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他那樣古怪
趙守誌迎著夏天五點多鍾的太陽向西走了五百米後再南行一百米左右,在靠道邊的兩間小房的門口停下。這是李光宗的家。西開門的院落不大,一堵小牆將它和菜園隔離,菜園的綠色茵陳,也有雜草在邊角處肆意地生長著。
上下對開的窗子敞著,從裏麵湧出生活的氣息。
“光宗,你明天上學到公社那買點兒腐乳回來。”一個渾厚的聲音說道。
趙守誌緊走幾步,到窗台前向裏看去,見這一家人正吃晚飯。剛才說話的李德仁坐在炕頭上,手持筷子夾了一箸鮮嫩的生菜蘸過醬塞進嘴裏,轉臉對趴在窗台上的趙守誌說:
“孩子來了,坐上邊。這孩子仁義懂事,嘴還甜。”
他的話含混不清,但也能聽明白。
屋子裏陳設很簡單,一口大櫃,一口小櫃,大櫃上擺著“櫃跑”,小櫃上擺著一個長方形的紙箱子。一覽無餘的屋裏,昭示著這個家庭的景況,雖然不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卻也絕對不能說殷實富足。老式的小炕桌邊除了李德仁外,還有李光宗的媽媽和妹妹,李耀宗不知道為什麽坐在四腳八叉的凳子正就著炕沿吃飯,像一個受氣包一樣。
李光宗快速地將碗裏的飯扒到嘴裏後噌的跳下炕就向外跑,竟差一點兒將李耀宗從凳子上撞倒。他沒好氣的責怪道:“你幹啥呀?誰拿槍攆你了?”
李德仁的罵聲也隨後追過來:“叉你媽的忙死啊?吃飽了嗎?”
李光宗的媽媽,那個一貫逆來順受的女人,不滿地看了李德仁一眼。
撩開作為門的長布簾,再撞開房後,李光宗到趙守誌的身邊道:“走。”
趙守誌跳下窗台,快步與他走到大門外,站在道上。李光宗問趙守誌:
“找不找陳永安?”
趙守誌翻著眼皮看了看的光宗道:“你說呢?”
李光宗很是堅決的答道:“不找!”
這條南北向的道路與另一條西向的巷子的交角處有一口水井,正好與李光宗家的大門相對,這就讓趙守誌有了羨慕的理由:
“你們家挑水真近,我們家那兒老遠了。我爸說趕明個打個壓水井,就不用挑水了。”
李光宗並未露出驕傲的神情,說:“還挑水?淨是我和我媽抬,我爸就知道看牌耍錢。你沒來前,我找他要本子,你猜他說啥?他說,你奶死那會接的大黃紙還沒燒沒呢,裁巴裁就擱那訂本吧。你多好,要啥有啥。”
李光宗的話不無羨慕,還有對他爸爸的怨氣。
“吃鹹了,得喝點兒水。”李光宗說。
趙守誌本以為他要轉回屋去?水喝,不料他徑直向大井走去。在水井的轆轤把前,李光宗站定醞釀了一下,然後將轆轤把搖起。李光宗不比趙守誌高,但看他搖轆轤把的勁頭與熟練程度,顯出他是經常擔水的人。
柳罐搖上來啦。
李光宗的動作一氣嗬成,不拖泥帶水。他將柳罐擔在井沿上後俯下身子,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像牛一樣。之後,他問趙守誌:
“喝不?”
