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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有人相中你

  冬天的天短,不到四點鍾太陽就落山了。李祥君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西邊天際的紅霞雖然沒有夏秋時的燦爛,卻也讓他感動。中天有半個月亮孤懸著,發著清冷的光輝。李祥君看在眼裏,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來。落日,落日的餘輝,還有這半個月亮,以及東邊漸漸暗淡的天空,讓他的心裏惆悵無奈。昨天如此,今天複又如此。


  李祥君到家裏時,小旋剛好把最後一把柴塞進灶裏。她看見哥哥進屋了,忙過去拽住他,讓他背過身去。李祥君的背上沾了白灰,是在大伯家的牆上蹭的。小旋拍打著,不停地埋怨。李祥君說好了好了,但小旋還是用濕布在他的背上抹抹了幾下,最後抿嘴笑了,說:

  “這回才好了呢!”


  過了一會,母親回來了,她剛才去了李德真家。她回來就嘮叨她所見所聞,喋喋不休嘮嘮不止。李祥君沒有問母親和二伯娘說了些什麽,他不喜歡聽。母親所說的都是無關痛癢的閑話,而且,有些話又是令他很生氣的。他一個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裏,坐在炕沿上。母親看見兒子沒有搭腔,自己覺得沒趣,也不再說什麽。她看見小旋在收拾自己,又是照鏡子,又是擦臉的就說:

  “又想上哪‘嘚瑟‘去?大黑天的,不好好在家待著!”


  小旋把鏡子重重地放到櫃子上,沒好氣地說:“說話那麽難聽,啥‘嘚瑟’呀?你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不出門,天天守著你,守著這個家!?”


  她這樣說,叫母親氣不過,於是說道:“走!別回來,死外邊得了!”


  小旋穿好衣服,真的出去了。


  李祥君在這屋裏聽得很真切,他過來對母親說:“小旋這麽大了,走就走吧,總嘟囔啥呀?”


  母親沒有吱聲。李祥君見爸爸李德旺沒有回來就問:


  “我爸呢?”


  母親氣咻咻地說:“他能幹啥!吃完飯就走了。”


  母親說祥臣去大伯家了,可李祥君並沒有看見。母親歎了口氣。


  李祥君哥仨個,最讓母親不放心的是老二祥臣。李祥臣大概是秉承了他父親李德旺的壞習氣,又因襲了他大舅的劣性,整日遊走閑逛呼朋喚友撤謊扯屁。李祥臣才十九歲,卻有了三年的煙齡。李祥臣常常喝醉酒,這令李祥君的母親深惡痛絕。


  李祥君的母親叫酈亞萍,是北四屯的人,和張淑芬同村且有親戚。她嫁到李家時已經二十四歲。她先前有過一個對象,隻是因為她說話不看火候,生出許多破綻,男方就同她斷了。最後,經別人介紹,她嫁給了李德旺。


  李德旺年輕時長得標準,也可以說有一些英俊。他念過縣裏的三中,隻是因為在一次跳高時折了腿骨,才休學在家。傷筋動骨一百天,百日之後,骨傷既好,卻又覺得肝區疼痛,到醫院檢查,說是得了肝炎。打了些針,吃了些藥,過了些日子再拍片,那些症狀沒了。恰在此時,林家屯學校裏缺老師,找遍全村也沒有找到一個能寫會算的人,就讓李德旺替上去了。李德旺本來想回三中繼續讀書,再圖高,但他爹勸他不要念了。李德旺的爹有他的理由:做學生不如做老師風光,那才是真的出人頭地。當時,李德旺的大哥李德運結婚後分家另過,二哥李德真還沒有娶親,家裏的景況很窘迫。其實李德旺的爹不讓他去念書有他的想法,他是讓李德旺早下來,幫襯他。李德旺權衡著覺得這樣做也未必有什麽不妥,就退了學,到學校做起孩子王了。


  酈亞萍沒有嫌李德旺家裏窮,她倒覺得李德旺有知識有文化腦筋活絡,又言辭誠懇。她也聽別人說李德旺喜好打牌,玩性過重,身體又不結實,但她說這有什麽呢?身體不好沒有什麽掛礙,筆頭子才有多重!好打牌是因為他聰明,不聰明怎麽能打牌呢?酈亞萍就嫁了李德旺。他們結婚時很簡單,兩床被褥、一口大櫃、十五尺“趟絨”、十尺“華達呢”是酈亞萍全部的嫁妝。李德旺沒有能力置房子,就和一年前結婚的二哥李德真合住在那三間老房裏。


  酈亞萍想起來還說:你們家有啥呀?窮得屁眼掛鈴鐺,嘰哩咣啷的響。


  李德旺就說:誰給你戴蒙眼了。你不願意嗎?


