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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深了

  午後兩點的太陽光無力地照下來,讓他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庸倦。在經過大榆樹下時,他忽地想起上午時在這碰見的李玉潔來。這個李寶發的親叔伯妹妹,在看他時有種奇怪的神情,讓他琢磨不透,又似心領神會。這麽樣地他一路走一路想,就到了供銷社的門前,見孫成文正倚門向外眺望。天氣還未轉暖,他倒不嫌冷。看見趙庭祿,孫成文的眼睛眯起來,笑著說:


  “老叔,進屋待一會兒。”


  他說話的同時,將身子直起趨前一步,並作出迎接的姿勢。趙庭祿遲疑了一下,他本不想進去,他有點承受不了孫成文近乎討好的熱情。孫成文一定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明白無誤地說:

  “梅春剛才走的,來買洋火和清醬,還買了一包蠟。”


  他這麽一說,趙庭祿立刻想起過十字街路口時,好像是看見了梅春的背影。於是,他向供銷社的屋裏走去。


  屋子裏沒旁人,空蕩蕩的,有點冷清。孫成文說:“老叔,上值宿室。”


  值宿室空間逼仄,一鋪半截炕,地上一張三屜桌,一把椅子,牆上是規章製度職員守則,還有幾張獎狀。一道間牆又將這東首的房間隔成兩部分,北邊那個小屋有一道門,與這相通連。


  與孫成文一同住店的老趙,不知道哪裏去了,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他們同時在一起的時候少而又少。


  趙庭祿坐在炕沿上,眼睛看向外麵。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在看,隻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木然。孫成文把爐裏的煤火勾了一下,煤火的嗚嗚聲傾刻間傳導出來,那熱力也從爐蓋上爐筒子上向外散射。趙庭祿找個話題說:


  “這煤真好燒,多少錢買的?”


  孫成文張了一下嘴,然後回答道:“總社送的,不知道多少錢一噸,還不得個十三四啊!”


  趙庭祿聽著這個略微口吃的孫成文說話,不禁微然一笑,說:

  “嗯,燒煤就是省事,填一下子夠燒半天了,不像燒柴禾,哩哩啦啦整的各哪都是,還不抗燒。你們家燒煤?”


  孫成文笑笑回答說:“我爸不讓,說煤死啦貴的,燒點苞米瓤子就行了。”


  趙庭祿聽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孫成文有點兒茫然,看著他。


  笑聲落後,趙庭祿說道:“你爸真仔細,那麽有錢還舍不得。”


  孫成文沒有接他的話,張了張嘴,眨了下眼睛後,從兜裏掏出兩塊糖來,遞給趙庭祿,說:

  “老叔,吃糖。”


  趙庭祿接過來,剝開,把水果糖放進嘴裏。那糖紙孫成文接過扔到煤槽中。


  孫成文的殷勤獻得足夠多後,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老叔,我看見梅春了。”


  趙庭祿點點頭,舌頭攪動著嘴裏的糖塊。他猜想孫成文一定是求他勸勸梅春以答應這門親事,就等著孫成文下麵的話。


  從門外撞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手裏拿著一個大玻璃瓶子。這樣,他下麵的話就來不及說出了。他走到了櫃台裏麵為那個小男孩打醬油。等孫成文重回這屋後,他卻轉移了話題,不再提梅春。


  趙庭祿沒在這呆多久就回去了,他看出孫成文有點拘謹,還有點羞澀。再出屋門時,他說:


  “這麽的吧,我回頭勸勸梅春。嗯,頭年呢就這麽地,往後賣貨越來越忙了,你也沒空,過了年再說。”


  趙庭祿說得很自信,就好像梅春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自己家門前的雪堆灰暗肮髒,雪在悄無聲息地融化,牆根的土鮮潤得可愛。趙庭祿在邁入家門的那一刻,忽然湧起一股激動與渴望的情感,他不知道這種情感緣何而起。


  守誌和守業追逐著由房裏跑出來,不顧一切地從趙庭祿的身邊繞過去,一直奔向大街。他喝到:


  “幹什麽?成天就是跑!”


