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0 八章 殺驢
第二天,趙庭祿早早的到了隊上。
偌大空曠的隊部裏聚集了很多社員,這不僅僅是因為今天要殺驢,還因為要政治學習。
地中央的油桶做成的爐子裏火正燃燒。嗚嗚作響的火苗向豎起的爐筒子裏衝去,其勢不可阻遏。爐筒的後背有明顯的紅色,紅得鮮潤,紅得舒心。
李寶發等人來得差不多後,清清嗓子大聲喊道:
“各位社員同誌們,根據上級部門的要求,我們要定期進行政治學習。這個,嗯,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是英明領袖華主席提出來的。我們想治國就得抓綱,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說你辦事我放心,所以我們要聽華主席的話,搞生產促戰備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這個、那什麽……”李寶發不善於長篇大論,所以講起話來磕磕巴巴,“現在,由趙庭祿宣讀紅旗雜誌上的文章,大家要認真地聽,認真地領會。”
趙庭祿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他沒有想到李寶發會點他的名。他心裏暗暗的埋怨,怎麽不事先給個知會也好有個準備,不是還有張二胖子嗎?心裏有諸多疑問,但當李寶發將一本雜誌遞過來時,他還是接了下了。他本來也善於在眾人麵前說唱,這早已是熟稔的場麵。趙庭祿定了定神,將口中的唾沫咽下後念道:
“英明領袖和統帥華主席在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中……”
“庭祿,別站在地下念哪,坐炕沿上,坐這兒,鄭重其事的。”李寶發說。
趙庭祿在李寶發的指引下,坐在抗沿居中的位置上。那個蘇大娘們喊道:“庭祿,把綱抓住了,別整耍圈嘍。”
他的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李寶發大聲地嚴肅地訓話道:
“都正經點兒,別沒話做話,這是政治學習,不是扯犢子的時候。說話要小心,嘴上有把門兒的,別嘻哈地啥都掏送!庭祿,念。”
趙庭祿天性中善於唱念的優點被發揮出來,他的清亮的聲音將這枯燥的政治學習變成了一場聽覺上的享受:
中國共產黨第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勝利閉幕了。喜訊傳來,全國億萬群眾紛紛集會遊行,敲鑼打鼓鳴放鞭炮,熱烈歡呼這次會議的巨大成功,衷心擁護會議通過的各項決議。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
……全國形勢很好,越來越好。隻要全黨全國各全國人民繼續努力,華主席指出的抓綱治國、達到天下大治、“今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的目標一定可以達到。我們高舉***的偉大旗幟,緊密團結在華主席為首的……
趙庭祿將整篇文章念完以後,探尋地望著李寶發,那意思是繼續還是停止。李寶發大手一揮道:
“今天的政治學習就到這兒,大家夥要往心裏去,別不當回事。二胖你做好記錄,上麵來檢查時,咱們好端出去。完後大家別著急走,等著分驢肉。分法還是按老規章辦,按人口均分,有一頭算一頭。”
他說玩故意停頓,等著下邊的反應。
“隊長,我們不是豬,不能按頭論。”一個尖細的男聲說。
嘁嘁喳喳的一陣議論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快愉悅的笑聲。殺驢分肉,這不啻是一次節日,藉此社員們可以一飽口福。
“等會就殺驢了,願意看的可以去看了。”李寶發複又大聲說。
太陽的清冷的光照射下來,將生產隊的庭院,生產隊的大筒子屋映亮。濃重的汗味兒、油膩味兒、煙草味兒、臭腳丫子味兒混雜著彌漫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偌大的炕上,老黃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麵容如凝固的雕像一般。另外幾個社員或坐或臥打著哈哈:
“哎,劉三寶咋沒來,聽他哨仗最招樂。”
“劉三寶子挖大窖呢,累得王八二怔的,來不了了。”
……
