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大狗熊其人
大榆樹下的這個村莊永遠不乏喜與悲交織成的故事。趙庭祿聽得多了,有時竟覺得這些遠比唱本裏的要精彩。
劉三寶子,這個當年向秤砣底下糊泥巴的混蛋現在蹲了笆籬子,正在服刑改造之中。這事和大狗熊有關,但並非大狗熊之過。
當年大狗熊初次聽別人叫他“大狗熊”時,曾經跳著腳地惡毒地咒罵大發雷霆。但“大狗熊”這個名字聽得久了,他就接受了這個綽號,這也是無奈。當年是哪年?算一算是十五年前,他正十七歲,是生產隊裏的半拉子。那時趙有貴正當隊長。趙有貴看他在烈日下鏟地的樣子半是嘲笑半是氣惱地說他怎麽象個大狗熊似地刨地後,他的“大狗熊”這個名號就廣泛地得到認可,人們樂於將他的體形麵貌同狗熊聯係起來。大狗熊很不喜歡趙有貴,所以在趙有貴卸任隊長一職後,他很是解氣:該,這回看你還管我不?!
大狗熊叫孫成偉,不錯的名字。他的哥哥叫孫成亮,比他的名字還響亮。孫成亮很能幹,人聰明人心眼活,在農閑時常常到集市上“拎豬腿兒”倒買倒賣掙外快。孫成亮本也有意拉幫弟弟掙幾個俏錢兒再娶上一房媳婦成家立業,可孫成偉跑了幾次後就不幹了,說太辛苦。辛苦是肯定的,往來要趕幾十裏的路風裏來雨裏去的,不容易呀。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笨,他不會說話,他不懂揣摩人的心理看人的臉色。孫成偉最後一次上遠在十八裏外的西嶺的集上賣豬羔子時是個陰天,而且還刮著小北風,冷得慌。孫成偉不願意去,可是沒有辦法,哥哥孫成亮說咱們上倆天在榆樹抓的豬不能養在家裏呀,得賣出去,賣了才能掙錢,掙了錢才能給你娶媳婦,是不是?哥說得對,有了錢就有了媳婦,有了媳婦就有了樂趣。於是,孫成偉和哥哥孫成亮把幾個豬羔子裝進麻袋裏再搭在自行車的馱貨架上和另外的一些豬販子一同奔向西嶺公社的集市上。
大狗熊孫成偉在賣豬時不象孫成亮一樣活躍,他縮著脖子半蹲著,拽著豬的一隻腿,有氣無力地喊:
“自個兒家的豬,溜光水滑毛管鋥亮沒病沒災能吃能喝又能睡,瞧呀看呀存貨不多了……”
他反複地說這一句,死眉死眼的讓孫成亮很生氣。
一個胖子過來問:“多少錢一斤呀?”
大黑瞎子說:“估堆兒,二十塊錢一個。”
胖子指著大狗熊手裏的豬說:“貴點兒,便宜五塊吧。”
大狗熊說:“那哪行啊,我來的時候還十五一個呢。”大狗熊說走了嘴。
胖子馬上問道:“你不說是自家的豬嗎?”
大狗熊脖子粗起來,說道:“啥自個兒家不自個兒家的!就是二十,你買不買吧?那五塊是自行車磨損。”
胖子說:“你豬是不錯,就是貴呀。”
大黑瞎子不高興了,說:“誰豬?”
胖子忙陪笑道:“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你這豬——怎麽不歡實?”
大狗熊瞪了眼珠子:“圖希歡實,你抓跳子呀!那多好,騰騰直蹦。”
胖子是個喜歡逗趣的人,聽他這麽一說就來了精神,回道:“跳子過年不能殺呀。”
大狗熊說:“不能殺你還不能擱手擠?”
孫成亮過來對大狗熊說:“說啥呢?能那麽說話嗎?”
說完他忙向胖子陪笑。
胖子問孫成亮:“你們是一家的?”
大狗熊大聲地說:“誰跟他是一家的!王八犢子才跟他一家呢。”
那天回來時,孫成亮罵大狗熊:“管你叫大狗熊是一點也沒有叫屈,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兒靈巧地方。”
大狗熊的這個故事口口相傳,相沿至今,就有了些傳奇的色彩。
若細論起來,孫成亮還是孫江未出五服的侄子,所以孫江常以叔叔和書記的雙重身份勸導過孫成亮,讓他安於生產隊的勞動不要搞投機倒把的買賣。每當此時,他都點頭稱是,一副謙恭溫馴的樣子,但生產隊的活計不多時,他又故態複萌舊業重操,最後孫江也就由了他去聽之任之。好在孫成亮還能克製自己,隻在規矩的邊緣遊走並無出格的行為,這便讓孫江或者李寶發稍覺寬慰。
一九八三年實行聯產計酬責任製後,各人都分得了責任田,社員們的身份就不再等同於過去,也不再聽鍾上工日落下工。沒有了生產隊的就沒有了約束,適應起來還真費點時間,所以孫成亮就說:
“這地呀,是東西一條西一桄的,可咋伺候啊?”
