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神軀殉魔道
踏仙君立在萬仞高空中, 黑袍猶如潑墨翻湧。
他眯起眼睛, 襥黼繁冗的廣袖被吹得紛亂, 掌中靈力猶如磐龍吞日, 猛然撕開看得見的寒霧與看不見的時空——
“轟!”
忽地一聲巨響, 一道閃電猶如利刃劈斬, 刹那震碎蒼穹!
幾許死寂, 緊接著,天池水狂湧倒灌,昆侖雪分崩怒湧, 黃雲卷地,朔風漫天……曾經,楚晚寧來到這個紅塵, 隻撕開了一道細微的痕跡, 再後來師昧煞費苦心修複了那道痕跡,也跟著來此塵世。
但那兩次時空裂開, 都隻是輕微的創傷, 很快就會被鴻蒙之力恢複原狀。哪怕後來蛟山上, 徐霜林借助五大神兵打開了一道大天裂, 那也隻是暫時擊破了兩個紅塵之間的壁壘而已。
可是這一次, 由墨燃親手撕開的裂縫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天空中霎時猩紅彌漫,同時有兩個太陽與兩個月亮冉冉升起, 泛著屍白色的虛弱光亮,高懸穹廬之上。
從江南到漠北, 從海角至天涯。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仰頭看著這奇詭可怖的天象。
無常鎮。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在啼哭,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裏,母親吻著他的臉低聲哄著:“不哭了,不哭了,寶寶乖,阿娘在這裏,阿娘在這裏。”
揚州城。有鶴發雞皮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喑啞著聲嗓:“這……這天上怎麽有兩個月亮,還有兩個太陽……天、天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飛花島。孫三娘豎著濃眉,叉腰立在岸邊,她厲聲勒令所有人都進屋熄燈躲避,又讓家仆把島上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統統接到府上安頓。
她緊盯著天空中的異象,眼中濺著火光。
更別提孤月夜,火凰閣,無悲寺這些大門派,不管願不願意接受,幾乎所有修士都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時空生死門,真的開了。
墨燃禦氣憑虛,眼中布滿血腥之氣,瞳眸閃著激越而瘋狂的光。
他被師明淨前前後後催心惑意了好幾回,生而又死,死而又活,記憶更是抹的支離破碎,體內又僅僅隻有一縷識魂在做支持。
因此他整個人都是瘋狂的,比從前更加不可理喻。
毀天滅地。
很快的,半壁江山都被這黑色流雲所覆蓋,踏仙君仰起頭來,哈哈長笑——但他在笑什麽?
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
頭腦亂做一團,胸臆中隻不斷地有主人所下的命令在盤旋環繞。
他眯起眼睛,看著滾滾黑雲之下那一層晶瑩剔透的結界,唇齒之間擰出一痕冷笑,而後抬起手,低沉道:“不歸。”
不歸立現。
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節一節地擦過,擦亮。
緊接著,他朝著兩個紅塵的相阻結界,狠戾劈落!!
須臾死寂——
忽然間,腹地轟鳴,萬象奔踏。
時空生死門終於徹徹底底地被他打開,斬斷,絞碎。
霎時間,山河變色。
他凶狠霸道的靈力與不歸的神武之息,讓這個裂口擴得那麽徹底,百年之內都絕無可能封合!
