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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殘存意識

  作為中學老師,常年站在講台上吃粉筆灰的父親身體實在算不得好。前兩天姥姥出殯,他雖然一直咬著牙全程堅持,其實累得夠嗆,回到家用了一天時間都差點沒緩過氣來。


  看看現在的時間,以父親的腳程來算,應該是我和母親離開小院沒多久,他就跟了出來,可畢竟跟不上我們的速度,而且對山村的環境又不熟悉,所以他才會遲了兩個小時才到。


  仔細一看,父親的衣服和褲子上還沾著不少的泥跡,從來一絲不苟的頭發現在也是亂糟糟的,東翹一撮,西撩一縷,臉色也是微微發白,也累的,也有被嚇到的。


  誰見到一個已經死了,在自己眼前被下葬的人,現在又出現在眼前,不會被嚇到?

  那麽奇特的類似猿猴的蹲地姿勢,那麽瘮人的幽綠色眼珠子,被姥姥直勾勾盯著看的父親,現在是什麽感覺我不知道,但作為旁觀者,我的心跳都快被嚇得靜止了。


  “咯咯,咯咯”父親的喉嚨痙攣著發出不自主的聲音。


  這是被驚嚇到極致的反應。


  父親不會被嚇的暈過去吧?

  心中對他有在多的不滿,但他也是我的父親。


  我和母親再也顧不得躲藏,連忙從灌木叢中站起來,母親一手扶著他搖晃的身體,表情焦急又關切。


  “沈濤,你怎麽樣,沒事吧?你不要嚇我。”


  父親看上去再瘦也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擔心母親力有未遂,我趕緊扶住父親的另一邊手臂,手指下意識在他的手腕脈門處探去。


  沒想到父親居然一把甩開我的手,原本驚嚇的表情現在又加上了憤怒。“幹什麽?不要碰我。”


  我隻是想幫他號號脈而已,做什麽反應那麽激烈?就因為號脈的本事是姥姥傳給我的嗎?


  到底父親和姥姥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他們這麽勢成水火的。


  記憶中,姥姥活著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踏足過那個小院,暑假寒假我來探望姥姥,母親實在沒有空,讓父親接送,他也隻是把我送到村口,每次來接也都是在那裏等著。姥姥家裏有是令他懼怕或者是厭惡的東西嗎?我以前這麽認為。


  現在看來,他厭惡和反感的,根本就是住在小院裏的人,是姥姥。


  被他這麽叱喝了一聲,心中脹滿的關心,就像數九寒冬被放在雪地上的熱水,很快冷卻,結冰。


  收回手,默默站在旁邊。我不在看他,看向蹲在墳頭墓碑上的姥姥。


  她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父親的突然出現讓她猛的扭過頭,身體沒動,轉動的隻是脖子,腦袋180°轉過來,麵對著我們,綠沉沉的眼珠子緊緊盯著父親。


  似乎剛才父親對我的舉動令姥姥不高興了,她眼中綠光大盛,喉嚨裏又發出那種警告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又是什麽東西。”父親指著姥姥的手一個勁地抖。


  “她是我姥姥!”我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為人師表,難道連這點最基本的禮儀都不懂嗎?姥姥就算是死了,也是他的長輩,怎麽能用手指著她,還把她形容成“什麽東西”?

  平時教訓我的時候那麽頭頭是道,到頭來他自己也不過如此,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基本禮貌都不懂。


  “你給我閉嘴!”父親的唾沫差點噴到我臉上。“她是你姥姥嗎?你姥姥死了,已經死了,你懂不懂。死了就是埋在地裏,不會動了。你仔細看看,這個真的是你的姥姥嗎?你看看她的眼珠子是什麽顏色的?山裏的餓狼你見過嗎,眼珠子就是這種顏色的。她不過是披著你姥姥皮囊的一個怪物而已。”


  “你胡說,她是我姥姥,不是怪物,不管活著還是死了,她都是我姥姥!”我握緊拳頭,梗著脖子和父親對峙。


  爭吵的聲音讓姥姥突然變得煩躁起來,“咕嚕”聲變成了攻擊前的“嘶嘶”聲,咧著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姥姥的牙齒一直很好,頭發都花白了,牙齒還是堅固的像年輕人一樣,不,現在很多年輕人的牙齒都被碳酸飲料荼毒了,連麻花都咬不動,根本不能和姥姥比。


  她的牙齒好到什麽程度,打個例子吧。春節做的粘豆包凍在地窖裏,剛拿出來比石頭還硬,用山裏話說,能用來砸死狗,我自詡自己的牙齒已經很不錯了,潔白整齊又堅固,但這種凍成冰坨子的粘豆包,連我都啃不動,姥姥卻連熱都不熱,直接就那麽用牙齒啃,可見老人家的牙口有多好。


  但那時候再好的牙口也還屬於正常範疇,不像現在這樣,獠牙比別的門牙長了差不多一公分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又驚又懼的同時,我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兩個字“屍變!”


