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鳳凰燎天日
公審最終還是結束了。
即使有人發聲, 有人申辯, 結果依舊改變不了。
遵循天音閣神武之秤的審判, 已是修真界千年來的古製, 沒有誰能夠逃脫, 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場, 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閣外的懺罪台。
法器捆縛, 結界籠罩,侍衛佇立。他將跪在這裏,三日三夜, 接受過路之人的譏嘲,唾罵,直到生挖靈核的那一天。
是謂公示。
“爹, 娘, 我想去看他。”
天音閣賓客廂房內,薛蒙坐不住, 他倏忽起身, 卻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別去。”
她難得堅定, 此刻卻不容置否。
“不要去懺罪台, 不要去看他。”
“為什麽?!!我隻是……我隻是……”
王夫人搖了搖頭。
“死生之巔目下自身難保, 今日有多少人在責令我們散派?你父子二人需當冷靜,千萬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巔有恙, 玉衡也好,燃兒也好, 就連最後的退路都斷絕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會有人去鬥他, 圍著罵他嗎?我不知道那個珍瓏棋局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能解開……可是……”
他把臉埋入掌心中,嗓音濕潤。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們啊……為什麽有些人沒經曆過那天的災劫,沒看到過那天的情況,隻憑一麵之詞,就要這樣待他。”
為什麽?
薛蒙不懂,他太純澈。
但王夫人卻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閣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樣東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還曆經歲月洗練,屹立千百年,那麽就極少會有人去思考,為什麽它就是公正的,它會不會有錯。在這樣的勢力中,就算有反駁的聲音也會被輕而易舉地蓋過。
墨微雨是罪人。
因為是罪人,誰都可以淩辱他,唾罵他。
因為罵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頭也罷,就不是暴力,不是發泄,不是跟風,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對虎落平陽生出的無限快意。
而是在懲惡揚善。
眾人應當拍手稱快,誰要敢發聲求一句情,那就是同黨,合該被押上台,臉龐抹漆,頭發割落——呸,道德淪喪,是非不分,一塊兒鬥。
薛蒙不能去懺罪台看。
會瘋的。
傍晚時分,開始下起小雨。
懺罪台沒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霧中,細細雨絲貼合著他的臉,他閉著眼睛,人潮湧動,雨水也澆不熄這一場熱鬧。
這個時候,修士都已經散去了,留在此處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發生的種種變故,但他們卻極為好奇,撐著油紙傘,打量著這個被捆縛著的男人。
白日裏,他們的看台離得遠,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懺罪台公審時,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來看。
有姑娘在低低訝異道:“早上聽他做的事情,以為是個青麵獠牙的醜八怪,想不到長得竟還不錯。”
她身邊的精壯大漢便體貼地替她理了理鬥篷,說道:“你就是太天真了。這世上,相貌好看但內心險惡的人不可勝數,你可千萬別被這種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攜子,特意趕來。
那當爹的是上修界的一個教書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讓他瞧清墨燃跪在那裏的模樣。
“看到了嗎?以後要端正做人,絕不能和這種禽獸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歲大,還不是很懂事,便問:“爹,他犯了什麽過錯呀?為什麽要跪在這裏?”
“他犯下的錯,可謂罄竹難書。”教書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閣公審的結論,他殺了人,放了火,修煉了禁術,欺瞞了身份。這個人,沒有半分廉恥,絲毫人性,他冷血陰暗,豬狗不如——你長大之後,萬不可像他這樣,可記住了?”
“記住了。”
這父親剛鬆了口氣,便聽孩子問自己:“可是爹爹,你認識他嗎?”
當父親的愣了一下:“我?……我當然不認識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風書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結交的都是有識之士,正派君子——怎會認識這種邪魔歪道。”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還要再添把火,便對孩子諄諄教導:“我們家是書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極好的道德熏陶,與他這樣的人,哪怕多講一句話,都應當感到極度的羞愧與肮髒。你記住了嗎?”