任務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風狂湧的天裂裂口,眯著眼睛瞧了片刻,而後回頭看了這個紅塵一眼,頓了頓,轉身邁進了真正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當耳邊呼嘯的風聲停息時,他抬起眼簾。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個自己稱帝稱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昆侖踏雪宮。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歸來。”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擁蹙朝他奔來,在雪地上接二連三猶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頭。
踏仙君沒有吭聲,鷹隼般的眼睛盯著掃過那一排排修士,一個個裹著黑鬥篷的人。
看不到盡頭,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腳下去。
為首的是個顫巍巍的老人,朔風吹著他花白的額發,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劉公也和其他宮人一樣,被遣散回鄉了。原以為一切會就此結束,可沒過多久,一個叫華碧楠的藥宗聖手橫空出世,露出青麵獠牙,竟將踏仙君的屍骨做成了活死人來把控。
不過這個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緒和意誌,對華碧楠派來服侍他的啞仆諸多不滿,直到華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舊時宮人尋回,他才善罷甘休。
華碧楠後來因為某些老劉並不知道的原因,從這個紅塵間銷聲匿跡了,隻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彌留於世。
時間久了,饒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來都是被/操控的,老劉也不例外。可他一個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黃土,又能做什麽呢?
他無親無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隻能把服侍踏仙帝君當作自己的最後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訥地操持著。
正是因為這份寄托,劉公再次見到他時,眼裏既有欣喜又有憂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來真實的多。
踏仙君動了動嘴唇:“老劉。”
“陛下。”劉公長磕而落,“陛下總算是回來了。”
“……你知道嗎?”踏仙君說這番話的時候,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竟像是個急著與長輩分享喜訊的稚子,“本座又見到他了。”
劉公一怔:“……楚宗師?”
“嗯,見了好多次。本座的靈核也已恢複,等要事完成,本座就可以——”
許是從老人渾濁的眼底照見了自己興奮不已的影子,踏仙君驀地住了嘴,有些訕訕地掃了一圈周圍跪著的人。
還好,沒人膽敢笑話他。
他抿了抿唇,讓自己重新變得森冷而威嚴,一拂衣袖,說道:“行了。別跪著了。都起來,隨本座回巫山殿。”
一路禦劍回蜀中,過眼處死氣沉沉,十室九空。
這個紅塵中已經不剩太多活人了,他早已習慣。隻不過在另一個世界待了一陣子,重新見到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再回到這個人間地獄,還是會有些許的落寞。
當晚,他開了一壇陳年的梨花白,在空蕩蕩的巫山殿獨酌。
自從得到了墨宗師的靈核,他的身體恢複了不少,許多活人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了。比如飲酒,比如吃飯。不過再怎麽修補,屍體還是屍體,他舌尖能品嚐出的滋味其實連生前的三成都沒有。
不過他還是為此而感到滿意。
酒過三巡,略有些醺醉,他支著額,臥在軟榻上,百無聊賴地回想一些往事。這些往事其實並不痛快,用來佐酒,總令人倍感惆悵。
他以前不願意想,不過此刻他不怕了。
兩個紅塵已經打通,再多不痛快的過往也很快就能改變。他眯著眼睛,修狹手指繞著酒壺上的紅穗,他喃喃道:“楚晚寧……”
起身,幹脆去了塵封已久的紅蓮水榭。一到門口,卻撞見劉公正從裏頭出來。見到彼此,兩人都是一愣。
“陛下萬安。”
踏仙君問:“你怎麽在這裏?”
他話說著,視線落在了劉公提著的一簍子抹布雞毛撣子等雜物上。
“在打掃?”
劉老歎了口氣:“是啊,不知陛下哪日會想再來,怕東西長久不用就朽了壞了,所以每天都拾掇。”劉老頓了頓,“這裏頭還和以前一個模樣,陛下進去吧。”
踏仙君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他獨自走到蓮池邊,這池子注了靈,因此芳菲常駐。藕花深處有不知春秋的蛙在鼓腮鳴叫,他偏著頭聽了會兒,慢慢想到曾經有個午後,也是在這座橋頭,夏日熏風曬得人腦目昏沉,他忽然起了興致,拉著楚晚寧,在橋上不由分說地親了那人額頭一下。
那時候他們之間的相處除了性·愛,似乎也沒有太多溫存,這突如其來的吻沒有半點狎昵的意思,所以讓楚晚寧略感錯愕。
樹上蟬鳴三兩聲,池中蛙叫不示弱。
他看著那雙微微張大的鳳目,愈發覺得有趣,便說:“左右無事,不如來玩個遊戲消遣?”
