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要出去野去
學校裏的人事每年都有一點變化,這一點點變化累積到現在,就讓今天與往昔有了很大的不同。
趙梅波想了一陣學校的人和事後,猛抬頭看見了那兩棵大榆樹在二月末的微風中招招搖搖,不禁心頭一顫,她覺得這小廟大樹裏住著無數先人的靈魂。自己最終也會住到這裏,與爺爺奶奶匯合,逢年過節便會享受後人們的祭祀與供奉。
在趙庭祿家門前,她稍作猶豫後,走了進去。
張淑芬正瞪著眼睛看牆麵,見趙梅波進來,馬上展露笑臉道:“你老叔多氣人,非要給裝豆包的小櫃兒擱苞米稈苫上,說不見陽光不讓風哨了就化得慢。你瞅那兒,捂得溜嚴,趕像貓月子了,看進耗子咋整?我去年說別淘那些米,夠吃就行,他不幹,矻哧矻哧整四鬥多。看看,剩了吧?這犢子玩意,可咋整。”
張淑芬的一番話在趙梅波聽來倒不像是責備,所以她笑眯眯地說:“我老叔那不是窮怕了嗎,那些年米淘得少,豆包瞅著吃。”
張淑芬附和道:“也是,真真是不願再過那窮日子了。那年你媽把豆包擱外麵的缸裏,還做了記號,誰也不讓動。守林跑累了,不管不顧抓倆凍豆包就啃,呼哧帶喘的。你媽看見了,拿個爐鉤子鳥悄地就出來了,照守林屁股就一下子,給他抽得一竄高。那陣你們在西屋住呢,沒搬前街來。你爺看見了,趕忙出來把守林叫屋去了,給他拿了好幾個豆包。”
張淑芬說到這裏,猛然停下了,不安地看著趙梅波。趙梅波眨動了幾下眼睛,沒有說什麽,手指絞在一起,似是沉浸在舊日的景象中。幾秒鍾後,趙梅波如夢醒一樣道:
“老嬸,我上我媽媽那看看。”
趙梅波說完,起身,抓過編織的毛線手套就向外走去。張淑芬也緊忙站起,送她出來。
趙梅波到母親家裏時,見炕上擺放著趙梅靜的衣物,不禁奇怪地問妹妹:“這是幹啥呀,跟擺攤似的?”
鄭秀琴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抽風了嘛,不在家待了,要出去野去。”
在翻箱倒櫃的趙梅靜回過頭道:“啥抽風?是我不願意在家待嗎?我在家待著礙眼還礙事,你們見不著就省心了。”
趙梅靜賭氣的話還未落,鄭秀琴便大聲斥責道:“走吧,走吧,老也別回來,最好死外邊。”
趙梅波心裏有火,她不滿母親這種這種態度,但又不好批評,就盡量平和地勸道:“梅靜也十八大九的姑娘了,說那麽重的話幹啥?梅靜,你也別賭氣胖腮的,媽是刀子嘴豆腐心。”
因為趙梅波的話,鄭秀琴的態度和緩下來,臉色也慢慢回複到平靜的狀態中。她下地,關門,再上炕,然後壓低聲音說:
“這不又鬧別扭了嘛,因為早晨梅靜把灰撒慶玲衣服上了。”
趙梅波沒聽明白,就問道:“啥灰呀?”
鄭秀琴在炕上探著身子好像要向外麵看,於是趙梅波透過門玻璃張望了一下。
“這不是嗎,早晨梅靜起來掏灶坑灰,掏完了也沒擱啥玩意把簸箕苫上,就那麽端出去了。慶玲昨天洗了衣服搭在杆上,晚上也沒收,這不風一刮就把灰刮衣服上了。這媳婦看見了,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三七嘎雜話一個勁地說。梅靜聽著不是味,和她吵吵了。”
趙梅波心裏一翻個,這三四天沒來母親這裏,竟有這樣撓頭的事情發生。可轉念再一想,即便每天都能來這看看,又能防範什麽呢?