這回孩子沒有說記住,也沒有說沒記住。
他不解地問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識得他,又怎麽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學著父親的話,費力地回憶道,“他豬狗不如,冷血陰暗呢?咱們是今天第一天見他呀……了解一個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書先生:“你不懂,這不一樣。他是已經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墨燃,半晌道:“可是這個哥哥,看上去好可憐的樣子……他也不像是個壞人呀,那個什麽音閣,會不會審錯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會這樣想。”教書先生素來迂腐,對於兒子這一番質疑一力否決,“等你長大,你就會明白,天音閣幾千年來都是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幾乎不會有錯。”
孩子就噙著手指,盯著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幫墨燃說話了。
夜深了,人群漸漸稀疏,漸漸散去。
三更天了,細雨變成了大雨,一個人都不再有。
一夜過去,破曉時分,有趕早市的小販推著板車慢慢走過。
雨急風大,小販佝僂著身子,推著自己破舊的木板車。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聽到車軲轆碾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還有小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識飄忽,恍惚以為自己還是那在外遊曆的歲月。
他微微睜開眼,眸子失焦。
但幾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寧之後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樣,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幫那個疲憊的小販把板車推到樹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
過了好久,他才想起,原來那些贖罪的時光都已一去不複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閣欽定的罪人。
忽地一陣狂風刮來,風太猛烈,小販車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嚐試著去壓平,可是無濟於事。
油布吹起,車上一堆貨物被雨水淋了個透徹。這個為生計而奔波疲憊的可憐男人便在雨裏焦急地逐著油布——
墨燃看著他。
他覺得很難受,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母親為了一個銅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這世上總有那麽多人,在別人高枕安臥的時候,得冒著淒風楚雨,為一口飯而東奔西走。
他很想幫他。
在這個靜謐的雨夜裏,他覺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於他足夠回想起過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經笑嘻嘻對過阿娘說過的那句話。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許多許多房子,大家都會有地方住,誰都不會再挨餓受凍啦。”
墨燃其實很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侍立在旁邊的天音閣弟子,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那個小販一把。
明明隻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但這些人站的筆挺,猶如鬆柏,是天音閣最肅穆最莊嚴的做派,卻紋絲不動,身如磐石,心大概與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販氣喘籲籲地追著油布,那油布被吹著,裹卷著,一直吹到了懺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隻枯瘦如老樹皮的手,總算抓住了它。
墨燃鬆了口氣,便替他感到寬慰。
但小販心知自己車上的東西已經淋壞,情緒差至極致,卻又不知該如何發泄。他攥著那塊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時,猛地覺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轉頭瞪著他。
忽然咬牙切齒,朝墨燃臉上狠狠啐了口濃痰:“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連你這種賤胚爛貨都要笑話我?!該死的東西!看你怎麽死!”
他不解氣,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邊幾塊石頭,朝著墨燃身上砸過去。
天音閣的小弟子們對此司空見慣。
他們私下裏常常笑嘻嘻地說:“人嘛,隻要還分得清善惡,就都會仇視那種重刑犯,打兩下也沒什麽關係。”
他們很體諒百姓的情緒。
於是不常攔著。
幾塊石子砸在臉上身上,並不疼。
但墨燃卻微微地在顫抖。
見他顫抖,見他痛苦,小販似乎就覺得自己今天的倒黴與淒楚便不再算什麽了,他心裏的惡氣多少出了一些,他拖著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車走去,蓋上油布,行遠了。
天地間一片夜霧蒼茫,大雨將小販啐落的濃痰衝去,亦將許許多多的汙漬衝刷殆盡。
雨越下越大,塵世好幹淨。
天亮了。
天音閣的修士陸續有人出城門,路過墨燃身邊,或視若無睹,或嫌棄鄙夷。
忽有一雙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傘傾落,遮住淅淅瀝瀝。
墨燃在寐,沒有覺察。
直到聽見有人在爭執。
一個溫雅沉和的嗓音,語氣卻很堅持:“給他施個避雨的結界。”
“沒有閣主命令,不可動懺罪台分毫。”
“隻是個結界而已。”
“愛莫能助。”
墨燃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葉忘昔,葉忘昔態度堅決:“行刑日還沒到,你們不該如此對他。”
“我們怎麽對他了?”有人皺起眉,“葉姑娘,你講話要負責任,天音閣按規矩辦事,是上蒼看不過他,要下這場雨,這不是我們加給他的懲罰。”
葉忘昔眼中閃著慍怒:“這還不是懲罰嗎?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們就讓他這樣淋著?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麵有碧潭莊的人路過,是甄琮明帶著一群師弟。
聽到動靜,甄琮明側目,冷笑:“哎喲,儒風門的暗城首領又在多管閑事啦?”
“替罪人撐傘,嗬嗬。”
周圍有人圍過來,眾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更有幾個女修翻著葉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語狀——
可惜聲音並不低。
“聽說當初在儒風門,替葉忘昔出頭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居然是這個惡鬼幫的她?”
“墨燃連養大自己的幹娘都殺,怎麽對葉忘昔這麽好。”
靜默一會兒,而後有人睜大眼睛,以帕掩口,變了顏色:“天啊,他們倆該不會是……”
是什麽?
很聰明,沒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說。但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又是惡心又是激動的神情。不負責的猜測太舒適了,仿佛一場持久而激烈的高潮,這高潮在人群中彌漫,在煙雨中擴散。
他們盯著台上的兩個人。
一男一女。
為什麽一個女的願意幫一個落魄頹喪的男子?她有沒有和他睡過?她肯定和他睡過,她肯定愛死了他,愛極了他在床上的纏綿悱惻,耳鬢廝磨。
好髒。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葉忘昔一眼。他想說話,但第一次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隻得又咽了咽,而後才沙啞道:“葉姑娘……”
“你醒了?”