  追在後麵的守誌說:“他搶我香橡皮。”


  趙庭祿皺了皺眉,無奈的笑了。


  剛才被兩個孩子撞開的門被他帶上,順手將躺在地上的笤帚立在灶旁的牆上。他回轉身想讓東屋時,看見門框上釘的用來擋風的布把子扭曲變形,與門框脫離開,就罵道:


  “小犢子,瘋得不管不顧的。”


  他抬手正了正門框上的布把子,而後進了東屋。


  從母親離世後,趙庭祿就像突然間長大成人一樣,完全不像原先那樣百無牽掛,隻顧自己快樂。父親仿佛在一夜間變得蒼老許多,除了和原來一樣每日勞作外並無更多的言語。


  趙庭祿還有沒有坐到炕沿上,趙有貴就問:“罵啥小犢子小犢子,小孩不都這樣嗎?才剛他倆在屋裏掙了的。”


  趙庭祿愣怔了一下,認真地看父親的臉,發現他並沒有不悅的表情。原來他是不允許守誌和守業在這屋裏胡鬧的,現在看父親好像還有那麽一點喜歡。他沒有說話,隻把身子放倒了,躺在炕上。趙有貴見兒子躺下,忙拽過一個枕頭,放到他的脖頸處。


  趙庭祿說:“不用,我就去躺一會兒。”


  趙有貴沉思了:“該上墳了,多咱去呀?”


  趙庭祿望著紙棚,回答說:“趕趟,我媽頭七才剛燒完幾天。”


  趙有貴顯然不滿意兒子的回答,板著臉說:“啥都趕趟,成天就這麽磨磨蹭蹭,也沒有個沙愣氣。你媽死時接到大黃紙都成山了,趕緊的,上墳都燒了。”


  趙庭祿嗯嗯地答應著,態度倒也誠懇。


  “哦,待兩天你上城裏,給守誌和守業買有襪子,他倆的都露腳後跟了。”趙有貴說。


  趙庭祿呼地坐起,說:

  “爸,不用,我這有錢,你那錢留著自己花。”


  他本想說讓父親買藥吃,但覺得那樣的話不吉利,就改了口。


  坐了一陣後,趙庭祿回到西屋。張淑芬放下手裏的活,說:


  “咱們家老母豬打圈子時,好像剛進冬子月,八成三月份就該下。”


  趙庭祿點頭,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他拿過笸籮裏的紙牌,一張一張的擺在炕上,然後仔細地檢視。梅芳跑過來,跪在趙庭祿的腿邊,伸手抓過兩張牌來,再用另一隻手撚動著。趙庭祿手裏的牌好多張缺了邊角,甚至折去了一半,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現在見女兒搶自己的牌,就一把將她抱在懷裏說:


  “梅芳,這是啥?”


  他指著梅芳手裏的牌麵。


  梅芳奶衝奶氣地回答:“牌。”


  趙庭祿沒有心肺的笑道:“這次九條,說九條。”


  張淑芬瞪了一眼趙庭祿道:“教孩子啥不好,教孩子認牌闕,有六沒?梅芳,上媽這來。”


  趙庭祿尷尬地咧嘴,把手鬆開,梅芳就跑到張淑芬的懷裏。此時,張淑芬已將手中的活放下。


  “庭祿,等會兒你上園子裏抱苞米稈,蒸豆包。眼瞅著天暖和了,豆包都掉麵子了,可別像去年似的,把豆包捂發毛了。”


  趙庭祿答應著,身子向炕邊蹭。到炕沿上將腳搭耷拉下還沒有彎腰拾鞋時,他轉過頭說:

  “我看著孫成文了。”


  張淑芬盯著他,似笑非笑,而後說:

  “他住供銷社的,哪天都能看見。”


  趙庭祿咽了口唾沫,不大的喉結上下蠕動著。這副模樣讓張淑芬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你想說啥?”


  趙庭祿有了一點被看穿後的不自在,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他說:“不想說啥?”


  隨後,他用腳尖勾過棉鞋,再抬起,左手把鞋跟扯住,右腳一用力,鞋子就穿上了。


  守業哭著拽開門時,張淑芬正在揭豆包,趙庭祿在碗櫥邊一對一對的查筷子。張淑芬嗬斥道:

  “又咋了?哭嘰賴尿的,哪像個小蛋子?”


  守業抽噎著說:“我哥打我了。”


  張淑芬抬頭向外看去,見守誌正絞著小手慢慢地向屋門這裏磨蹭,就尖著嗓子喊:

  “守誌,你進來!”


  守誌進來了,站在母親的身後,等著她的訓斥。


  “咋回事?你說。”張淑芬用揭豆包的木板做出欲打的樣子,嚇得守誌縮了脖子,做躲閃動作。


  “你啞巴了?”張淑芬回過頭,說,“趙庭祿,拿兩個碗來,這有幾個破肚豆包。守誌,你說,不說不讓你吃飯。”


  守誌有些委屈,小聲卻是清晰地告訴母親:“小二說老大傻老二奸調皮搗蛋是老三時,我就罵他才傻呢,完了他就哭了。”


  張淑芬疑惑地問:“沒打,那說話還能說哭了?”


