媳婦賢德自持,可為謝尚內助。
何氏卻是完全聽呆了,心說這賣一文錢兩塊薄荷糖甘回齋竟然這般掙錢?撐得動輒買家具一氣買五六千兩的花費?
鄭氏原就知道謝家有錢,倒是不太吃驚,但她沒甚主意,反倒是雲芮小大人樣的安慰紅棗道:“尚嬸子你聽我祖母的別著急。我爺爺每年不做錯事也都要被禦史台參。”
“尚叔叔因為買家什花費大被參就參了吧!橫豎禦史台的活就是雞蛋裏麵挑骨頭。他們不拿這事參尚叔叔,也必會尋其他!”
雲芮的最後幾個字被他娘捂在了手掌心裏。
“小祖宗!”鄭氏著急道:“你怎麽啥都敢說?”
紅棗見狀卻是笑了。她想起了謝尚講的他公公因為請客吃“炒劃水”被參的事——對比這回花五千兩買家具來說,謝尚被參真不算冤。
眼見被參不可避免,紅棗幹脆地破罐子破摔。
怕什麽?紅棗給自己鼓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和謝尚咬死甘回就是了。
禦史台權力再大,也得講道理!
“身正不怕影子歪!”紅棗笑道:“何況這還是沒影的事。難得二舅母、嫂子、弟妹今兒來,咱們快別說這掃興的事了。趁現在午後陽光好,天暖和,二舅母也有興,咱們還是去園子看泉吧!”
方氏趕這麽早來,原就是為了泉,自不會反對。
於是一群人出了正院後堂,穿過後院,來到園子。
園子今兒午晌就沒有安排莊仆幹活。過去兩天,原來的泥塘已經駁好了雜石堆裏挑出來的青白石——挑剩的已然鋪在了將來的荷花池。
正是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時刻。金色的陽光斜照在幹淨的泉井裏似有無數金鱗在遊,而隨著小廝們打開水閘,井水水位的下降,激昂潮湧的泉水柱瞬間濕潤了八角亭裏的空氣,營造出江洲才有的水鄉氛圍。
“這泉真好!”方氏目盯著陽光下的泉水柱喃喃讚歎道。
鄭氏也道:“有濟南趵突泉的風采!”
何氏沒見過趵突泉,當下心想:這回過濟南,必是要去瞧瞧這天下聞名的泉水,看比眼前這眼如何?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
“尚嬸子,”雲芮拍手笑道:“這泉水這樣清澈,可以洗帽子!”
看到雲芮無邪的歡喜,一貫不大喜歡孩子的紅棗忽然覺得生個類似雲芮這樣的兒子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