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失望
一九八二年的春節來得早,還未到陽曆的二月份就已破五。春天的氣息可以感受到,好像能看見西南的暖風正隨那幾片雲款款而來。
今天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
昨天趙守誌馱著趙守業上北四屯找三舅剪了頭,現在看這兩個孩子清清爽爽的幹淨利落。趙守誌明顯的長高了許多,聲音也更加清亮圓潤醇厚。趙守業正在炕上擺弄著繪有《嶽飛傳》裏人物肖像的圓卡片,很認真,稀罕寶貝一樣。趙守誌湊上來說:
“咱倆摔‘啪嘰’啊?”
趙守業雖然已經十五歲了,但舉止仍和小孩子一樣。他兩手揚著從炕上躍起,然後下來穿上鞋道:“摔唄,我這老些呢。”
他並沒有將鞋子穿好,隻是趿拉著。所以張淑芬訓斥他道:
“把鞋提上,都踩牙跟了。”
趙守業貓腰將鞋胡亂地用手指勾扯後,又抓了一下鼻子,呲牙道:“大哥,我這‘啪嘰’都新的,嘎嘎的。你有幾個?”
不等趙守誌答話,他伸出手道:“釘鋼錘,紮死你。”
趙守業將拳頭攥緊,同時將右腿輕輕抬起道:“啊,哧哧……”
晃了幾下後,趙守業出了一口“井”,將趙守誌的“錐子”套了進來:“你輸了,飄。”
趙守業興奮地手舞足蹈了一會兒後,雙手向上提了一下褲子。
趙守誌將圓卡片高高地拋起,眼見著它旋轉著,輕飄飄地落到地下。趙守業跨上前,俯身查看著說:“大牙翹,來杆兒吧。”
他微傴著身子將右手臂高高揚起,然後再猛力將圓卡片甩出。趙守誌扔出的那個圓卡片被趙守業掀了過來,麵朝上,完顏阿骨打瞪著眼睛在看他。
“哈哈,我的嶽雲就是厲害,一扇一個準。”
首戰告捷令趙守業麵帶喜色,像中了彩一樣。
張淑芬和嗬斥道:“都上外地玩去,整得暴土揚場的,嗆人不?天天掙命!”
趙守業和趙守誌相視一笑,跳到外麵繼續扇。
雖然趙守業每天都和夥伴們玩這種摔“啪嘰”的遊戲,但終究沒有敵過趙守誌。趙守誌個子夠高,力氣夠大,扇動起的風更強,所以不出二十幾分鍾,趙守誌的手裏已多了十多個圓卡片。
“別拿我嶽雲,給你哈密赤。”趙守業對彎腰撿拾的趙守誌說。
趙守誌接過趙守業遞過來的卡片道:“你飛啊。”
趙守業手裏的“嶽雲”彈向半空中,待它落地後,趙守誌上前查看,再用卡片在趙守業的“嶽雲”前細細地刮著,好讓它欠起一道縫隙。
“別刮了,快扇吧。”趙守業覺撅嘴道。
趙守誌高揚起手臂再猛力扇下,但見趙守業的“嶽雲”彈跳著翻了幾個過後趴在地上不動了。
趙守業不待趙守誌說話,衝上前撿起他的“嶽雲”,拖著哭腔說:“我不跟你玩兒了,你淨唬我,把贏的都給我。”
趙守誌高揚手臂躲閃著,不讓跳著高的趙守業搶到。沒有搶到卡片的趙守業委屈地哭出聲來喊道:
“給我!”
