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在三娘家
趙守誌與葉迎冬擁抱後的第三天帶著愉悅的心情去了趙庭喜那裏。
鄭秀琴對這個不大登門的侄子顯示出十足的熱情,她將鋪展的棉褲罩麵向炕裏扯了扯,又把舊棉褲瓤子向一邊推了推道:“守誌,快坐這。哎呀,自打上大學了,老也不上三娘家來,三娘家掛殺人刀了?”
鄭秀琴的笑容極其的燦爛,又有慈愛的表情融在笑容中,趙守誌便有幾分感動,於是坐到炕沿上回答道:“就是沒走順腿,等走順腿了出出溜溜就來了。”
趙守誌答得真誠,完全不是虛與委蛇,所以鄭秀琴嗬嗬地笑起來。或許是年歲的關係,也或者是她經曆的多了,當年那種鋒芒畢露得理不饒人情態少了很多。
此時,趙守成從屋外過來,手裏攥著一把鉗子,見趙守誌坐在炕沿上,便道:“大學生大哥,我前天找你沒找著。”
前天?前天自己去了葉迎冬那裏,與她做了深情的擁抱。他現在想起這事,忽然有了奇怪的念頭,想把與葉迎冬所做過的一切說給三娘,說給所有的人。但他張了張嘴,卻道:
“你上哪能找著我?我去地裏了,好一陣才回來。”
他說了一個小謊。
“守成,你拿鉗子是不是又要磨刀?”鄭秀琴問。
她這一問後,趙守成無聲地笑了,看了看趙守誌又看了看看母親道:“什麽呀?這老太太,眼神不好,鉗子能磨刀嗎?我把下屋裏的那個小櫃釘了釘。”
在鄭秀琴看來,趙守成永遠是不讓她省心的家夥。上幾日他幫三孩子出氣打了秦大腦袋後,鄭秀琴狠狠地責罵了他,罵他四六不懂不分裏外拐虎了吧唧二虎吧唧愣頭愣腦沒頭沒腦——所有能想到的最能解氣的責罵語句被她如水一樣潑出去後,趙守成非但不生氣反倒笑容滿麵道:
“媽,那秦大腦袋真不抗揍,就幾下子給幹趴架了。我就這樣,嘿啊……”
看著這個不進油鹽的兒子,鄭秀琴無奈地罵道:“是狗改不了吃屎,小時啥樣現在還啥樣。去,滾一邊拉去,看著你就鬧心。”
不讓鄭秀琴省心的趙守成不但不懼人,好像也不懼鬼神。
在前年的秋末,趙守成聽說村南一裏地外的骨灰堂中棲落很多麻雀,每天傍晚都能聽見雀兒飛進飛出的撲翅聲和臨睡前的躁動,就領著尚不足十歲的趙守義去那兒捕捉。去時正是日落之後晚霞散盡之時,骨灰堂裏暗黑一片外麵還有不算微弱的光亮。
趙守成將一隻大膠絲袋子的口撐開,堵住了骨灰堂一尺見方的窗窟窿,然後讓手拿楊木棍的趙守義進到裏麵把門關死再揮舞木棍轟趕麻雀。那些麻雀不堪驚擾,就向那僅有一點光亮的窗口飛去,便恰好撞進口袋中。趙守義在舞動木棍時不小心將一個骨灰盒打翻,於是裏麵的骨灰便撒落下來,掉到趙守義的頭上脖頸裏迷了眼睛。此時,骨灰堂裏的雀兒已飛出大半,餘下的隻在裏麵亂衝亂撞。畢竟趙守義年歲小,見骨灰撒落下來就害了怕,一邊揉眼睛一邊喊:
“三哥,我看不著啥了!”
