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出殯
山村裏如果有人往生,一般要在家裏停靈三日,第四天淩晨送到山上安葬,可按照姥姥的遺願,她要求第二天淩晨就把她送上山,所以三點多鍾,院子裏就聚集了很多人,男女都有,很多生麵孔,看得出來不是大河村的人,大概是鄰近村子裏的人都來了。
院子容納不下那麽多人,很多人都還站在院子外麵,手裏拿著熊熊燃燒的火把,把這小片地方照到亮堂堂又影影綽綽的。
我還在人群中依稀認出了鄰村那兩個曾經沾染過水中娃陰氣,被姥姥救過來的男孩,當然,現在已經不能把他們稱作男孩了,幾年過去,他們都成了壯小夥。石頭告訴我,這兩個人,一個叫做滾子,一個叫做虎子,當然都是小名,大名他也不知道。
滾子和虎子大概也還認得我,對我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麽,隻是默默換過了孝服,這是主動要為姥姥抬棺啊!
抬棺的人之前就已經訂好了,石頭、猴子、山疙瘩、溝子,加上滾子和虎子等人,一共十六個,各個都是棒小夥。
出殯的時候棺材絕對不能落地,但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為了避免意外狀況發生,所以一般都會預備輪流替換的人手。十六人,可以替換兩輪。
八人抬棺,在山村裏,這是最隆重的葬禮,可見姥姥這幾十年在附近村落裏收獲了多少人的敬重和愛戴,一般人家出殯,都是四人抬棺。
最後看了姥姥一眼,蓋上棺材板,訂上子孫釘的時候,母親又哭了起來。想到世上那麽多人,再沒有一個人是我姥姥,我也是悲從心起,淚水把孝服的前襟都打濕了。
“叮叮”聲中,棺材被牢牢蓋上,蓋上繡著銘文的紅棉被,幾根纏著白布的木杆子從麻繩中穿過,石頭等幾個第一輪抬棺的人已經貓腰把杆頭頂在了肩膀上。
一切準備就緒。
鄰村的陰陽先生大喝一聲:“孝子摔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父親身上。
姥姥沒有兒子,所以孝子的角色隻能由父親完成,即使心裏再不情願,再覺得這是封建迷信的舊風俗,他也還是換上了麻衣孝服,隻是臉色比黎明前的天色還要陰沉。
高高舉起在靈前焚燒紙錢的瓦盆,再狠狠摔在地上。
“砰!”一聲,瓦盆四分五裂,眾人都禁不住轉眼去看。
瓦盆摔得很碎,這是大吉!
陰陽先生點點頭,高喝一聲。“起靈!百福避讓!”
百福是一種隱語,代表的是攔路的小鬼邪祟,半夜上山,陰氣很重,如果有邪祟出來作梗,對送殯的人群甚至往生者都是一種麻煩。
有能力有手段的陰陽先生或是觀花婆婆,起靈的時候會高喝“百邪避讓!”
可以起到一種震懾的作用,姥姥以往送殯都是這麽喊的,但自認能力不足的人,怕稱呼“百邪”不敬引起邪祟不滿,所以用“百福”的隱語來代替。
所以說,陰陽先生或是觀花婆婆的能力如何,也能從他的用詞中分辨出來。
這位陰陽先生,至少在他自己認為,能力不能和姥姥想比。
*
姥姥生前並不避諱生死,甚至早早就為自己選好了福地,小時候還帶我去看過很多次,在對麵山的半山腰上。
所謂望山跑死馬,從姥姥家往對麵看,似乎離得很近,但真正要走,卻要走上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還是腳步不停的情況下。
現在是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多鍾天就蒙蒙亮了。除了橫死的人之外,所有往生者都必須在日出之前下葬。現在已經三點半,時間很趕,送殯的隊伍也是腳下不敢做絲毫的停頓。
好在山村的村民大多身體強健,上上下水不在話下,抬棺的十六人更是身體棒棒的山村青年,抬著棺槨依舊腳下如風。
我抱著姥姥的神位跟著陰陽先生走在前麵,母親從出殯開始就沒有停過哭泣,從開始的嚎啕大哭到現在的低聲嗚咽,臉上就沒有幹過,過度悲傷加上體力不支,她漸漸落在我後麵,我擔心她支持不住,但棺槨抬出家門後,送葬的親屬就不能回頭,所以隻能寄希望於父親能照顧好她。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福地,親屬也能回頭了。我站在半山腰上,看到舉著火把的送殯隊伍綿延了上千米,母親被山嬸和另外一個大嫂攙扶著,哭得臉上都有些發白,父親卻陰沉著臉和她拉開數米的距離。
一股怒意在我心裏滋生,可在不滿,現在也隻能忍著。
石頭他們被另外八個人替換下來,在父親象征性的用綁著白布條的鐵鏟在福地周圍鏟了一下以後,眾人就開始輪著鐵鏟“開新山”!