  守業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就推了一下。”


  張淑芬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想起二大伯子趙庭富和三大伯子大牌子趙庭喜,可不是嗎?一個精明鬼靈,一個裏挑外撅,隻有大伯子敦厚老實,可值得敬重。


  秫秸杆串成的簾子上兩個兩個地排了大半下豆包,齊整地都朝一個方向。鍋台上的五隻碗裏盛了破肚露餡的豆包,還有兩隻碗裏盛著因貼著鍋而烙糊巴的豆包。


  守業因為看到媽媽把大哥批評而滿意地笑起,他用大母手指抹了一下鼻子後,拉開門進到東屋裏。在東屋炕場擺著八仙桌子,碗筷已放好,一盆用蒸鍋水衝燙過的苞米碴子水飯被桌子半掩住,冒著熱氣。梅英挨著趙有貴坐著,守業拿著兩隻筷子,在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擊著碗沿。坐在趙有貴懷裏的梅芳也學著二哥的樣子,拿起筷子拙笨的敲起來。邊敲邊樂,敲著敲著一隻筷子飛了出來,打在了守業的臉上。守業瞪了眼睛,抄起一隻筷子,探身抽抽了一下梅芳的小手。梅芳哇的一聲哭了,同時把手伸進趙有貴的胳肢窩裏。


  張淑芬端著豆包進屋,她的後背是守誌。剛將豆包放到桌上,她揚起巴掌拍在守業的身上:


  “讓你打小妹,讓你打小妹,你像個‘時不閑’做的似的,一會兒老實氣也沒有!咋不卡死你?卡死你,我就省心了。”


  忙亂了好一會兒,晚飯才正式開始,


  趙庭祿由張淑芬訓斥守誌開始,就滿眼含笑地看著這一切。他的無原則的態度讓張淑芬有十分的不滿,她指責趙庭祿不去管教,隻會寵溺,若是長大成人,恐怕毛病也慣下了。


  天長了很多,四點多鍾時才見太陽一點一點點挨下山。暗青的天空中,幾顆明亮的星鑽出來,做夜夢的先導。


  張淑芬把被鋪上後,就坐在炕頭上縫合鞋底鞋幫,神情專注認真。她的腳伸在褥子下麵,棉襖披著,白底小藍花的襯衫上破了一個洞,露出了那一點細膩的胸肉。梅芳和梅英穿著衣服在被子裏鑽來鑽去,把一隻枕頭當做可以推動的車輛格格地笑著。張淑芬並沒有去製止,任由她們胡鬧。趙庭祿忍不住抓住梅芳的小胳膊道:


  “你認識汽車嗎?”


  梅芳跪坐著,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認識,大街上天天過。”


  趙庭祿思考著女兒的話,忽然大笑起來,他覺得梅芳把每天在大街上走過的馬車當做了汽車。這種錯誤的認知不必要去糾正,等她大了,自然會明白一切。


  張淑芬把梅英和梅芳安頓到被子裏後,又特意掖好了被角,不讓一絲風鑽到裏麵。梅英和梅芳又嬉鬧了一會兒後,安靜下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張淑芬邊紮鞋底邊說:


  “這兩個小妖精,又把被蹬開了。”


  趙庭祿連忙將被子蓋好,不等張淑芬指令。之後,他看著張淑芬說:

  “別幹了,睡覺吧!”


  張淑芬頭也不抬地回答道:“睡覺?這一大堆活那,不幹咋整?大大小小七八雙鞋,還得洗被洗衣服,打掃屋子縫縫補補,都得在年前幹完,一尋思都鬧騰。你們老爺們兒多好,吃完飯,嘴巴一抹娑,啥事沒有?”


  趙庭祿嘿嘿一笑,把手探進褥子底下,尋到了張淑芬叉開的兩腿間,抓揉著。他側著身子,臉上有不正經的笑容。張淑芬將腿並攏,說:


  “手刺撓了?撓牆根去。”


  趙庭祿大睜著眼睛說:“手不刺撓,那兒刺撓。”


  張淑芬輕輕一笑,臉頰上泛起了紅暈。她將並攏的雙腿放開,腳尖翹動著。這分明給了趙庭祿一個明確的信號,他的手就翻山越嶺的不安分起來,並說:


  “棉褲還沒脫呢。”


  張淑芬輕咬了一下嘴唇,很粘膩地回答:“還有十幾針了,等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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