  酈亞萍想想就後悔,跟著這個不著調的李德旺過了二十來年,吃苦受累,眼看著就奔五十去了,可這苦日子還是沒完沒了地過。


  此時,酈亞萍叫李祥君:“祥君,我問你件事。”


  李祥君問母親道:“什麽事?我聽著呢。”


  酈亞萍李祥君道:“你大娘沒說啥嗎?”


  李祥君不解,他不明白母親是什麽意思。酈亞萍說:

  “你大娘不願意我了,嗔著咱們借錢少了。咱們家哪有多少錢呢,借她五百還少嗎?”


  李祥君有些氣惱,他問母親:“誰跟你說的?我沒看見我大娘不高興。她還問我你怎麽不去呢。”


  酈亞萍的臉上有一點慍怒:“你二娘說的,剛才我去她家,她說是你大娘說的這話。你大娘說你爸想借她們五百了的,是我橫扒豎擋的才借她們三百。哪有這事,就好像是我不同意似的。真是,借了錢,我倒成大麻鴨子了!”


  李祥君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說:“誰的話你都信,是你親耳聽說的嗎?信吧,你的嘴誰也堵不住。”


  說完,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裏。酈亞萍瞪了瞪眼睛,衝著李祥君的後背罵:

  “滾他媽犢子!”


  李祥君透過剛結了一點霜的窗玻璃看天色,星星在閃爍著,他忽然又感傷起來。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像是在笑。他努力找織女星旁邊的最暗的星星,看到了。他覺得那就是自己,暗淡無光,擠在璀璨的群星中間,那麽讓人哀憐。冬天的夜漫長難熬,睡覺還早,他就把收音機擰開。收音機裏沒什麽好的節目,他又關掉了。李祥君的心緒不僅是傷感,還有些煩亂。他挪到炕沿上,雙腳耷拉著,想了一會兒,下到地上,出了門。


  天上的月亮扯著一縷淡淡的雲,象是給自己做紗巾。這情景忽然讓他有一些心動,隨口吟出兩句詩來:


  半月不為情,何故掩絲紗?

  有一陣狗吠,倒顯出鄉村的寧靜。今天的夜裏沒有風,沉沉的夜愈顯得冷清。


  他在大門邊站了一會兒,眺望著夜空,看星空中一顆流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倏然消逝了。偏東的天空中有一團星,不明亮,那是半人馬星座吧?那團星座那樣的遙遠,大約隻有思想可以到達那裏。李祥君的目光從那裏移開,在天空中巡了一圈,仿佛也將那星星的影子帶進自己的心裏,將浩緲的宇宙帶進自己的心裏。人如草芥,微不足道!他這樣想著,一邊向路上走去。


  李祥君慢慢地走,他不知道要走向哪裏。從對麵過來幾個人,在他的眼前注視了一下,又走開了。李祥君沒有認出他們。


  村後的樹林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喜歡這裏的清幽,沒有人來阻斷他的思緒,沒有人欣賞或鄙視他他也不需要欣賞或鄙視別人。在這裏可以看自然之色,聽天籟之音,他的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抑鬱都會在這裏化解掉,象天空中的陰雲遇到風,風過後就是一片澄明。


  李祥君用心感覺著雪在他腳下吱嘎吱嘎的聲響。這裏幾乎沒有人來,平展展的雪地上是處子一樣的純潔,沒有一點汙穢和雜蕪。北鬥星很明亮,映著他的眼睛。李祥君的心情舒展了許多,清冷的空氣浸潤了他的肺腑,讓他覺得周身暢快起來。看著星星一點點地西移,他想該回去了。