趙守成聞聲,急忙將袋口用繩紮緊,然後開門進來問:“咋的了?哎呀,沒事,就是落裏點灰哥給你打掃打掃。噗,噗,這耳朵裏都是。把衣裳脫了。光著上身的趙守義抱著小膀眼看著趙守成噗啦噗啦地抖動他的衣服,問道:
“三哥,鬼能不能找我呀?我爸說鬼能把人頭換了。”
趙守成安慰道:“沒鬼,別聽你爸嚇唬你。有哥呢,是哥讓你轟雀兒的,就是找也得找三哥。”
被安慰後,趙守義不再害怕。他隨趙守成回趙庭喜家後洗了脖子洗了臉洗了頭發,待頭發幹爽些由趙守成護送著回趙庭富那。在路上,趙守成反複囑咐趙守義回家後不能說去骨灰堂的事,並一再叮嚀他明天去吃炸家雀兒。
趙守成在第二天把一大堆麻雀弄死褪毛摘去內髒再洗淨後,就燒鍋倒油烹炸。烹炸好的麻雀酥脆焦黃,異香彌漫在整個的屋子裏,誘引著原來還責罵趙守成敗家禍害人的鄭秀琴忍不住也要來一個津津有味地品嚐起來。早早就來的趙守義尤其吃得香,直把個圓嘟嘟的嘴巴吃成了油嘴巴。
趙守成還想故伎重演,但鄭秀琴斬釘截鐵地拒止了他,說骨灰堂是先人安息的地方,你去抓家雀兒就是打擾人家,會有報應的。趙守成雖然混蛋,卻也不敢違拗母親,就另想計謀以作消遣。
上些天趙守成打了大毛子後,鄭秀琴沒有責怪他,隻說再以後下手可別那麽重了。這樣的話分明就是認可與些微的讚賞。鄭秀琴不擔心趙守成在她眼皮底下會幹出出格的事,她隻擔心兒子脫離了她的視線沒有了管束會無法無天胡作非為。在趙守成去大慶的那幾天裏,鄭秀琴每日裏憂心忡忡,生怕兒子再惹出事端。好在趙守成去了幾天又回來了,除了換了一雙鞋子外,並無變化,她懸著的心才放下。她不知道趙守成回來是因為打架,趙守成沒告訴她實情,隻是說活太累工長管得又嚴。趙守成到大慶幹活的第一天中午吃完飯躺著休息時,一個外地的壯得像牛一樣的家夥噌地將他枕在腦下的新解放鞋拽出要與他的舊鞋作替換後,趙守成如一截木樁一樣彈起來,並不多言,一個直拳搗向他的左腮,然後擺左拳砸向他的右腮。趙守成出手迅疾又狠辣,直把那壯碩的家夥打得原地轉了倆圈。待他站定時,趙守成赫然見他嘴角在滴血,隨即一顆牙被他吐了出來。趙守成有點害怕,但他虛張聲勢道:
“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快速地搜尋著,幾步跨到一堆廢木料前,抽出一根一米長的木棍,又道:
“瞅啥?沒工夫搭理你,我是來掙錢的不是來打仗的。”
他說罷轉身就走,耳朵卻留意身後的動靜。在十幾米處一垛紅磚的後麵,趙守成回看了一眼,見那家夥沒追過來,就扔掉手裏的木棒撒腿跑開。不知道沒穿鞋子的腳啥時候被紮了,鮮血直流,他顧不上。
這驚心動魄的故事成為他炫耀的資本,也為他積累名氣。
現在,趙守成笑著問母親:“媽,你讓我往哪滾?”