“梅靜,你要上哪?”趙梅波問。
“幹活呀,前天李敏就問我幹不幹活去,說上哈爾濱當服務員,傳菜。我說我尋思尋思,沒打攏。大姐,就是沒早晨的事我也想出去,不在家待了,鬧心。”
趙梅波理解妹妹,這兩年她與嫂子有太多的糾葛與誤解,現在她決定出去多半是借此逃避。梅靜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沒有理由指導或指責。母親也有她的難處,她這個做女兒的隻有同情與理解。
趙梅波又看了看西屋,然後把門打開,說:“別把門關得登登溜嚴,好像咱們密謀啥似的。”
鄭秀琴的聲音依然放低著,說:“那不關門咋整,聽見了又該挑理見怪,整不好還得吵吵。這日子我真是過得夠夠的了,哪天死了也就靜心了,像你姥姥似的,眼睛一閉啥也不用操心。”
趙梅波沒有回應母親的話,她轉而問趙梅靜:“你一定要幹活呀,不去不行嗎?你看咱家爸腿那樣式的,媽還老說心口悶。”
顯然,趙梅波並不同意趙梅波出去幹活,她更希望妹妹陪在父母左右,服侍他們照顧他們。但是,她不能強行去阻止趙梅靜,她的人生本就應由她自己安排,作為姐姐,她不能越俎代庖。
“不去?不去的話,不出一年我就得氣出大肚子病來。再不,你來試兩天?”趙梅靜把一件上衣疊好後說。
趙梅靜本就沒有幾件衣服,現在她已收拾齊整,隻待將它們打進包裏。趙梅波仔細看著趙梅靜的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說道:“等趕明我給你買件新上衣。”
趙梅波僅僅是為了說而說,她內心裏無法回答剛才妹妹的問題。她不能勸妹妹在家照看母親,又不能阻止她出去,就有一點為難。
“不用,等我掙錢了,我買好的,還給陳露買。”趙梅靜眼睛裏有了光亮,好像工資已經擺到了她的眼前。
趙梅波微微一笑,很是親昵地說:“真要出去幹活了,可得掌握住眼神,要不行就回來。”
“嗯。”趙梅靜點頭。
趙梅波待了一會後,上西屋,和王慶玲說了幾句話再將陳露領過來時,趙梅靜剛好出門。她沒有問母親,但鄭秀琴卻說了:
“上李敏家了,心裏長草了,家裏呆不下了,跟雀兒似的該出飛了。”
鄭秀琴的幾句話逗笑了趙梅波,她能據此品咂出母親的心思。
與鄭秀琴說了幾句話後,趙梅波領著陳露向外走去。在大門口,她剛好碰見趙庭喜從西邊過來。趙梅波停下腳步,看著拐啦拐啦的父親問:
“爸,你幹啥去了?”
趙庭喜很無奈地回答道:“這不是嘛,慶玲也不咋整的,腳後跟還凍了,一門說擱苦菇娘泡水治能好,說王亞娟她媽家有,讓守森去要。守森也不動彈啊,跟老貓肉似的。這倆人就在西屋唧咯唧咯的,聽著就鬧心。守森這孩子也是,幹啥沒個沙楞氣,還酸臉猴子似的。”
聽父親的口吻,倒沒有責怪王慶玲的意思,就舒了一口氣。她想問父親是否同意梅靜出去幹活,但隻是一閃念,轉而問道:
“腿還疼?”
趙庭喜拍了拍胯骨說:“不疼,就是酸不啦唧地難受。”
趙梅波沒作聲,就那麽哀憐地看著父親。
“梅波,守成來信了,說啥都好,告訴你媽不用惦記,還說他當汽車班的班長了。昨天晚上你老叔上大隊找李寶發,順便把信也捎了回來。”
趙庭喜從女兒的眼光裏讀出了她的關切與憂慮,就用這樣的喜訊轉移梅波的注意力。果然,趙梅波的臉上慢慢露出笑容,繼而拊掌道:“太好了!那,信呢?”
趙庭喜亦是喜上眉梢,拉過陳露的小手道:“走,跟姥爺看信去。”
他說著,向院裏走去,趙梅波在後麵跟著。
鄭秀琴不知道女兒為什麽去而複返,等到趙庭喜稀罕寶貝似的從“櫃跑”的小開門兒匣裏拈出那封信時,她才恍然大悟,然後笑逐顏開,說道:“我都忘了這事了,光念叨梅靜的事了。”
趙梅波急切地接過父親遞過的信,打開,認真地讀起來。她在讀時,不時露出會心的微笑,仿佛趙守成就在眼前,正與她喁喁私語。
如趙庭喜所言,趙守成在信裏說他當上了汽車班的班長,並說如果幹得好的話,五年之後就可以轉誌願兵。轉上誌願兵就有工資了,而且轉業後還給安排工作,之後就不用鋤田抱壟春種秋收了。除了報告這個好消息外,趙守成還囑咐二老保重身體,別幹太重的活,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趙守成的信寫得十分用心,雖然字跡不漂亮有的語句不通順又多錯別字,但意思已表達得足夠明白。趙梅波看著字麵,似乎也看到了弟弟的青春的麵龐,看到了他跳動的火熱的充滿了無限希望與憧憬的心。
守成變了,變得懂事明理。這是令趙梅波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