趙守誌也喊道:“輸不起,輸了還往回要,哭哭,哭吧精哭吧精。”
他嬉笑著衝出門,趙守業在後麵追著。
張淑芬隔著窗子尖利地喊道:“都回來,你個犢子玩意。”
趙守誌不是被趙守業追回來的,是他自己跑累了自己回來的,那些卡片被他還給了趙守業。趙守業臉上顯出笑容,他將手裏的卡片一個個倒換著,然後選出幾張給趙守誌說:
“大哥,這幾張我不要了。”
趙守誌扭頭一看,見那幾張卡片都磨飛了邊兒,畫麵又模糊很不新鮮,就說:“我不要,破玩意。”
趙守業一撇嘴:“不要拉倒。”
張淑芬對進屋來的趙守誌說:“守誌,把東西都歸攏歸攏,又要開學了。”
趙守誌剛才還笑容滿麵的,現在突然間愁雲慘淡。他低垂著腦袋到炕稍那將新做的毛褥子扯過來,漫不經心地拍著。
毛褥子裏絮了足夠多的鵝絨鴨絨,蓬鬆輕柔。由去年十二月起,張淑芬就開始收集各家殺鵝殺鴨後廢棄的絨毛,然後拿回家裏清洗晾曬後一點一點的挑撿,再剪掉尖銳的毛梗。這是一項艱巨的工程,耗費了她近一個月的時間。那些日子,整個的西屋每天都飛著輕飄飄的鵝絨鴨絨,飄渺得像天宮一樣。趙守業尤其喜歡這樣的場景,故意在炕上舞動,以旋起絨毛來,這免不了張淑芬的一頓責罵。
張淑芬見兒子情緒低落,知道到他又犯了難,就輕微地歎了口氣,然後問:
“守誌,不想念書了?”
趙守誌頭也不抬地小聲回答:“念。”
張淑芬放下手中的剪子說:“念書就得上學校,不上學校怎麽念書?”
她的語音不高,但能分辨出裏麵的無奈心痛,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氣惱。
趙守誌停下手,看了母親一眼說:“我就是不想上東嶺念去。”
張淑芬又輕歎了一口氣,重又拿起剪子想撿什麽似的,張合著剪口,那剪子就發出噶噠噶噠金屬撞擊的脆響。
張淑芬想了一陣兒,忽然對趙守誌說:“守誌,這麽的,找你爸去,讓你爸上你老姑家。”
趙守誌茫然地望母親,目光裏充滿了疑問。張淑芬此刻心境似乎霍然開朗起來,她笑著下到地上,趿拉著鞋向外走。趙守誌跟著也出了屋門。張淑芬從水缸裏舀出一點水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後對趙守誌說:
“你老姑的三大伯子好像是西嶺中學的什麽主任,找他準能把你轉哪兒去。”
聽了母親的話後,趙守誌的眼睛裏立刻放出光來,他問張淑芬說:“我爸在哪兒?”
張淑芬伸出手指指點著,然後說:“你大爺家,劉大爬犁家,老王大鬼頭家,再不……你就問吧。你回來時給我買一盒胡椒麵。”
因為有了希望,趙守誌回答母親的話便痛快而輕鬆。他一陣風似地衝出家門,到劉大爬犁家,沒有見趙庭祿,又去王老鬼家,還是沒有。他出一家入一家地尋找,逢人便問,終於在李久發那兒將趙庭祿尋到。
趙庭祿見兒子光著腦瓜滿臉通紅地撞進屋裏,便急急地問:“守誌,你來幹啥?”
趙守誌環顧了一下,見李久發像猴一樣抱著雙膝依牆坐著,李久發的媳婦半張著嘴似笑非笑地縮在牆角,像個受氣包一樣。趙守誌定了定神回答趙庭祿道:
“我媽讓你回去,有事。”
趙庭祿嘻嘻地笑了笑,問:“咱家來客了。”
趙守誌忙接過道:“嗯哪。”
趙守誌說了一個謊話。
李久發隻眨著他那本來不大的眼睛逗笑道:“這張淑芬呀,太不像話,就差她沒拿根繩把庭祿拴上了。那什麽,別忘了那事。真是的,原本想喝點兒呢,這來招呼了。”
趙庭祿從李久發那兒出來後,就問趙守誌:“誰來了?”
趙守誌麵紅耳赤地回答道:“誰也沒有來,就是我媽讓你回去。”
趙庭祿有點兒生氣,道:“這孩子咋撒謊撂屁呢?”