葉忘昔低下頭,依舊是當年溫和而端正的模樣。
“……你走吧……別站在這裏了,對你不好。”
葉忘昔卻不離開,她帶了一壺溫水,她俯身,一麵夾著傘,一麵卻解開壺口。傘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點東西……”
天音閣立時有人前來阻止:“葉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給予飯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觀者砸石毆打?”
葉忘昔雖沒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子,額頭臉頰,也都是被砸過的淤痕。
她盯著他們,目光竟有點南宮駟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漸漸出現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閣不是秉公行事嗎?這就是你們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虧,便不再多言,為首的麵露尷尬,輕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葉忘昔就給他喂一些溫水。
墨燃低聲道:“何必……”
“你幫過阿駟。”葉忘昔沒有抬眸,“也幫過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宮他就……”
葉忘昔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在顫抖,但她最後還是說:“誰都想活著。我總不會因為你想活著,就怪罪於你。”
“……”
“喝吧。”她說,“薛蒙來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攔著。我在這裏撐著傘,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韙,幫著我與阿駟。如今哪怕無人向著你,我也會幫你。”
她神情依舊是寡淡的,卻很堅定。
“我在這裏。”
她言出必踐,果然就這樣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閣不讓打開結界,她就掌一把傘,微微傾斜,替墨燃擋雨。
有她立著,拋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議論的話語卻越來越難聽。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獸。
好賴不分的女流。喪盡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誰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永無翻身之日,站在旁邊的那個女人早已門派零落,無依無靠。
罵得再難聽,誰會替他們計較?
墨燃這時才驚覺世上的勇士竟是那麽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猶如雨後春筍紛紜冒出。
那麽正直,憤慨,嫉惡如仇。
從前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裏。
天音閣審訊最是難得,恐怕十年都不會有個人能得此殊榮。
看熱鬧的人一波來了一波又走,回回蕩蕩,猶如潮汐漲落。有人說:“這個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現在看來也不知道是什麽居心,他還留宿在我們村子裏過,這麽個殺人魔頭,想想都令人後怕。”
“聽說他娘是那個段衣寒,你們知道嗎?”
“段衣寒?一曲難求的那個樂仙?”聞者吃驚,“那個姑娘不是人很好嗎?聽說有才學,又溫柔,為人高潔,心地還十分善良……”
立時便有人陰陽怪氣道:“你們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個婊/子吧?這年頭婊/子都能被誇作高潔,我看這世道真是變了,心中一點道德標杆都沒有。”
那被頂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悅:“段衣寒是樂伶,又不是娼,她立身樂坊那麽多年,從來沒有接過任何花客——”
“你覺得她沒接過那是因為你窮啊,這種女人,隻要錢兩到位,還有什麽清白不清白的。”
這時候有人慨然出聲:“樂伶和娼·妓有何分別?都是些不知自重自愛,寡廉鮮恥之人。這年頭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辯了,沒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說話的不是別人,又是昨天那個抱著孩子來的教書先生。
今日他倒是沒有抱著自己孩子,而是捧著一摞書籍,身後跟著一群學堂裏的書童。教書先生微微揚起下巴,顯得極其清高。
有人認出他來,客氣道:“馬先生今日下課倒是早。”
“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學,為的就是特意帶學生來親聲受教,見見世麵。”
他說罷,橫了一眼那個替段衣寒說話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沒想到居然能聽見如此驚世駭俗的言論,實在令馬某大開眼界,也當真為我上修界的風氣深感憂心。”
“對,馬先生說的不錯,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為人師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於替段衣寒辯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圍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臉漲作豬肝色,也不好說什麽,拂袖憤憤去了。
這些話,墨燃聽來初時怒極,後又無力。
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聽著早已去世的母親在眾人唇齒之間變得腥臊不堪。
隻能由著那個臨死之前,還叮囑他“要記恩,不要報仇”的女人,被一張張黑洞洞的嘴巴嚼爛,嚼成妓/女,淫/婦,生出賤種的敗類。
堵不住悠悠之口。
葉忘昔忍耐良久,終於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與台下之人爭論。
但墨燃低沉地喚住她:“別說了。”
“……”
“沒用的。”
葉忘昔回到他身邊,這時候雨已經漸漸停了,但她的傘依舊沒有收,好像這一把單薄的油紙傘能擋住什麽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啞道:“別站在這裏陪我了,葉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閣內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巔的人……跟他們說……”
他緩了一會兒。
此刻他便連說話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們說,聽我的話,設法……盡快找到華碧楠……找到我師尊……”
提到楚晚寧,他的心便又是一陣絞痛。
楚晚寧在哪裏?
聽師昧的語氣,並不會傷害於他,可是他會被師昧帶去哪裏,會被強迫著做些什麽?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術是真的被解開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擋了不了第二次進攻……但一定還會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沒有別的居心,我隻希望這一切能夠停下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再見到楚晚寧召出懷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個人,以死難,補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