得到否定的答複後,他調皮地將柳罐倒扣,那柳罐裏的水就嘩——嗵——地擊在水井裏,很是好聽。
李光宗和趙守誌一樣,好像還沒有到竄個子的時候,與去年相比他門並未高多少。李光宗比趙守誌稍微壯實一點,麵相敦厚,還有女孩兒一樣的靦腆。這讓他呈現出了一種特別的惹人憐愛的情狀。
李光宗柳罐放入井裏後說:“井水可甜了,還涼快兒,不像缸裏的水‘烏拉巴突’的難喝死了。”
他的帶笑的話也感染了趙守誌,他們都一同無緣由的大笑起來。
已有好些天沒去齊雲峰那裏了,所以趙守誌才說上他那裏玩兒。趙守誌永遠覺得齊雲峰有一種神秘感,可又值得親近。他說不清自己去那兒能得到什麽,他更不明白這清逸的小老頭到底給他一種怎樣的心理體驗。
但是很不巧,齊雲峰不在。李光宗很是肯定地說:
“上隊裏了,得一會才回來。”
趙守誌很相信他的話:“嗯,幹完活就收工了。李光宗,我聽我爸說他剛來那陣兒大夥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沒媳婦還沒錢。”
李光宗尋到了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後說:
“嗯呢,我爸也說過。有一天苫房,他往後‘稍’,都‘稍’到房簷了,看著就要摔了下去。別人說老齊頭別往後‘稍’了,再‘稍’就摔了。這老頭才不怕呢,一個空翻穩穩地站在地上。”
他們所共知的故事口口相傳了二十來年,早已有了傳奇的色彩。還不止這些,人們說齊雲峰會算卦甚至能畫門穿牆。
“哎,那就是老頭練武的樁子。”李光宗指著那一片小空地說。
趙守誌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問:“你管李德才叫叔,那你管他爸叫啥?”
李光宗看了看趙守誌說:“叫三爺呀,我們家是末枝人,輩都小。我爸說我們家譜按字排輩叫君恩天路文運長久德興運旺,什麽春啥什麽的,我都忘了。我應該李興什麽,我爸說那都老黃曆了,不行了。”李光宗掰著指頭說,趙守誌也掰著手指頭,他在聽。他聽得稀裏糊塗,想像聽上古神話一樣。
太陽忽然迅速地滑落,已在西邊的樹梢之上了。微微泛紅的又圓又大的太陽溫柔恬淡,看上去親切嬌好。
趙守誌站起來看著北麵的大坑,說:“老齊大爺不回來了吧?”
李光宗左顧右看的,忽然說:“那不回來了嗎?”
趙守誌循李光宗的目光看過去,果真見那齊雲峰由那邊若飄行一般地過來。
趙守誌和李光宗隨齊雲峰到他的庭院後,齊雲峰找了兩個小板凳讓他們兩個坐了下來,他自己到屋裏洗漱。他是一個愛幹淨的人,聽人說他從來不向地上吐痰,甚至連唾沫沫都不吐。
“光中這孩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將來必定封爵拜將。”齊雲峰出來時,手裏拿著毛巾,一邊擦拭一邊說。
李光宗被說得扭捏起來,雙手不自然地搓著。趙家誌忽然笑問道:
“大爺,我以後能幹什麽?”
齊雲峰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才說:“文僚。”
趙守誌琢磨這兩個字卻不明其意。想了一會兒,忽然哈密赤的形象躍於眼前,便問:
“大爺,有哈密赤這個人嗎?”
趙守誌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覺得文僚與軍師是等同出來的。
“守誌,你怎麽問這個問題?是不是還問有沒有金兀術這個人?完顏兀術是有的。”齊雲峰說。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裏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鬆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齊雲峰忽的送誦起這首詩詞前並沒有給這兩個孩子以知會,所以當他們聽到揚抑頓挫的聲音後,趙守誌愕然看著他。趙守誌的神色沒有被齊雲注意到,他沉醉在自己創設的意境中。良久,他表情凝重地問趙守誌和李光宗:
“你們知道這首詞嗎?”
趙守誌和李光宗同時搖頭表示沒有。齊雲峰點頭道:
“你們是沒聽過,因為你們的課本上沒有。守誌,光宗,我要告訴你們,三年後我要離開這兒,到那時我把塤和《藍本易經》送給你們作為紀念。”三年那還早呢,為什麽這麽早就說出來?守誌心中有疑問,但沒有所流露,他隻是注視著齊雲峰。
趙守誌和李光宗從齊雲峰那裏出來時,太陽正好落在地平線上。柔和的的橘紅的霞光塗染著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一層神秘與未知也在兩個孩子的心中塗染。
天道輪回,誰解其意?風行雲上,雨藏水中。我看三千眾生,昏昏然茫茫然。尋一清靜之地,度我餘生。
這清越的歌聲從後麵飄來時,趙守誌似乎感受到了一陣悲涼。這個古怪的老頭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