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趙守森結婚了
八月十六號亦即趙守森的正婚之日,趙守誌早早地來到趙庭喜家裏。還沒到屋裏,就見鄭秀琴的一個兩姨妹在誇讚:“這組合家具打得嚴絲合縫,色也好。”
在炕沿上坐著抽煙的鄭大木匠臉上露出得意自豪的神色,但他並不急於說這全是自己的功勞,隻是眼睛半眯著看家具。
“正在撅著屁股擦炕的鄭秀琴忙答道:“我大弟打的,和得來。”
“喲,大哥房架子砍得好,門窗立得瓷實,家具整得也不孬啊。”兩姨妹讚歎道。
鄭大木匠被誇讚,就愈加得意,他晃了晃身子後站起來,說:“我自悟的細木工,師父沒教。”
“師父沒教都打得這麽好,師父要教了,那不得請人民大會堂去啊,哈哈哈。”
四十四五的鄭大木匠跟著也哈哈哈地站起來,樣子憨厚實誠。
趙守誌與熟識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後又轉了出去,在外麵,他重又細細地看起那喜慶的對聯來:花開並蒂姻緣美,比翼雙飛恩愛長。
不用猜,這一定是劉玉民的字。他的字雖然古板少有變化,但力道卻很大,仿佛要穿透紙背一樣。找他寫字要準備一盒或兩盒煙的,不知道梅波姐給沒給。趙守誌覺得梅波姐不會落下這個過程,那會被劉玉民挑理。
昨天,趙守誌和幾個兄弟玩似的貼對聯時,趙梅波開玩笑說,按順序下一個該是守誌了。趙守誌嗬嗬一笑,說對象還沒影呢,結婚的事更別提。趙梅波兩眼瞪得大大的,逗道:
“吔吔吔,淨糊弄姐,梅芳都和我說了,那個於什麽的老給你寫信。”
現在,趙守誌想起趙梅波的話趙梅波的神情,不知怎的竟怪怪地一笑,這一笑恰被端著盆子的趙梅惠看見,她便問道:
“守誌,你樂啥?”
趙守誌遮掩道:“我樂四生子,他磕巴的唱二人轉可挺溜。”
趙梅惠向喇叭棚裏看去,神秘地說:“守誌,四生子那天說了,李玉潔還惦記我四叔呢。”
趙守誌一激靈,像做賊一樣四下環顧。趙梅惠想到自己的話不太板正,就傻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
嗚哩哇啦的喇叭聲向四周擴散,將喜慶的氣氛渲染到半空之中,連帶著那兩棵大榆樹也像著了色彩。
趙守誌到喇叭棚前站定,看向裏麵鼓著腮幫子賣力吹嗩呐的四生子。四生子穿了一件藍色的製度,一條淺灰的褲子很合體地製服搭配,襯托得四生子有十二分的精神。趙守誌忽然想起李玉潔來,聽說她把四生子攆回去了,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四生子注意到趙守誌奇特的目光,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跟四生子學藝兩年現已出師的李得旺一邊吹一邊點頭示意,他的手指熟練地在喇叭的孔洞上起合,一串串樂音便飄逸出來。在樂隊稍事停歇的時候,四生子憨憨地說:
“守誌得有二十二三了吧?那年轉學,我馱我老舅媽走到二孔屯,車子紮了,咋的也去不了。守、守誌有出息,考上大學了不是。”
他的一番話說得誠懇,又兼有邀功買好的成分,所以趙守誌笑了笑,同樣以誠懇的語氣說:
“四哥,你不知道那年我的情緒有多低落,要不從東嶺轉出來,我就不念了。”
“那是,呃,我老舅媽走著去走著回來的,都累嗝屁了。”
聽四生子這樣一說,趙守誌立刻在眼前浮現出李玉潔往返來裏路疲憊不堪又累又餓的情形,也似乎看到了她柔弱的身影在三月初的土路上慢慢移動。他不禁動起情來,對自己也是對四生子說:
“趕明畢業了發工資後,我第一個就是看我嬸。”
他們的談話沒再持續下去,小鼓響了,然後是二胡的嘔啞嘲哳嗩呐的嗚哩哇啦。趙守誌聽了一小會,便轉身離開。
一直到十點,趙守誌沒有被分配做什麽事情,一切都由趙家的鄭家的男孩們裏外忙碌。趙守業尤其忙得歡,連吵帶嚷的趕上半個“支客人”,惹得眾人笑個不停。
車來了——隨著一個女孩尖利的一聲喊,年輕的男孩女孩們都一齊向外跑去,“支客人”也大聲喊道:“老趙家的姑**媳婦都出來接親了。”
趙守誌隨著人們走出庭院,站到院牆外。此刻,十響一咕嘟的鞭炮已點燃,雙響炮
大大小小的包包箱箱從送親人手裏接過,送親的再紛紛跳下車,給壓車的兩個小男孩紅包……一切的禮數行過後,卻不見新娘從車上被攙下。
媒人——那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的男人說:“這過來過去的話我也捎到了,沒落下一句,歸齊到了整成這樣,我也無話可說。庭喜,咱們娶個大活人還差一台縫紉機?”