他習慣了敲鍾上工日落回家的生活,一下子沒有了規律沒有了約束突然間好像缺失了什麽。當然,他可以繼續“拎豬腿”,不象原先那樣抽空兒擠時間了。孫成亮的新生活慢慢地有了板眼。
劉三寶子的生活慢慢地也有了板眼。不過,他不象孫成亮那樣出去抓錢兒,他也下地幹活,幹完活有了空閑就設賭抽紅兒,抽了紅兒後也要試幾把身手。結果是多半花錢買兩片瓦打了水漂兒,樂了一會兒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劉三寶子子不精明,不輸錢才怪。當年他跟他爸上城裏賣豬羔子時把半塊泥巴糊在了稱砣的底下的故事成為了經典。
劉三寶子當過兵,做過戰士,這是令他引以為自豪的事。他常常回憶,所憶起的也多半是那段當兵的歲月。當年他光榮地穿上軍裝奔赴海疆駐守到劉公島時,他才十八歲。十八歲,多好的時候,年華似錦青春無限,連鼻毛孔都油黑鋥亮的。劉三寶子常說:
“那時才叫好呢,‘十七八的撩子’賽鋼鑿子。說上,嗷地就上去了。撇手榴彈,嗖,一百米;打槍,百步穿楊,大錢眼裏過子彈。”
他的話怎麽聽都聽不出正經的味來,但他說得正經。劉三寶子子說了一半的謊話,他從入伍的那天起就在炊事班,撇手榴彈這樣的訓練隻怕是沒有參加過;隊列訓練他倒常參加,可他常常順拐,好不容易不順拐了,走步的姿勢又不那麽好看,是遭人笑話的傻兵蛋。
劉三寶子複員後就到生產隊上做了幾天炊事員,是李寶發安排的,因為那陣子正好老何得了一場病不能上工。讓劉三寶子做炊事員也算是人盡其才,所以他對李寶發“五可五可”的,就差管他叫爹了。劉三寶子不幹淨,玉米碴子隻淘一遍就下鍋。那陣子會算命的老何的親叔伯兄弟何萬年還活著。有一天,瞎目糊眼的何萬年四點多到隊上後,見隻來了幾個人。他問劉三寶子:
“飯好沒?昨天晚上我炸了辣椒醬,正好今兒早就飯吃。”
劉三寶子說:“好了,好了,燜得焦唧黃,就是熱。”
何萬年端著碗和先來的幾個扯了一會兒閑篇兒後就努力地半睜著眼睛到灶前,掀開鍋,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玉米碴子說:
“喲,今天豆還擱了挺多呢!”
他貼著鍋沿盛了一碗,又努力地睜著眼睛回到屋裏的大通炕上坐穩,想好好地享用。旁邊的人不懷好意地樂,都看他端起碗夾住筷子俯下頭。何萬年剛要扒一口,旁邊的蒜瓣旮瘩道:
“瞎子,好好看看。”
何萬年低頭仔細地看,慢吞吞地說:“喲,都是老蟑啊!咋這麽多老蟑啊?”
劉三寶子想解釋說這不怪他,這兒灶上灶下的犄角旮旯全都是老蟑,——可是話還沒出口,大狗熊突然扯開嗓子罵道:“媽的叉,喂豬呢?”
劉三寶子本來就挺掛不住的,聽大狗熊這麽一罵火氣騰地一下上來,還道:“媽的叉的,你說誰呢?”
大狗熊說話從來不講究,“媽的叉的”老掛在嘴邊,是他的口頭禪。他見劉三寶子怒氣衝衝的對著他,索性拉下臉來罵道:“媽的叉的,就說你呢,成天整個埋汰飯跟媽的叉的屎似的。”
聽了大狗熊的話後,劉三寶子愈加氣憤,揮著拳頭向這邊衝過來。幸好有人攔著,才不至於讓這兩個人撕扯到一起。上工的人越來越多,看熱鬧的起哄的勸解拉架的把個棚都要鼓開了。還是李寶發有魄力,他一嗓子就把兩個人喝斥開了。
那天晚上,孫成亮教訓大狗熊說:“以後你別媽的叉的媽的叉的,媽的叉長你嘴上了?”
孫成亮急不擇言,把大狗熊說樂了。他說:
“哥,我也沒想老說,可媽的叉老往出溜達。”
孫成亮一咧嘴,哭笑不得,真是無奈!他甩了甩手扭轉身出去了。大狗熊在屋地上站了一會兒,忽地回身,一頭仰倒在炕上看棚,看了一會兒,唱開了:樊梨花睜開二目看仔細,果真是一個俊俏的白麵小將……這大黑瞎子正唱得起勁,不防那邊手拄著窗子的老父親喝斷了他:
“二十多歲的人啦連個正形都沒有,唱什麽唱?跟狗嚎的似的!”
大狗熊登地打住了,看他的老父親,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說:“你不愛聽拿撮兒狗毛塞在耳朵上不就得了嗎!”
老父親聽了這樣的混蛋話,急了,蹭過來就踹他。大狗熊騰地直起身子,躥到地上,抓過綠色的軍帽逃將出去。
天色暗下來,大狗熊遊逛著,看五月裏的星星在天空裏顫。他忽然想起樊梨花,也想起了薛丁山。樊梨花一定漂亮,英姿颯爽,頭上的雉雞翎分甩腦後,背上的護背旗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