趙庭祿回頭見兒子神態窘迫就心疼起來,轉而溫和地問:“守業幹啥呢?”
趙守誌說:“沒幹啥呀。”
穿街過巷回到家裏後,趙庭祿迫不及待地問張淑芬道:“招呼我回來啥事啊?”
張淑芬此時正用笤帚掃著炕麵,聽他這麽一問,馬上得意地說:“我想著一個招來。”
趙庭祿不明就裏,疑惑地問:“啥招?是‘掏’還是‘跪’?”
張淑芬放下笤帚,把眼睛轉了兩轉後說:“跟你說正經的呢,還‘掏’呀‘跪’的,還‘花’呢!你明天上瓦盆窯找亞蘭的大伯子,讓他幫著把守誌轉學到那兒。”
趙庭祿啪地一拍腦門兒說:“對呀,我聽亞蘭說他是教導主任,收一個學生還不算事。好好好,我吃完晌午飯就去。”
趙庭祿現在很急切。
趙庭祿沒有下午就去,因為今天是二月二。他在第二天開著手扶拖拉機,帶著四合禮滿懷期待地去趙亞蘭那兒,由她領到西嶺公社的趙亞蘭的三大伯子家裏,從那裏得到了滿意的答複,可以轉學過來。
雖然還要開轉學書,但有了接收的學校,便是有了一個好的開端。在回來時,趙庭祿開得輕快,仿佛騰雲駕霧一樣。
趙庭祿很少動用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幹私事,除非是事情緊急。這一方麵是因為他不願仰臉乞求別人,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趙有貴不允許他占公家的便宜,假公濟私損公肥私。今天是特例,早晨他特意請示了劉三悶兒。以趙庭祿的為人,劉三悶對他有一百個信任,他常對別人說:
“趙庭祿我四哥,夠意思講義氣。”
這樣的話傳到趙庭祿耳朵後,讓他哭笑不得,又不是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說什麽義氣不義氣,不過是憑本心做事而已。
趙庭祿將車送到生產隊回到家裏後,就首先對翹首以待的兒子說了可以轉學的好消息。新的可以實現的希望升騰起來,趙守誌仿佛看到了自己走在去新學校的路上。等到三月一日正式開學上課這一天,趙守誌早早地洗漱吃飯後,騎上自行車就奔學校猛蹬。他的心情很急切,他要早早地到那裏。趙守誌沒有感受到早晨的風那麽清涼,他也沒有感受到太陽正一點點地變得溫暖。當滿頭汗水的趙守誌到學校找到校長說了轉學的請求後,校長說不可以。在那時,趙守誌心一下涼了,進而悲觀得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他沒有甘心,可憐巴巴地說自己家離得遠,往返不容易,而且同路的同學又少,如果不轉學到離家更近的西嶺中學就沒法念書了。他的話打動了校長,但過了五六秒鍾後,他告訴滿懷期待的趙守誌說:
“上級不允許轉學,這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孩子,理解吧。”
雖然校長的話溫和委婉,但趙守誌還是覺得有一盆冷水從上麵澆下,冷到腳心。
去的時候,趙守誌沒有心思看沿路的風景,回來時他更沒有心思看,他隻有一個心思:趕緊回家。
張淑芬見兒子沮喪的表情,知道事情不順。她沒有去問,隻以一種默默的關愛去舒緩他的心情。他知道兒子一定是餓了,就拿來凍豆包放在炕上,之後就去外邊歸置散亂的柴草。
雖然豆包裝在外麵背陰處缸裏,但隨著天氣轉暖,豆包已經酥軟。趙守誌拿起來啃食著,酥脆的外皮被啃食掉後,冷硬的豆餡兒吃起來爽脆可口,正好敗了他旺盛的心火。
趙庭祿好言安慰了兒子,答應明天再去找趙亞蘭的三大伯子,讓他想辦法,他認識的人多。聽趙庭祿這麽一說,趙守誌才稍微的露出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