“不差不差,可大哥,我也沒說不給,就是尋思過事再補上。你就跟媳婦說說,下車吧,這都到家了。”趙庭喜將媒人拉到一旁盡量小聲說。
趙守誌離得近,所以聽得真切:“我是好話說了三千六,就差磕頭跪爐了。她們也是,退一步就不行?我再跟慶玲說說,僵在這對誰都不好,外人瞅著磕磣,我臉上也無光。”
媒人過去了,但還不到五分鍾又回來說:“江北胡子不開麵,我真是沒招了。”
趙庭喜紮煞兩手道:“這咋整,這咋整?”
“你不是指正給嗎?要指正給,我給你出個主意,找你家老四,讓他擔個保,這事不就圓下了嘛。”媒人向趙庭祿看去,又說,“兩家各退一步,別針尖對麥芒了,這樣我也好說話。”
趙庭喜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說:“行,就這麽的。庭祿,庭祿——”
趙庭祿挨過來,看向他們問:“在這呢,咋個意思?”
趙庭喜咽了口唾沫,有點艱難地說:“老四,你給擔個保,這縫紉機咱過後肯定給,你就跟玲說。”
趙庭喜說完,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趙庭祿,充滿了希冀。他的簇新的上下擺上不知道怎的掛上了一片芹三寸多長的芹菜葉,滑稽地悠蕩著。
趙庭祿稍加思考,便脫口道:“中,我去說說。”
他說完,走上前,對坐在四輪車鬥裏的王慶玲說:“慶玲,四叔跟你說,縫紉機指定給,你爸不給你朝我要。四叔說話算話,”
王慶玲個子中等偏上,下巴尖削,微微上翹的鼻子顯出幾許的俏皮,又有修長的雙腿和靈活的雙眼,便成就了她古畫中仕女的形象。這樣的形象常被鄭秀琴認為是尖酸刻薄不講情理,所以背地裏她說:山羊眼睛仙鶴腿,不受窮也是短命鬼。
“四叔,我可是把醜話說在頭裏,到時他們不給我可朝你要。”王慶玲掀開蒙頭幅布的一角說。
趙庭祿一向覺得這個即要過門的侄媳婦說話“嘠實”做事果斷,就咬著牙毫不含糊地說:
“中,這事我就做主了,你老爺子要反桄子說話禿嚕扣,我給你縫紉機。下車,咱別讓別人看笑話,說老趙家人不好辦事,新媳婦不好說話。”
王慶玲的三叔,那個看起來頗有點牛氣的精明幹練的家夥啞著嗓子道:“四親家,這可是你說的,到時你得認自己的話。”
“對,是我說的,我說話算話,不帶坐蠟的。”
既然如此,新娘不再糾纏縫紉機的事,就在伴娘的攙扶下下了車。早已等不及的半大小子們起哄一樣將手裏的玉米粒子高粱粒子打向新娘,並發出嗷嗷的叫喊。
趙守誌看時,忽然想起小時送梅春姐的情形,那天也有一幫半大小子把玉米粒子高粱粒子打向趙梅春,他也想起自己試圖用弱小的身體保護梅春,還記得張二丫高聲地喝罵。如今,張二丫已嫁到政華村做了周家的兒媳,她曾經心儀的大長臉娶了孫江的外女。
婚禮的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直到嗩呐停止了吹奏,再就是喜宴開始。再酒宴上,王慶玲的三叔挑剔給新親的獻菜不滿盤,分明是慢待娘家客。沒有辦法,廚師又現做了四個,方把他的嘴堵住。
“十事九不周,挑我別挑東家。打今咱們就是親戚了,有事相互照應……”支客人在喊。
送親的眾人上車坐穩還在與送行的趙家的親朋道別時,鄭秀琴的娘家侄子鄭三祥子急三火四地拉住不足十歲的趙守義說:“哎哎哎,你看那是啥?”
趙守義順著鄭三祥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見柴禾垛的空隙裏有一個雙響子。趙守義高興地小跑過去,撿起雙響炮左右端詳著。鄭三祥子笑嘻嘻地湊近,問:
“敢放嗎?””