鄭秀琴半笑著道:“你想滾哪就滾哪。”
這種母子間的逗笑透著無比的親昵,也將趙守誌感動了,他看看鄭秀琴又看看趙守成說:“我爸說老三以後整不好還能成個人物。”
趙守誌的話透著十分的真誠,未見半點的奉承,所以鄭秀琴高興起來,趙守成亦是得意地晃起了腦袋。高興了一會後,鄭秀琴忽然神情暗淡了,翻了翻眼皮歎道:
“這個二鬼,沒等結婚呢,就啥都聽媳婦的,媳婦說啥是啥。你三大爺說縫紉機等上秋給,眼巴前先把要緊的張羅上。媳婦咋說也不中,跟媒人說不給縫紉機就不下車。你二哥吭哧癟肚的也整不出子午卯酉來,那倒行,媳婦嘛,聽她的也不見得低氣,可咋還埋怨你三大爺幹啥啥不中呢?你三大爺這些年都咋幹的,鋤田抱壟腰都累折了。哎呀,提起這腰,還真是事,你三大爺也不咋的了,老說自己胯骨軸子疼。我尋思給他上街裏看看吧,可這褃節上哪哪都用錢,先咬牙挺著吧。都在你家拿一千了,小賣店的賬還欠那多呢,都不好意思見你嗎了……”
鄭秀琴對趙守誌並無戒備之心,或許是她認定這個侄子品行端正心口如一,或許是她想讓他居中傳話給張淑芬以示心曲。趙守誌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附和,也偶或提出一點見解,但實際上,他並無生活經驗可言,完全是為尊重起見。
鄭秀琴說了一大陣後,停歇下來,一眼一眼地看著趙守誌。趙守誌被看得發毛,就摸鼻子捋耳朵一副不自然的情狀。正在笨手笨腳挽著褲腳的趙梅靜抬眼看著趙守誌哈哈兒地笑道:“大哥,梅芳說那個叫於啥蓮的老給你寫信,大姑說她管大姑父叫大哥呢。”
趙梅靜這句話讓趙守誌忽然間心裏酸澀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情感體驗,於愛蓮和葉迎冬的影子交替在眼前閃過。他鎮定了一下自己,麵對趙梅靜說道:
“寫信不能說明什麽,隻是同學關係。”
這樣的話無疑是在掩飾,卻有欲蓋彌彰的效應,所以趙梅靜不懷好意地盯著趙守誌看,想從他的臉上看出名堂來。但趙守誌現在麵色平靜,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神情。
趙梅靜狐疑地聳聳肩,不相信他的話。鄭秀琴責罵道:“幹你的活,這半天了連個褲腳子都沒挽好!活幹不好也行,學習整上去呀,連個高中都沒考上。是不是你也想搞對象啊?才哪麽大的丫頭片子,淨尋思歪門邪道的事。”
鄭秀琴的一番話讓趙梅靜臉上掛不住,她嘟起嘴將褲子扔到櫃上說:“說話那麽難聽,多咱都是,就沒有一會柔聲細語的時候。”
趙梅靜說完,謔地起身,氣昂昂地跨出門外。趙守誌覺得三娘的話過於尖刻,就是打圓場道:“三娘,梅靜學習不好,可是做事認真,人也勤快,這是一大優點呢。梅靜、十五了吧?”
鄭秀琴接過道:“十六,才初中畢業,學習狗屁不是,哪管趕上你一個角呢,我也知足。你看,這麽大丫頭了,挽個褲腳都這麽費勁,可咋整?”
趙守誌不知如何同三娘說話,她就這個脾氣,按母親的說法是:四六不上線螃蟹搬土豆橫推。趙守誌心裏這樣想,嘴上勸道:
“梅靜還小,過兩年就啥都會了。我媽說我二哥上他老丈人家了。”
鄭秀琴被轉移了注意力,她氣呼呼地說:“去了,掙命似的去,我說你把西屋收拾收拾,別劈片的哪不是哪,他不聽啊,非要問媳婦組合櫃打完了刷啥色。……”
趙守森的婚期已定,是八月十六號,星期日,農曆的七月二十二。鄭秀琴說早結婚早利索,要不然成天呼呼著,沒有消停時候。
“我搶著奪著抓今天沒木匠也沒活尋思做棉褲,你等上秋了還哪有工夫?你三大爺上藥社了,腰老疼,也不知咋的了。我說趕明上城裏看看去,他說哪有錢,這又過大禮又打家具的,愁死人了。”
鄭秀琴說著又扯過棉褲的罩麵,仔細地抹平後向上攤棉花。趙守誌看了一會,就和鄭秀琴道別。他出門時,看見趙守成站在院子裏抻著脖子向南邊望著,神情專注。趙守誌輕聲喚道:
“哎哎哎,老三,看啥呢?”
趙守成回頭道:“大哥,你說趙守森咋那麽怕媳婦呢?”
趙守誌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笑了一下,然後信步走出。
從三娘家裏出來,趙守誌向東折去,再沿著那條南北向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拐了幾個直角彎後,他到了學校的院牆外。暑假裏的校園靜悄悄的,沒有喧鬧沒有小孩子跑動,但書卷氣仍從裏麵傳導出來,渲染在半空裏。右麵曾經的生產隊的隊部倉庫米坊馬圈豬圈都已拆除,連同後麵的場院一道成為可耕作的田地,隻是那壕溝還在,那個趴在壕溝的大碾盤還在。
沒有走多遠,趙守誌轉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