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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婚慶之日

  趙梅春在趙有貴這屋裏坐了好長時間才離開。她在向回走的路上,想自己以後沒有多少空閑的時間來爺爺家裏啦,不免有一點兒傷感,但旋即又將那傷感的情緒驅散開。回到家裏時,吳桂蘭正在吩咐趙梅香還有趙守中上趙庭祿那裏找宿。趙梅平聽後馬上接過話說,她也去。趙梅平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還惦記著剛才跳皮筋兒的遊戲。


  夏夜短暫,又常有蚊子來攪擾,所以趙梅春覺得睡得不太好。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倦怠乏累。她早早地起來,洗涮完畢後就到院子裏看滿園的菜蔬。各式的蔬菜正處於生長的旺盛之季,黃瓜的枝蔓努力向上攀爬,葉片層層疊蓋,不留一點空隙;茄子濃綠中泛了一點兒青紫,淺藍的小花朵透著一點神秘;辣椒堅韌挺括,棱角分明,直讓人覺得它十足的味道正一點一點地滲出,再渲染成秋天的鮮潤豔紅。那十棵毛子菇娘和紫菇娘是趙梅春和趙梅平親手種下的,現在已是果實累累,再過十天半月就可以采摘食用了。草從地裏鑽出來,不問地點,不分場合。


  太陽的淡白的光照射過來,已有幾分的熱力。


  早飯過後,送親的人們陸續趕過來,趙庭財的不太寬敞的院落便愈加熱鬧擁擠。


  趙梅春被張二丫和大姨家的三妹小玲扶持著。一陣打扮後,張二丫嘻嘻笑著說:“好漂亮的新媳婦,快趕上仙女了。”


  趙梅春的三妹兒是個文靜的姑娘,她隻是恬淡地笑了幾笑。張二丫忽地又有新發現似的針紮火燎地大聲說:“不行不行,這紅配得不勻,跟鬼畫符一樣。”


  她說罷,重又拿起胭脂紅的粉拍兒在趙美春的臉上輕輕地細致地拍著,由麵頰到脖頸逐漸拍勻,平和過渡不留一線突兀的地方。之後,她審視著,滿意地嘖嘖感歎。


  “看包啊廂啊什麽的都齊備沒,有沒有落下的?庭祿,那賞廚師的錢都拿好了嗎?等會兒咱們就送新娘上車了,到孫書記家咱們少吃少喝,別給咱們老趙家人丟臉,咱們下午回來消停的坐炕上由著性子造。”大廣播可著嗓子吵吵著。


  她今天很忙,趙家孫家兩頭跑。她今天就要完成任務了,俗話說,媳婦上炕媒人靠牆。


  趙庭祿早晨時開過來的那輛手扶拖拉機就停在大門口,作為拉新娘的轎車。現在趙庭祿已經到車前將車發動,手扶拖拉機噠噠的歡叫起來。


  九點多鍾的空氣中彌漫著菜蔬和青草的味道,充澀著滯悶的暑熱。趙庭祿抻了抻白襯衫的下擺,又理了理頭發,自覺自己一副人模狗樣,還能稱得起娘家客人,就有一點得意。庭院裏的人開始向外走,最前麵的是張二丫和趙梅春。張二丫象征性地攙扶著趙梅春,邊走邊在她的耳邊說話。


  趙梅春在這一早晨都被精心侍候,成為絕對的中心,她有些木然地接受著人們的讚美和祝福。現在,她走出了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庭院,即將進入另一個庭院,要在那裏起居飲食。當然以後她可以回來,但回來時的身份變了,那時她不再是一個青春的女孩子,而是初為人妻的小媳婦。她回頭看看,門依舊,窗子依舊,那隻大黃狗也依舊如往日一樣沒有變化。正當她扭轉頭想收回目光時,卻見林餘波倚靠著他家的院牆注視著自己。趙梅春一哆嗦,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張二丫。張二丫眼看著趙梅春的指甲陷進自己裸著的胳膊裏,不禁呀地叫出聲來,同時笑問道:

