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親死了
一月末的天氣好像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許多,房簷上融化的雪水滴成的冰溜子參差不齊地懸掛著,黑灰的苫房草大部都顯露出來。春天要到了吧?
這些天裏,趙庭祿總是心神不寧,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著他。應該不會有事,媽媽雖說病病怏怏,可沒有再發展下去的兆頭。
今天早上,趙庭祿起得早,不像往日那樣,等太陽冒紅了才爬起來。他穿戴齊整,來到外麵,看天上的星星還沒有退盡。東邊天氣已有些微的亮光,不遠處有一隻狗,抬著左前爪向這邊望。趙庭祿“嗷囉”一聲後,那隻狗噌地轉身逃去,跳過土牆沒了蹤影。他咧咧嘴,笑了一笑。
正是狗呲牙的時候,冷得很,所以趙庭祿隻呆了三四分鍾就進了屋。張淑芬正在穿衣服,白嫩的腰杆尚未被碎花的襯衫遮住,很是性感。趙庭祿緊著湊上前輕輕地拍了一下,嘴上說道:
“真肉頭!”
張淑芬將袖子套好後,回頭嗔怪道:
“挺大個人沒個正形,今兒個咋起的這麽早?每天都溻窩子太陽照屁股了才起來。”
趙庭祿慢悠悠的答道:
“睡不著,躺著鬧心。”
外麵暖和一點時是八點多,這時趙庭祿一家人正在吃早飯。在吃早飯時,守誌和守業為了爭搶一小塊醬黃瓜相互推搡起來,這令趙庭祿大為惱火,就申飭道:
“都消停的,再也不好好吃,都給我滾蛋!”
趙守誌滿腹委屈地說:“我先夾的他就搶。”
守業不服氣地辯解道:“那麽大一塊,他都吃不了。”
趙庭祿用筷子敲了一下桌麵,並不說話,隻用眼睛逐一瞪視。兩個孩子不出聲,老實地坐在那兒,不動筷子。側坐在炕沿上的張淑芬見狀,馬上起身拿過醬碗,轉身向外走,邊走邊說:
“等著我撈一大根去。”
待張淑芬走出門後,虛弱的林秀雲對二孫子說:
“守業,上奶這來,看看我二孫子,賊聽話!”
盡管守業就坐在奶奶的身邊,他還是向這邊靠了一靠。
張淑芬把一根大黃瓜鹹菜放到桌上後,守業像怕人搶似的,抓起來用嘴咬下一大塊。他的手上沾了滿了醬,嘴巴四周也糊了一圈醬,但他毫不在意。正當她用沾滿醬的手拿筷子時,張淑芬阻止道:
“擦幹淨的!”
張淑芬的語氣嚴厲,於是趙庭祿不滿地嘟囔起來:“這家什的,打神仗似的,不能好好說話?”
張淑芬拿眼睛剜了趙庭祿一下,旋而笑道:“好人是你,壞人也是你,裏外裝好人。”
九點多時,張淑芬將屋子收拾利落後,坐到炕上,拿過鞋麵和鞋底筆劃著。趙庭祿手捧著昆侖牌收音機,不斷地調台,嘶嘶啦啦地旋來旋去。這台從東屋裏拿過來的收音機是趙有貴幾年前在縣上開會時獲獎得的。這收音機被帶挎帶兒的皮套包裹著,顯得華貴而厚重。趙有貴視這個收音機為寶貝,除了兒子趙庭祿外,不許兩個淘氣的孫子碰一下。如果他們想聽什麽,必得他親自調台確定音量。
張淑芬嗔怪趙庭祿道:
“半天也沒見你整個正台,到底聽啥?在不,你上梁山,那要啥有啥開心還解悶。”
趙庭祿聽罷嘻嘻一笑,將手上的收音機放到炕上後,抓起那個沾有油漬的黃毛狗皮帽子,下地穿鞋。
趙庭祿剛要將手上的帽子扣向腦袋,張淑芬叫他道:“匣子不送那屋去?”
趙庭祿說:“不用吧?守誌和守業不在家,沒人禍害。”
趙庭祿說完走出門來,向前麵的大街望去,大街上沒有行人,隻有幾個小孩兒在打“翹兒”。
前街的劉大爬犁家聚了很多人,其中的一個正手舞足蹈地白話著:
“這小孩天天放學上偏棚子裏去,一去好幾十分鍾,咋回事呢?有一天,他媽就拿眼睛瞟著,等小孩兒從偏棚子裏出來後,她就進去了,你猜怎麽著?”