未等楚晚寧拒絕,就把手指貼上對方嘴唇:“噓。聽本座說完。”
“……”
“我們來打個賭,等會兒本座數到十,若是院裏的青蛙叫了,就算你輸,你得去給本座端一壺酸梅湯來。若是樹上的蟬聲先鳴,就算本座輸,本座……帶你下山去散散心。”
下山確實是個天大的誘惑。楚晚寧原先不想搭理他,可是朝夕相處下來,踏仙君早已清楚地拿捏處了他的柔軟處,提出的條件使得他根本無法拒絕。
俊美的男人笑了笑:“那,開始了?”
“一、二、三……”
低緩沉熾的嗓音緩緩流淌著,兩人都聆神聽著蛙叫或者蟬鳴,可是人間帝君大概是運道欠佳,他一開始數,蟬叫的愈發熱鬧,蛙卻懶洋洋地收了聲,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八、九……”越往後數,越拖腔拖調。拖到最後耍無賴的程度也太明顯了,惹得楚晚寧轉頭,冷冷看著他。
踏仙君也真是厚臉皮,被人這樣看著,居然幹脆停在“九”,不往下數了,反而問楚晚寧:“你說這青蛙是不是死了。”
“……”
“不然它怎麽不叫。”
“……”
“你等下,本座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不然不公平。”他說著,從地上拾掇來一塊石子,朝著那明顯生龍活虎的綠皮青蛙擲了出去——
“十!”
“呱!”
青蛙受了驚,撲騰一聲躍入水塘,漣漪和蛙聲一同浮開,踏仙君哈哈大笑,搓掉手指上的泥灰,朝楚晚寧道:“你輸了。先叫的是青蛙。”
楚晚寧拂袖欲走,袖口卻被拉住。得了便宜的踏仙君心情大好,荷塘暗香浮動,他不顧對方的怒意,笑道:“酸梅湯要冰的,特別特別冰的那種。”
“你還要臉嗎?”楚晚寧幾乎是咬著後槽牙說的。
“那玩意兒不能解暑生津,要來有什麽用。”踏仙君說著,戳了他的額頭一下,“去吧,記得少放糖。”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實在很不錯,在酷熱豔陽下喝完一壺甜絲絲透心涼的冰鎮酸梅糖,就連蛙鳴聽起來也說不出的悅耳。
傍晚的時候,他忽然對楚晚寧說:“很快就滿三年了。”
“什麽?”
見他的反應,帝君年輕的臉上略微籠上層不悅:“稱帝。本座稱帝,就快滿三年了。”
踏仙君一邊說著,一邊竭力在楚晚寧眼睛裏找到一星半點的波瀾,可惜結果很是令人挫敗。他微微皺起鼻子,有些陰沉又有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說:“你跟了本座,也已經三年了。”
“……”
“看在這壺冰梅子湯滋味不錯的份上,本座帶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遠,就在無常鎮。”
車馬備好,竹簾涼枕茶盞折扇一應俱全。
站在擴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巔正門前,踏仙君摸著白馬佩著的嵌金絲翡翠額環,側過臉對楚晚寧道:“眼熟嗎?這是你從前出行喜歡坐的那輛馬車,放著也不礙事,沒教人扔掉。”
楚晚寧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但他已如從前一般踏上黃酸枝腳蹬,拂開竹簾進了廂內。
傭人目瞪口呆,扭頭惶恐地看著夕陽下的踏仙帝君。
這個男人性格陰沉,不論緣由濫殺無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個楚宗師是有怎樣的膽子,居然渾不知禮數,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進廂入座。
可令傭人們沒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對此並不介意,他甚至還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笑了笑:“瞧瞧,這人還當自己是玉衡長老呢。”
正打算跟著上車,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柔婉細膩的聲嗓。
那女人柔聲喚道:“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