  “你幹啥呀?梅春。”


  趙梅春覺得自己失了態,忙端正身子掩飾地回答道:“剛才有一個小磚頭硌腳了。”


  顯然張二丫相信了趙梅春,她低下頭尋找著,前後左右,卻並未見什麽磚頭。但好在她並沒有什麽疑心,隻是片刻間,她又滿心歡喜地繼續攙扶著趙梅春向大門外走。


  趙梅春被長袖的豔紅的衣服包裹著,雖然衣服輕薄而且寬鬆,但還是覺得纖細的汗正在滲出,像有螞蟻在身上爬一樣。在手扶拖拉機前,趙梅春站住,對正看自己的照庭祿說:

  “老叔,我爺咋沒來呢?”


  這本是她早就想問的話,隻是現在才有機會。


  趙庭祿歪了一下頭,說道:“他咋說也不來。”


  後麵拎包袱的人隻幾秒鍾就緊隨而至,趙梅春就不再說什麽。由著張二丫攙扶著,她到車廂的後麵,那兒的車廂板已被趙庭祿放下,好方便她上車。


  “新媳婦上車,管小飯的也上車,還有壓車的抱小孩的都上車,坐滿了別空著。剩下的架步蹦,一會兒就到了。東西都擱車上,別傻了吧唧的拎著,缺心眼兒啊?”大廣播說著時候,咧開大嘴笑了。


  趙庭喜看大廣播半笑不笑地說:“這啥大姨子啊,還說我缺心眼兒。”


  他的這一句話像點醒了大廣播一樣,她爽快地一揮手道:“哎呀媽呀,這妹夫子還挑上理了,你不缺心眼兒,你心眼兒多得跟篩底似的。”


  她的玩笑話惹來了一片笑聲,大廣播自己也笑了出來,如菜園裏盛開的西葫蘆花一樣。


  趙梅春坐在車廂正中的位置上,頭上蒙著一塊見方的紅布。她從紅布中將目光透出,朦朧的見出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和送親的人都著了一層神秘的紅色。在這一刻,她忽然希望林餘波能出現在她的視野中,那樣她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將他看個夠。可是林餘波沒有出現在他家門前,院裏也沒有他的身影。失望失落的情緒慢慢浸染上來,與麵前的喜慶氣氛格格不入。


  “梅春,你看你媽哭了呢。”張二丫俯在她的耳邊說。


  趙梅春掀起蒙頭幅子的一角兒,果真見母親在離車兩米遠的地方望著自己在抹眼淚。趙庭財站在土牆的拐角處,手指輕捏著土牆上斜插的秫秸棒,微牽著嘴角,默默地看著。趙梅春心裏一酸,淚花在眼眶裏打著轉轉。她強忍著不讓更多的淚花滋生,同時盡力地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對張二丫說:


  “我媽也真是的,又不是千八百裏的,哭的什麽?”


  張二丫一定聽出了她的聲音不同以往,於是她掀起蒙頭幅布的一角。但她沒敢再看,又快速地放下。這次,張二丫沒有說話。


  車開了。遮著紅蓋頭的趙梅春走上了她人生的又一大段的路途。


  趙庭祿熟練地駕駛著手扶拖拉機,慢慢地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車的後麵是一大群趙梅春的摯愛的親人。


  轉了幾個彎後,車子停在了並不算遠的孫江家的大門前。孫江的大門前早已聚集了許多迎親的人,他們見車停下,都圍攏上來。趙守誌剛想從車上跳下,鄭秀琴扯住他道:

  “傻小子,三娘咋說的啦?坐著,不給錢就不下車。”


  趙守誌和趙守華乖乖地坐下來,探著脖子望滿麵喜色的孫成文。


  “老親少友們都過來幫忙拿東西。沒有婆婆就不用兜斧子戴花兒了,以後孫書記就是婆婆。娘家客人都往裏走,女客西屋男客東屋。”支人客劉誌東努力地放大他的聲音。


  孫成文笑嘻嘻地挨到車旁,從兜裏掏出兩個紅紙包,分別交到趙守誌和趙守華的手裏,說:“下車吧,再不下車就壓冒炮了。”