眾人都齊齊地望向他,等著下麵的話。
“嘿,那個火盆裏有蛋,上邊的還熱乎呢。哦,他媽明白了,敢情是上這下蛋呢。”
哈哈的一陣笑後,一個胖男人說:“淨瞎扯,不怪管你叫張大白話。”
張大白話眼珠子一瞪道:“白話?哎,你說那狼孩的事,是不是真的?那時你也說我白話,怎麽樣,現在還說我白話嗎?”
趙庭祿聽他們胡扯瞎侃,不禁微然一笑。他沒有參與其中,隻是靜靜地聽著。
劉大爬犁閑散人多熱鬧,腰街的王老鬼家看牌的人多,有樂趣。這兩處是他常去的地方。
趙庭祿在劉大爬犁家打哈哈湊趣,倒也快活,不覺時間已是正午。正在他側耳聽胡二埋汰和李大嘞嘞“哨”仗時,張淑芬神色慌張地撞了進來。趙庭祿猛可地心一沉,覺得有事發生,就問:
“你來幹啥了?”
張淑芬急惶地說:“我上老王家找你,人說好幾天沒去了,我才上這來。”
趙庭祿覺得他真是磨嘰,就問:“啥事吧?”
張淑芬拉他走向外麵,湊近他輕聲道:“媽、媽不行了。”
雖然張淑芬輕言輕語,趙庭祿卻明白事情嚴重,於是大步走開,急急地奔家裏去。張淑芬跟在後麵,並不言語,隻是麵色凝重,神情肅然。
一路疾行,趕到家門時,趙有貴從屋裏出來,拉住趙庭祿的胳膊說:
“庭祿啊,你媽走了。”
隻這一句,再不多言。他的眼淚橫流下來,強力抑製哭聲的表情如刀一樣割裂了趙庭祿的心。他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後風一樣的拽開門,撞進東屋。母親坐在方凳上,側著身子趴伏在描花的大櫃上。她的呼吸已停止,現在正行走在去天國的路上。
趙庭祿木然地站著,看著熟睡一樣的母親不說話,不作半步的移動,像是怕將她驚擾似的。
趙有貴的不連貫的語序混亂的聲音猶如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你媽說想喝點熱水,就倒了點水,等涼了後再喝,完了就坐下等著。等了一會兒後說有點迷糊,就趴那兒了。過了不到半小時,我招呼你媽,幹招呼不見動地方。我尋思讓你媽上炕上睡,就扒拉,一扒拉了,才知道你媽死了……”
“死了,母親死了!”在這時,趙庭祿才猛然省悟,俯下身子搖晃著林秀雲的雙肩:
“媽媽,你醒醒……”
趙庭祿呼天搶地的一陣忙活,卻終不能換來母親的回應,於是他直起身來,大瞪著雙眼,呼哧呼哧的喘氣。過了好一會兒,他轉身來到外屋地上,拎起爐鉤子前後晃悠著。張淑芬見狀,上前將他的手掰開,那爐鉤子就當啷啷地掉落到地上。
趙庭富剛進大門就嗚嗚嗚啊啊地哭喊起來:“媽呀,媽呀,你咋說走就走啊?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再也看不著你了,嗚嗚——啊——”
趙庭富的哭聲淒切讓人動容,不禁讓迎過來的張淑芬淚眼婆娑,幾欲哭出聲來。剛才,張淑芬求了鄰居白二寶,去告知趙庭富和趙庭喜,估計趙庭喜過一會兒也會到的。趙庭財在“工業”上班,可能要晚些時候。
趙庭富拖著哭聲進到東屋,在母親的麵前跪下,哭喊著:“媽,媽……”
冷風從不斷開啟的門裏湧進來,讓這屋裏冷涼了許多。
張淑芬現在很冷靜,不急不慌地扯著正在發呆的趙庭祿說:
“趕緊的,給老太太穿裝老衣裳,要不過一陣身子就硬了。”
趙庭祿趙庭富哥倆連同東邊隔院的張五嬸將一年前備好的裝老衣服穿好,然後抬著林秀雲放在外屋地左邊的門板上。現在,老太太安詳的躺著,像睡著了一樣,絆腳絲係在腳踝處,黑色的登雲鞋底上有輕巧的燕子,載她飛翔,那燕子是她的大女兒趙雅芝繡的。打狗鞭子還沒有拴好,打狗餑餑還沒有烙好,所以現在她兩手空空。壓口虛應著放在兩唇之間,沒有被牙齒咬住。
聞訊趕來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已擠滿了整個屋子,連諾大的院子裏站滿了人。
張五嬸挨到趙庭祿的身邊說:“庭祿啊,你去東頭找劉誌東過來,幫著張羅張羅,這麽大的事就指你一個人不行啊。進屋磕頭,啊!這是禮數,那什麽,先去吧,回頭再說。”
趙庭祿聽罷,應了一聲,向大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