所謂的“開新山”,其實就挖墓穴。按照當地的習俗,棺槨沒有到達福地之前,不能動土。
姥姥昨天剛剛往生,陰陽先生就帶著三叔他們幾個叔伯趁夜來過,在她身前選好的福地上插著一根綁著紅繩的竹竿。
插竹竿別看簡單,其實也是有講究的。
首先地方必須確定準確,不能這裏插一下,覺得不對,然後又在另一地方插一下。因為每插一下,就是一個“新山”地址的確認。也就是說,那裏就是一個墓穴,而且墓穴在七日之內必須埋下一位往生者。
姥姥曾經跟我說過,以前有一位陰陽先生,能力很好,就是有一個貪杯的壞毛病。有一次,帶著人在福地上插竹竿前,他多喝了兩杯,還沒到地方就手抖,竹竿沒拿好,戳在地上,留下一個小坑,當時也沒在意,竹竿拿起來繼續走,到了福地插穩竹竿就已經是第二次了。
那次開“新山”的過程很順利,沒出什麽事情。可第三天,跟著這個陰陽先生一起去插竹竿的一個漢子莫名其妙發病,身上時冷時熱,水米不進,找醫生來也瞧不出什麽毛病,眼看著到了第五天就要咽氣了,那家人沒辦法,找了陰陽先生去看。
那先生一看漢子的臉色,再掐指一算,臉色都變了。當時什麽都沒說,轉頭就走。先是到他誤插過一次竹竿的地方留下標記,然後回到家洗漱幹淨,穿上壽衣,把家人全部叫到身邊。交代他死後不用停靈,連夜把棺材葬在標記過的地方,說完躺到棺材裏就去了。
陰陽先生下葬的日子是第六天,幾乎是棺材剛剛落在墓穴裏,那個莫名發病的漢子又莫名的好了。
姥姥說,陰陽先生是用自己填了那個墓穴,否則躺在裏麵的就得是那個漢子了。
當時老人的表情很唏噓。我問過,用至陽線能不能解決這種問題。她搖頭,摸著我的腦袋說,至陽線也不是萬能的,陰陽法則非到萬不得已不能破,破壞法則的人不僅折損陽壽,而且還會引起禍端。
她還告訴我,能力再好也不能托大,必須膽大心細,心態平和,手腳穩重。
那句話一直被我記到今天。
其次,竹竿必須要插得深,墓穴被挖好之前,竹竿不能倒。竹竿倒了,就是山神土地不願意接受並庇護著往生者,不能在此處安葬!
聽說幾十年前有個年輕的時候做過土匪的人下葬,福地選好,竹竿也插得很深很順利,可挖墓穴的時候,竹竿卻在中間折斷了。
陰陽先生說不能在那裏下葬,可死者家人不信這個邪,好賴不聽的在那裏安葬了死者。後來家裏禍事不短,直到把墳遷了,才平息下來,可那時候家裏已經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了。
諸如此類的出殯和下葬習俗講究很多,都是姥姥生前告訴我的。
現在這個把這些當故事講給我聽的人卻要下葬了。
墓穴挖好,陰陽先生吟唱著神秘的歌謠,然後把竹竿抽出,棺材被緩緩安放在墓穴裏。
我恭恭敬敬的把神位安放在棺木的正上方,第一捧土灑在棺木上,我的眼淚也再次掉落下來。
周圍已經是哭聲一片。
*
回到小院已經天色大亮,累了一夜的村民們吃了白宴,紛紛告辭。
石頭他們想留下來陪陪我,我知道他們的好意,但喪者之家出殯七日內不宜待客,所以我拒接了。
母親精神很差,我讓她回房休息,主動承擔了整理姥姥遺物的工作。
姥姥一生清貧,留下的東西很多,但都不值錢,可每一樣東西對我來說就是一段回憶,撫摸好幾遍才戀戀不舍的整理歸納到一邊,一直到天黑,才整理出一小半。
就著白宴的剩菜隨便吃了晚飯,坐在因為少了熟悉的氣息而顯得空蕩蕩的屋子裏,我抱著姥姥的枕頭,不知道怎麽就歪著睡著了。
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好,我就覺得自己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亂糟糟的夢境裏還能聽到山腳下村民聚居區裏時不時響起的狗叫聲。
窗口處突然傳來“咣當”一聲。
夏天悶熱,山村裏當然沒空調,所以窗戶都開著。姥姥的窗口是老式木框,窗扇向外打開,用鐵扣子固定住。如果不是鐵扣被碰落,窗扇是不會碰撞在牆上發出這種聲音的。
喊了一聲。“是誰?”接著睜開眼睛,窗口邊黑影一閃而過,很快。
可再快也沒有我的眼睛快,我分明看到那是姥姥熟悉的身形,她的身上甚至還穿著那身亮黑色的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