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齊賬
張淑芬為了趕時間,特地回娘家搬來了兄弟姐妹侄男外女十來個人,相幫著扒了一天玉米,餘下的又經過七八天的忙碌過後,秋糧便被收進家裏。穀子和那一點用作送公糧和自用的黃豆堆放在牆的東南角上,單等大事過後再碾壓脫粒。
趙家的庭院裏電鋸聲已響起,吱吱叭叭唱得歡快。鄭大木匠和李得來幹得正歡,趙庭祿也齊賬齊得歡。
“大哥,你看我家春起時買了一個新四輪車,這陣又張羅著結婚,這錢實在是倒不開,要不然我也不來齊賬。就算幫幫我,等過了這一關,我請你喝酒。”
趙庭祿同樣內容的話不斷重複著,隻不過稱呼有所變化,語氣與語速有所不同。趙庭祿走過兩天後,看看齊上的欠款隻把笑容流露出一半,將賒欠賬目一筆筆勾銷的戶數不足五分之二,大部分都有尾欠,尚有小部分推托日期說趕在守業結婚之前一定還上。趙庭祿暗暗自嘲,我他媽都趕上三孫子了,這賒賬的都是爺爺。在晚上睡覺前與張淑芬說起這事時,他很無奈地歎氣搖頭。張淑芬安慰他,讓他不灰心氣餒,說生活就是這樣,免不了有堵心的時候。夜深之時,張淑芬給了他最高的待遇,最熱烈的愛撫。
賬還是要齊下去。
第二天,趙庭祿又夾起賬本硬著頭皮遊走於各家之中。聊以**的是人們的態度尚好。
由後街向東走到原來趙庭財老房子的後麵時,趙庭祿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進了院子。家主是劉四壞,劉三悶的兄弟。趙庭祿有時想不明白,這劉四壞與劉三悶兒同父同母,為何脾氣秉性天地之別。他怵於同劉四壞打交道,並不是怕他,而是由心底而生的厭惡。然而,現在他必須麵對。
見趙庭祿開門進屋,劉四壞呲牙問:“四哥,你來啥事啊?”
這樣說話顯然不合待客之道,趙庭祿想說“沒事就不能來嗎?”這句話,但話到舌尖他變了:
“啊,老四,你也看到了,我家守業要結婚了,結婚就得用錢,可這錢不湊手,所以……”
劉四壞不等他將更多客氣的好聽的討好的逢迎的話說完,他笑模樣地問:“四哥,你就說我有多少欠賬吧。”
趙庭祿將賬本打開,找到劉四壞的那一頁,指著這下麵的結積數目道:“一共三百二十七,老四我也不多要,給我三百五就行。”
劉四壞眯縫眼睛,仔細地看,一條一條逐一審核著:“不對呀,四哥,這幹豆腐花生米和水果罐頭,還有煙都沒買過呀。”
劉四壞的話讓趙庭祿一愣怔,而後說:“不能啊,這上麵明明記著呢。”
劉四壞仰起臉做認真的思考,然後道:“四哥,那些東西我真沒買,你記錯了。”
趙庭祿有點兒急,就說:“這白紙黑字的寫著,我還能多記一筆?”
劉四壞見趙庭祿臉色微變,也慍惱起來:“筆在你手上,多記不多記的,我哪知道。玉玲,你買沒?”
他的胖乎乎的媳婦回道:“沒有。”
有了證明,劉四壞愈加來了精氣神,他大聲道:“那一陣兒我上安達打羊草去了,咋能買東西?四哥,不是我嚼牙賴賬,沒影的事我能認嗎?”
趙庭祿心裏有氣,但還是硬擠出一絲笑容道:“老四,我這上寫著呢,你不認我也不說啥,就算沒買,可那些賬總不能不算數吧?”
劉四壞抓住趙庭祿的話,道:“啥叫就算哪?四哥,沒買就是沒買,不能說算不算的。我有錢沒有?在安達打羊草掙的小溜一千塊,花了二三百,還剩六七百夠你那三百多了。可是,可是我今兒還真不能給你,不是我成心跟你過不去,是我心裏不舒服。”
趙庭祿的火氣往上撞,他看著劉四壞的嘴臉實在是可惡至極。他想發作,告訴他錢不要了,以後你就是手托著錢過去買東西也不賣,但隻是一轉念就道:
“老四,你這話不在理了,那筆賬對不對是一回事,咋扯得那麽遠?”
話不投機,由此開始,他們爭吵起來。
趙庭祿最後無奈又氣惱地走出劉四壞家的院門,身後是劉四壞甩出的那句話:“不送!”