  這個從今天起正式作為姐夫的人逗笑著這兩個正式的小舅子。


  趙守誌和趙守華好像約定好了一樣,從車上跳下來,好奇地打量這座喜慶的院落。


  趙梅春被張二丫和小玲攙下車,慢慢地向院裏走。一幫好熱鬧的半大小子起哄一樣將一把把玉米粒子打向趙梅春。張二丫尖著嗓子罵道:


  “兔崽子們,打你姑奶奶身上了。”


  趙守誌尋到了孫成軍後,相對嘻嘻笑著,然後說一些有用的廢話。孫成軍還想說什麽,但被另外幾個看起來是他親戚家的小孩子們叫走了,所以趙守誌進了屋,擠在人堆裏向西屋看。他什麽也看不到,大人的身影擋住了他的視線,於是他向裏麵擠,擠到了屋裏邊。他看到趙梅春正坐在炕上洗淨手洗臉,神情赧然眉目低垂。她的麵前放了一盆香水,清水裏浸泡著一棵蔥。


  裝飾一新的新房除了新打製的一口大櫃和櫃子上的大鏡子外,還有簇新的杯盤茶盞,新的暖瓶,此外再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新裱糊的牆麵和棚頂,反映著日光,整個屋子裏便顯得明亮透徹。


  炕上的三疊被子規矩地橫放著,趙守誌不知做什麽用。


  看了一會兒,趙守誌又人群裏鑽出,站在外屋的地上向外張望,他看見孫成海在外麵的牆邊抻著脖子傻乎乎地望著。炒菜的香味從支在院子東邊的灶台上飄進來,竄進了他的鼻孔,他使勁兒聞了聞。


  門框上鮮紅上的對聯,園子裏繁盛青綠的菜蔬,以及滿院的喧嚷,渲染成了極喜慶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趙梅春接受著支客人的各種指令完成著各種禮數。她的腦海裏亂哄哄的,所有的聲音都會聚著鼓進耳朵,又像所有的聲音都被屏蔽了,隻剩下自己的喘息。


  “都讓閃開,讓個道兒,典禮了。”支客人大聲喊著。


  趙梅春被張二丫和小玲扶持著坐到了炕沿上,穿上那雙紅色的踩堂鞋,如做夢般飄行出去到了西屋的窗子下。那兒有一張桌子,桌子上蒙著一塊紅布,上麵端正地擺放著***和華主席的畫像。


  孫成文與趙梅春相挨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傻笑。他此刻的心情已被張二丫揣測到,所以她隔著趙梅春逗他道:“心都長草了吧?八瓣兒梅啥樣你心就啥樣。”


  張二丫的話被孫成文聽到了,於是他的嘴張得更大。


  致辭、主婚人證婚人落座、行禮……各式禮數之後步入洞房。在趙梅春轉身的一瞬間,站在牆頭上的半大孩子們將玉米粒子高梁粒子劈裏啪啦地打來,並伴有他們嗷嗷的起哄聲。張二丫盡力地擋住襲來的各種顆粒,護著趙梅春快速的衝向門內。


  剛一坐定,張二丫就略有氣惱地罵道:“這幫兔崽子還帶這麽打的?拿蒼子棵往上糊。”她說著把一粒老綠色的蒼耳從趙梅春的肩上摘下來。


  趙梅村的蓋頭已摘一下,她打量了一下張二丫,不禁哧地樂出來。


  “唉呀,都是為了你。”張二丫抹著趙梅春的脖頸,“真細粉兒。”


  她說完笑起來。


  趙梅春暈紅了大半個臉,眼簾垂下。過了片刻,她揚起臉看著張二丫動手將她頭發上老綠的蒼耳輕輕地取下。


  典禮結束,婚宴就要開始。趙守誌抻著脖子向窗外看,他在看管菜的把一勺勺菜盛到盤子裏,那些盤子都裝在一個方盤中。東院、前邊的過道裏、西院、還有隔院的老張家都壓上了桌子,單等大支客一聲令下下就起菜走盤兒。