  不可能!我立刻又搖搖頭。


  姥姥以前說過,已經下葬的屍體發生屍變的機率少之又少,因為條件實在是太苛刻。天時、地利、屍體本身的條件和外部的接觸,缺一不可。現在人口密集度越來越大,土地占用率也越來越高,天地間陽氣始終趨於強勢的壓倒地位,所以屍變幾乎不可能在出現。


  而且,屍變的屍體,眼睛是紅色的,獠牙、指甲和頭發暴漲,眼珠子渾濁無神,完全無意識。


  姥姥的獠牙雖然邊長,但她的眼睛是綠色的,而且從她的反應來看,分明是有意識會思考的。


  越想心越痛。姥姥,最疼愛我的姥姥,直到現在已經死了,她還是那麽維護我。


  她是怕父親會傷害我,所以才會那麽憤怒嗎?


  “你們看你們看,現在你還敢說她是你的姥姥嗎?”父親邊說邊退後,表情雖然很驚懼,嘴裏卻還在說著那些讓人生氣的話。“她現在連我們都想傷害,分明是一點人性都沒有了……”


  “住口!”


  “沈濤,她是我媽!”


  我和母親同時開口,因為實在太生氣,所以聲音不小。


  姥姥終於“嗷”了一聲,縱躍著朝父親撲過來,一陣陰風從我麵前掃過,刮得我的皮膚生疼。


  母親拉著父親往後退,剛才還甩開我手的父親一把拉住我,拖著我一起後退。


  黎明前的天空很黑暗,一朵烏雲飄過,擋住月光,山風突然間變得猛烈起來,吹得林濤樹梢“嘩啦啦”作響,樹幹一個勁搖擺。


  這裏是半山腰,上山的路被姥姥封住了,下山的路狹窄難走,這麽倒退著走,稍不小心就會滾落山崖。


  我其實不想退,也不相信姥姥會傷害我,但被父親拉著,怕用力掙開他的手會發生意外,所以隻能任由他拉著一路後退。


  就這麽退了十幾米,母親的鞋跟踢到一顆浮在泥地上的石頭,把它踢落山崖。


  “嘩啦,卡啦,噠,噠,噠,噠……”逐漸往下的聲音告訴我們,身後的整個山崖到底有多深。


  已經沒有退路了。


  姥姥也逼到了麵前,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所以幾乎沒有什麽攻擊的動作,隻是一路把我們,或者說是把父親逼到這裏。我們停下,她也停下。


  我這輩子最敬愛的老人此刻就在我麵,距離我不過兩三米。


  突破烏雲遮蔽的月亮已經西垂,月光卻還是那麽明亮,正好照在姥姥的臉上,讓我把她臉上的每一縷褶皺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人的褶皺就像樹木的年輪,顯色出她經曆過的歲月和滄桑。


  “姥姥……”我的眼眶發熱,不自覺地朝她伸出手。


  “小冰!”父親動作粗魯地把我的手拽回來。“你瘋了?要我說幾遍,她不是你姥姥!不是!”


  “嘶嘶嘶嘶……”原本已經消失的聲音再次在姥姥的喉嚨中響起。


  這次她毫不猶豫的朝父親伸出手,斂身時修剪整齊的指甲居然變成一寸多長,和眼睛一樣,也泛著綠沉沉的光。


  “姥姥不要!”


  “媽,不要!”


  我和母親驚呼出聲,腦子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我的身體已經擋在父親麵前,母親也拽著父親往後,推到山崖最邊緣的地方。


  “小冰!”父親厲喝一聲,拽著我的手很用力,想把我拖到他身後。


  可他不知道,我這個從小在山裏野大的丫頭,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力氣已經比他大了。


  拽不動我,父親很焦急,還想要說些什麽,姥姥的手指甲已經到了我麵前,最尖端和我的眼珠子隻有一厘米的距離。


  “媽……”母親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


  我沒動,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反而對姥姥露出笑容。


  “姥姥,我是小冰啊!”眼淚掉下來,我吸了吸鼻子。“您藏著的麥芽糖,我找到了,還有您留給我的東西,我也看見了!您放心,我會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


  話還沒有說完,就淚水滂沱。


  那尖尖的指甲頓住,手掌慢慢下移,冰冷沒有絲毫溫度的指尖在挑起我的一顆淚水。


  嘶嘶的白煙從姥姥接住我淚水的指尖冒起,不用猜,我知道一定很痛。


  可姥姥卻笑了,含糊不清的叫了一聲“小……冰……”


  我點頭,還想說些什麽,山腳下的雞鳴聲響起。


  姥姥猛的退後,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縱躍著消失在山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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