趙庭祿在心裏暗暗地罵道:“叉你媽的!”
因為心情不好,趙庭祿循著原路返回。走到小廟大坑那兒的十字路口時,忽然想起後街的西半截還沒走到,那有七八家大額的欠賬要齊。算了,就從這兒往西吧,到西頭再轉過去。
六年以前,他每日裏都要走過的道路現在變得有點生疏,這種生疏是心理上的。供銷社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大隊部賣給了村大夫,那個老張家前麵砌了一道磚牆,老郭家的房子是春天時新苫的,在曾經的自己的宅院前,他停住了,向裏麵張望著。
“趙庭祿——”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
趙庭祿回轉頭,見李玉潔穿著一身幹淨整潔的衣服站在他身後四十幾米的地方。她見趙庭祿看自己,忙抻了抻淡黃小翻領上衣,攏了攏頭發。李玉潔的容貌依舊,臉上少有歲月的痕跡,隻是比以前略胖了一些。趙庭祿緊走幾步,近到她麵前問:
“你穿的這麽利索,上哪了的?”。
趙庭祿溫潤關切的話,立刻讓李玉潔局促起來,她微紅著臉道:“我上我媽家了的,我大舅來了。”
趙庭祿嗯嗯了兩聲後問:“你家地都整完了?”
這是一句廢話,但卻非常有用。咯咯的一陣笑後,李玉潔爽快地說:“齊賬呢?我看你夾個賬本子就是齊賬。正好我想給你送錢呢,這下可省得我去你那兒了。”
她說完,扭轉身向院裏走去。正當趙庭祿猶豫著要不要跟進去時,李玉潔回頭道:“來呀。”
趙庭祿幾年未進這個庭院,所以現在看起來就感覺到有別樣的新鮮感,諸多舊日的影像又浮現在眼前。
“我家彥學過年就初中畢業了,學習不好,我尋思讓他學點手藝。彥峰和李久發的四小子學瓦匠,快出徒了。趙庭祿,你家張淑芬咋老也不過來呢?我都好幾個月沒看見她了。不看見也好,我總覺得她瞅我像黑眼瘋似的,就因為這個我買東西都打發彥峰或者彥學去。嗯,聽彥峰說,李老四和你家守業他們是好朋友,就差一個頭磕在地上了。守業這孩子從小就機靈,眼目行事來得快,不像守誌敦厚文明懂道理,多咱也不亂說話亂辦事。那年為守誌轉學的事,我走著去走著回的,不為別的就因為從小看著他長大,跟自己的孩子似的。我不是在你的麵前邀功買好,我也不指望你給我什麽好處,我就是想說說,一提過去的事,我的心說不上是苦還是酸。那年四生子死活不跟我去,還罵罵咧咧的,我忍著。現在不用忍了,他讓我給攆走了,孩子大了,再在我這兒影響不好……”
李玉潔玉盤跳珠一樣的聲音不斷地回響,趙庭祿不落一字地聽著,仿佛她所說的在先前聞所未聞。
“你怎的不說話?”她問。
趙庭祿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道:“聽你說呢。”
莞爾一笑的李玉潔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到櫃子裏翻出一個布包來,層層打開,取出一遝錢後問:“多少錢?”
趙庭祿看著李玉潔依然嬌俏的臉,眨著眼睛,像是在思考。
“看我幹什麽?我臉上也沒有寫賬。”李玉潔垂下眼簾道。
趙庭祿慌地將目光移開說:“李玉潔,我沒有來要賬。”
隨著一陣哈哈的大笑聲,李玉潔趨前一步說:“你不來要賬,張淑芬能饒過你嗎?”
趙庭祿好像被扒了內褲一樣,登時手足無措,麵紅耳赤。
“看看賬吧,別抹不開。”李玉潔又進前一步,拿過趙庭祿的賬本。
李玉潔沒有留尾欠也不差分文,她說她不想虧欠張淑芬一點點。在趙庭祿倉皇地向外走時,李玉潔幽幽的叫道:“庭祿——”
趙庭祿一驚,李玉潔好像第一次這樣叫自己。他站下,轉身看著灶口旁的李玉潔。
“你今年四十四歲了吧?”李玉潔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一樣,“一晃我們都半輩子了。”
趙庭祿忽然覺得酸楚,好像眼睛裏要盈滿淚水一般。他點頭說:“四十四了,你也四十多了吧?”
李玉潔也是點頭,之後猛地扭轉身閃進了裏屋。趙庭祿看著她的身影掩在門那邊,就咬咬牙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