  “大支叉還真有兩下子,左右能調開扇兒。”


  說這話的是趙庭祿對麵一個矮胖子的中年人。他以陪客的身份盡量地和趙庭祿說話,為的是不讓氣氛冷落。其實不必,同桌的幾個都是熟識的人,即便是矮胖子也不陌生,他是四隊的隊長。趙守誌聽矮胖子說,忽然一笑,笑得矮胖子有一點兒尷尬,他自嘲地說:


  “孩子在這兒哪,不能啥都說。庭祿,今年是好年成,你看這雨下完了就晴天,完後再下,不旱也還不澇。”


  趙庭祿想起一個月前張維明說他和張李寶發鬧別扭的事兒,就認真的看了他幾眼,忽然一樂道:“風調雨順。”


  矮胖子忽然撫手笑道:“對,是這個詞兒,風調雨順。這華主席就是有福的人,剛一坐金鑾殿就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趙庭祿聽完他的話後點頭。他覺得四隊長挺有意思,想擺隊長的派頭兒,還要裝有學識的樣子,卻處處露破綻。心裏這麽想,嘴上是不能說的,他道:


  “去年四隊勾一塊七,今年整好了得勾兩塊吧。”


  矮胖子驕傲地一撇嘴說:“嗯,我估計勾兩塊日值應該有把握。”


  李寶發沒在屋裏,他在外麵比比劃劃地和孫江說著什麽。大概是他不想和四隊長撞在一起吧?


  這間屋子裏總共擺了三張桌子,炕上兩張桌,地上一桌;炕上的兩張八仙桌旁了十多個人,地上的大園桌旁,圍住了七八個。這種通常的坐法如別家的一樣,不會引起趙庭祿特別的注意。倒是地桌上穿著講究的一個人,很讓趙庭祿多看了幾眼,他是孫江的弟弟孫忠。


  孫忠的語調平緩,態度謙和,沒有多少城裏人倨傲的神情,但趙庭祿卻感覺出他內心裏的優越感。由孫忠而起,他忽然想到了春天裏賣完豬在飯店裏吃飯時的那個跛腳的男人,他們說不定還認識呢。這種毫無根據的聯想隻在腦海裏徘徊了一小會兒,立刻被他遣散了。布菜添酒,主客寒暄,互相禮讓著,享受著婚宴所帶來的快樂。在最後的專為送親的娘家客人準備的四個獻菜上來後,趙庭祿從兜裏扯出五元錢來高聲喊道:

  “廚師辛苦,賞錢五塊!”


  那個端菜的方盤手將錢高舉過頭頂,也高聲喊道:“謝賞——”


  隻不過四五分鍾之後,支客人劉誌東到東屋裏朗聲誦道:“各位親朋好友,十事九不周,如果有慢待,挑我別挑東家。長江水不斷,孫家酒不幹,各位慢吃慢用。”


  他的最後兩個字是用歌唱的韻律送出的,拖曳著長長的尾音。


  大約一個小時後,趙梅春如夢般地看著送他的娘家人從孫家——不,是自己家的院裏走出去,將自己孤零零的撂在這兒。從此以後她就與孫成文同床共枕過日子生兒女,想到這,她不免內心裏酸楚,有想哭的感覺。周圍熱鬧的氛圍依然濃厚,她天性中易於害羞的性體和強迫自己所呈現出來的些微喜興她看起來嫵媚嫻靜,有新娘的韻致。


  斟酒、送客人、接受鬧洞房的半大小子們半大姑娘們的調笑,在吃過寬心麵後,這個新房裏就隻剩下孫成文和趙梅芳兩個人。紅燭已點亮,搖曳跳動的焰火將一團柔和的光播散出去,也將趙梅春臉映得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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