趙庭祿抬眼看了一下東牆正中的***和華主席的畫像後,轉身到外麵,外麵清冷的空氣令他渾身通透舒暢。
西廂房南首的碾房裏永遠有灰白的細粉麵兒撲掛在門框上,撲掛在用作窗子的花軲轆車的輪子上;北麵的倉庫緊緊地上了鎖,裏麵是糧麵油料還有一些重要的物品。東側的馬廄裏有幾匹馬在踢踢踏踏刨著蹄子,也有突突的響鼻聲傳出來。草料味兒與馬糞馬尿的不算重的腥臭混雜著與清冷的空氣相融合。
寬敞的院子裏聚了很多社員,他們要看殺驢。
蒸汽從欠開一道縫的門裏湧出來,也有李瞎子粗嘎的聲音傳出:“別說殺驢,殺人都手掐把拿。”
隨後,短小精壯有一點匪氣的李瞎子像一截木樁般彈跳著,站立到人群中。今天他是主角,理應匯聚所有人的目光。
那頭老驢拴在馬圈的槽頭上,無精打采地挑著草料吃。
李寶發招呼道:“老白頭,你去牽驢。”
做豆腐的老白頭梗了一下脖子,回道:“我?我不去。我整天趕驢拉磨,臨了殺驢時讓我去牽,不忍心啊。”
李寶發指使不動老白頭,就轉而叫王三孩子:“三孩子,這驢最聽話,你去牽。”
王三孩子站在人群的後麵,木然的看著,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圓墩墩的臉上有紅暈,看出眼神中有幾分無奈、委屈和憤懣。
從趙庭祿家往東走,過十字街十五六米就是王三孩子家。由大孩子算起,王喜慶共計生育七男二女,這九個孩子加上王喜慶老夫妻組成了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有玩笑話說他家吃土豆子要半鍋,貼大餅子要整整一圈才能填飽他們的胃口。他們吃飯的場麵蔚為壯觀,圍坐在方桌旁的和散坐在炕上的,如豬一樣風卷殘雲欻欻造完後,看看盆已見底,連湯汁都不剩一滴。現在王家的二孩子入贅到了哈爾濱郊區的一戶獨女菜農,兩個女兒也已出嫁。
趙庭祿分不清哪個是五孩子哪個是六孩子哪個是老夠子,他們都長得一樣,墩墩實實球球蛋蛋渾身上下永遠滾滿塵土耳台子脖頸永遠烏漆麻黑。
王三孩子不動,李寶發就大聲地喊:“三孩子,趕緊牽驢!”
王三孩子大脖筋脹得老高,粗聲回道:“我不去!”
李寶發複又大聲道:“你吃不吃?”
他的話分明有訓斥的味道啦。李寶發的態度雖然有點嚴厲卻沒有效果,三孩子還是沒有挪動一寸腳步。
趙庭祿湊過去捅了捅李寶發道:“別讓他去了,這孩子和驢有感情。”
從十五歲起,剛從村裏的帶帽初中輟學的三孩子就上生產隊當半拉子。春天裏三孩子就牽趕著這頭毛驢,拉著滾子跋涉在田裏,一去一回再一去一回。驢的嘹亮悠長單調的嘶鳴在遼闊的大地上回響時,三孩子總是入神地聽著,覺得那是動人的音樂,能沁入他的心脾。毛驢車小巧靈便大車進不去的地方,就有三個孩子和毛驢一起拉雜物送土石倒糧食。雖然毛驢被役使的時間不比大馬大騾少,但它所得的待遇卻比不上它們,偶爾吃一點高粱黃豆,已是很奢侈的事啦。
“我去吧,都當好人?我是壞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李瞎子挽了挽袖口向馬圈走去。
“瞎貓虎眼的,別牽錯了。”一個聲音道。
“錯牽就錯殺,反正都是殺。”李瞎子回應著。
那毛驢想必是知道了它的大限已到,眼裏現出恐懼的光,渾身哆嗦著,在眾人的矚目下顫顫的邁動四肢走到院心。毛驢雖不顯瘦,但毛色枯焦神色疲憊。
李瞎子,這個壯碩的漢子將一塊蒙眼布罩上驢的額頭,然後退一步,拾起起地上笨重的鐵錘,舉起。在李瞎子罩上蒙眼的一瞬間,趙庭祿仿佛看見了毛驢絕望的但又祈求活下去的目光。他一哆嗦。
李瞎子舉錘的手向後拗過去,拗到了極限。當他蓄勢待發時,猛地一聲撕裂喉嚨的喊叫道:
“別砸!”
趙庭祿以及眾人都看過去,見三孩子猛然衝到毛驢跟前,抱住驢脖子,並將臉貼了上去。三孩子的眼淚湧出,然後滑落到毛驢的脖子上。
兩分多鍾,漫長得像一個月一年,又仿佛時間凝滯了一樣,整個庭院裏靜靜的,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三孩子以他特有的方式與這頭毛驢告別後,低著頭走出了院子。在他的身影消失後,李瞎子舉起鐵錘,然後照著毛驢的腦門猛地一擊。在那一刻,趙庭祿不自覺地閉了眼睛。毛驢受了這重重的一擊後,晃了幾晃,但並沒有撲倒在地。它的四肢顫抖著勉勵支撐身子。李瞎子再次舉起鐵錘,狠狠地擊打下去,毛驢終於轟然倒下。
從放血到開膛破肚,趙庭祿沒有再看下去。暴力血腥的場麵刺激他的神經,讓他覺得這驢肉吃得很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