  李祥君到家時,小旋早已回來。屋裏的四十瓦電燈不很明亮地照著。


  小旋顯得嫵媚、清純。她的眼睛很好看,是典型的杏核眼,小巧的嘴總是微笑的樣子。李祥君說她不會生氣,說她生氣時的樣子是最可愛的。小旋是她的小名,她的學名叫李婉秋。李德旺念的書多一些,起的名字也有幾分詩意。酈亞萍在懷小旋八個月時,回了一趟娘家,回來時坐的是馬車。不巧馬車栽在溝裏,把酈亞萍摔了下去。當時她並未覺得怎樣,回家以後就一陣一陣地肚子痛,那天晚上就生了。小旋是早產。李德旺說這孩子好懸沒有生在半路上,那就叫小旋吧;那時正是九月初,晚秋時節,李德旺就依節令叫小旋為婉秋。因為婉秋這個名字,李德旺現在還沾沾自喜,自已誇自己給女兒起了這麽好的一個名字。但婉秋這個名字倒很少有人叫起,人們大多叫她小旋。


  小旋看見哥哥進來,一臉的笑綻放出來,如五月的鮮花。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哥之後,就挨到李祥君的身旁,小聲說:


  “哥,我告訴你一個事。”


  李祥君側頭看神秘兮兮的妹妹,很嚴肅很嚴肅地說:“你有男朋友了?”


  小旋捏緊拳頭砸在李祥君的背上,嗔怪地說道:“哪呀!淨氣我!”


  李祥君努起嘴:“那是什麽?”


  小旋說:“想聽不想聽?”


  李祥君說:“想聽,當然想了——”


  小旋把嘴湊到李祥君的耳邊說:“有人相中你!”


  李祥君瞪起眼睛:“瞎說!”


  小旋嘻嘻地笑著道:“她可是愛你的,我告訴你,哥!”


  李祥君脫鞋坐在炕上,靠著牆,把腳伸進被子裏,撩眼皮看了看小旋道:“才多大呀,就愛呀愛呀的,你知道啥是愛嗎?豆大個人!”


  小旋撅起嘴,將李祥君脫在地上的棉鞋踢出去老遠,氣咻咻地說:“你懂!你懂!你是個大情聖!”


  李祥君看小旋臉色紅紅的,不禁樂了。


  “啊,好了,我不懂。你說吧,誰愛我了?”他說。


  小旋裝作沒有聽見,哼著費翔的歌:“你就象那冬天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這兒心窩……”


  李祥君知道小旋在故意不理他,是裝樣子給他看的。他索性脫掉衣服鑽進被子裏。小旋看見哥哥閉著眼睛,忙過來問:


  “哥,困了?”


  李祥君說:“聽你唱歌呢。”


  小旋咧咧嘴,露出玉潤光潔的牙齒,“別逗我了。”


  李祥君依然閉著眼睛。小旋俯下身子,在李祥君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

  “我、告、訴、你,是……林影——!”


  李祥君睜開眼睛,看著小旋,小旋嘻嘻地笑起來。


  李祥君問:“她跟你說的?”


  小旋說:“是她和梅婷說的。”


  李祥君又閉上眼睛:“她又沒跟你說?”


  小旋看李祥君漫不經心的樣子又撅了撅嘴,到北邊櫃子上拿了鏡子一邊照一邊說:


  “林影跟梅婷說咱們村沒有一個好小夥,就你仁義不輸不耍人還厚道心眼也夠用。”


  李祥君說:“那也沒有說她相中我了?”


  小旋放下鏡子,衝李祥君做了個鬼臉:“你笨還是我笨?怎麽這麽點事都尋思不明白?”


  她真的不理他了,拿了收音機到東屋去了。


  李祥君沒有想是他笨還是小旋笨,他覺得還是睡覺好,天不早了。


  李祥君睡得正香時,李祥臣回來了。他弄得亂響,渾身散發著煙味。李祥君被吵醒了,睜著朦朧的眼睛到外屋去解了手,又回來鑽進被子裏。他想睡,卻聽見李祥臣甕聲甕氣的嗓音在不停地說今天的見聞。李祥君把臉歪過去,他不想聽。李祥臣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象是在霧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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