他不等趙守義回答,拿過雙響炮立在牆上,並用兩塊磚頭加以固定。
“哎哎,等會你看那車走時你就點二踢腳。”
他說完,把香煙猛抽了兩口又吹了吹煙灰,然後交到趙守義的手中。趙守義還小,不知其中的奧秘,掐著煙哆嗦地點向雙響炮。試了幾次後,嗵的一響,雙響炮衝向半空之中,然後是嘡的炸響。
此時,那兩輛四輪車已經啟動,剛走出十米遠。聽到嗵嘡的響聲後,四輪車戛然而止。王慶玲的三叔從車上蹦下來,怒氣衝衝地奔過來,罵道:
“你們他媽的啥意思,拿二踢腳崩我們呢?我們是喪神咋的?我們把姑娘送你家當媳婦,臨了就給我們這待遇?……”
鄭三祥子見狀,拔腿跑向院裏,裝模作樣地拎起一張桌子立到牆上。
大街上吵起來。
趙守成坐在一塊磚上,兩眼緊盯著前麵。過了一會,他站起來向外走去,麵色平靜步態平穩。
吵嚷在繼續:
他一個小孩子懂啥,看見二踢腳就放了。
他不懂大人還不懂?煙誰給的?他一個小孩子,會抽煙嗎?就是大人給的,誠心崩我們。啊,媳婦到家了,顯不著我們了!
親家,你別這樣說,啥顯著顯不著的,咱們都是親戚了。
少扒拉我,我又不是扒拉錘子。你問那小孩,誰讓放的?
你看,守義都嚇成啥樣了,咱別為難孩子了。
……
趙守成竄上去,拉開正陪笑臉的趙庭祿道:“老叔,別跟他磨嘰,他是個啥呀?咱們進院,他願走就走願留就留,我還不信就。”
“你是哪根蔥?這有你說話的份嗎?你個小孩伢子沒大沒小,有你啥事!”王慶玲的三叔跳起腳喝道,
趙守成說:“你是哪根蔥?把媳婦送到了就萬事大吉,你可倒好,一會鹹了一會淡了的挑理見怪,生怕別人不把你當成人物。從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事事兒的,整天牛叉倒稍老覺得自己咋回事。你不就是二孔屯的大爺嗎,我今天讓你成孫子!”
趙守成說著就要向上撞,虧得趙庭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狠命一扯,又有趙庭喜當胸的一拳,他便閃到一邊。鬧鬧嚷嚷地又吵了一陣後,送親車走了。
趙守誌目睹了事件的全部過程,他覺得父親實在委屈了自己,時時低三下四賠笑臉說好話。他沒有在趙庭喜著吃飯就回家了。在家裏吃了點東西坐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忽然覺得不在三大爺那站腳助威不大好,就又去趙庭喜那。此時,幫忙的親朋都已散去,趙家鄭家的少輩們正往趙守業的車上裝桌子,再分送到各家。
鄭秀琴過來問:“咋沒吃飯呢守誌?”
“我剛才胃有點不得勁,回家趴了一會。”趙守誌答。
新婚的喜慶還在這農家的院落裏渲染,一直渲染到日落西山紅霞塗滿整個半個天際,似乎這喜慶與那紅霞接續,再傳遞到睡夢中。趙守誌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回到自己家裏,整個人躺倒在炕上,做愜意的舒展。趙庭祿和張淑芬早已到家中,正在議論這兩日所經曆的事情。忽然,張淑芬不滿地問:
“誰讓你裝大尾巴鷹應承下縫紉機的事?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
趙庭祿沒有退讓,或者說沒有找理由為自己辯解,他直通通地說:“我不能眼看著我三哥掉地上,那個時候我不出頭誰出頭?你不願意?”
“願意,我可願意了!我看到時候你三哥不給買縫紉機咋整?”張淑芬拿起扇子扇著。
“不熱,你扇啥風。三哥能給,他雖然有點花裏胡哨的,還不至於坑我。”趙庭祿搶下扇子道。
“那你三嫂呢?我可信不過她,一臉橫絲肉天生就帶不講理的樣。”張淑芬想必回憶起過往的事,忽地聲調提高了,“咋長成那樣,我都納悶了。”
趙守誌見母親情緒激動起來,怕她與父親爭吵,就將那日鄭秀琴說與他的話轉述給母親,並加以適當的誇張,盡可能的把三娘的感謝之意渲染出來,讓母親領受那份情感。果然,張淑芬聽過後麵有喜色,輕歎道:
“還沒喪良心!唉,也不枝兒是枝兒蔓是蔓的了,跟她整不明白,糊塗廟糊塗神,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