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回憶
兩人來到飛花島的一處海崖邊, 那裏怪石嶙峋, 下頭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 海浪撞擊在岩石上頃刻碎成萬點雪沫, 四周什麽都沒有, 唯剩茫茫海天, 一輪新月。
墨燃召來與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劍, 而後轉頭問楚晚寧:“師尊為何不會禦劍?”
“不是不會。”楚晚寧說,“是不擅長。”
“怎麽個不擅長法?”
楚晚寧一揮衣袖,神情裏多了幾分矜傲, 但耳朵根卻紅了:“我隻能在離地麵不遠的地方飛。”
墨燃有些驚訝,禦劍這種東西,離地一寸和離地百米, 所消耗的靈力都是一樣的, 既然楚晚寧能在離地不遠的地方飛,沒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 便說:“師尊你試一試, 我看看。”
“……”楚晚寧倒是沒有召劍, 而是麵容寡淡道, “我平日不願禦劍, 是覺得武器終究需被敬重,踩在腳下, 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解釋起來,但墨燃還是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不錯。……但……我們總不能躺在劍上, 或者掛在劍上飛吧。”
楚晚寧一時語塞, 抬頭卻見月光下,那個男人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由惱恨,說道:“平日裏,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龍結界飛行的。”
墨燃微怔:“那條小龍?”
“它可以變大。”楚晚寧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顏麵,但很快又有些尷尬,“不過遇到儒風門之變那場大火,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師尊要學禦劍,是想——”
“以備不時之需。”
墨燃不吭聲了,臨沂滾滾濃煙,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個時候,楚晚寧立在自己劍上,看著下麵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攏一簇的被燒成灰,連根碎骨都不會剩下,而堂堂仙尊卻什麽都做不了,不能禦劍去載任何一個人,當時的楚晚寧,會是什麽心情?
難怪這個出門寧願乘馬車,都懶得禦劍的人,會忽然間跟自己的徒弟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知道了,師尊不必擔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聽他這麽說,楚晚寧也沒作聲,垂落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他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抬手道:“懷沙,召來。”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這靜謐安詳的海天月色裏,再次見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對決時才出現過的神武。
楚晚寧的殺伐之刃——
懷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寧的長劍,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楚晚寧更適合當它的劍主了。它紋飾寡淡,通體流金,因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著蒼白。那光芒源源不斷,十分從容地從劍身上流淌下來,垂落於夜色之中,猶如燃燒著的煙花線,又像滑落的白色細沙。
“這是懷沙。”楚晚寧看著它,說道,“你沒見過,它戾氣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複雜,半晌點了點頭,低沉道:“是把好劍。”
夜風習習,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劍的劍身,腳尖微動,佩劍就馴順地緩緩抬起,離地數寸。
墨燃回頭對楚晚寧說:“師尊也試試。”
楚晚寧也站在了懷沙上,懷沙十平八穩地也上升了數寸,載著楚晚寧原地繞了一圈。
“這不是挺好的麽?”墨燃說,“再起來一些試試。”他說著,控劍飛到了約為五尺的位置,低頭朝楚晚寧笑了笑,“上來這裏。”
“……”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不吭聲地將懷沙升到與他齊平的位置。
墨燃道:“沒什麽問題,師尊,你不是會麽?我們再——”
他驀地住嘴了,因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寧臉色蒼白,整張麵容的線條繃地極緊,一雙垂落的睫毛和風中卷草般簌簌顫抖著,似乎在竭力隱忍著什麽。
墨燃低頭看了看才離地五尺不到距離。
再抬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楚晚寧。
他心中忽然有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師尊不會禦劍,該不會是因為……怕高吧??
墨燃:“……”
這就非常尷尬了,他也覺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寧這個人輕功很好,巍巍樓宇說上就上,說下就下,足尖一點掠地數丈,這樣的人怎麽會恐高?可是觀察立在劍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麵色難看,目光遊離,哪怕極力按捺,眉宇間依舊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試探道:“師尊?”
楚晚寧的反應有些激烈,他倏忽抬頭,夜風拂亂了他的碎發,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雙吊梢鳳目裏閃著惱意,在紛亂的額發後頭迸濺著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麽!!!”
“我是嗓子幹了,咳嗽。”
墨燃拚命忍著笑,他想,沒跑了,原來真的是恐高,難怪剛剛解釋了那麽多,就是想給自己留點顏麵。
那既然師尊要留顏麵,做徒弟的當然也得配合著師尊給台階下。
墨燃道:“禦劍確實是越往高處就越難,我一開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練。”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禦劍就騰飛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溫柔地點了點頭。
“沒準五尺都沒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總之薛蒙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我一腳踹下來。”
楚晚寧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禦劍恐高這種事情,他一直沒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但現在看起來,原來也沒什麽可丟人的。
“師尊,你盡量別往下麵看。”
“嗯?”
“你就看著我。”墨燃懸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來一些,“別管上升了多少,隻要想著飛到跟我齊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寧就咬著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細狹光滑的劍身踩在腳下,原本和煦的夜風在這個時候於他而言,也變得像蛇一般濕冷,竄進他的衣襟裏遊曳匍匐,絲絲吐信。
“別往下看,別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複著,把手伸過去給他,“你過來,抓住我的手。”
楚晚寧學得認真專注,說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沒有再勉強他,楚晚寧的脾氣他清楚,這個人想要自己來的時候,若不是什麽大事,最好由著他。
一個做慣了參天巨木的人,是不習慣依托於人的。
陪在他身邊,與他比肩,才能讓他自在且舒適。
雖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寧變成柔軟的藤蘿繞指的春水,狠狠揉進自己粗糙的軀幹裏讓他碎在自己懷裏化在自己血液裏。他像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那樣,對於自己深愛著的人總會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可怕的占有欲。
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讓他渴望把楚晚寧鎖起來,無休無止沒日沒夜地和自己纏綿,吞納著自己全部的熱情。
渴望他終日於溫床之上高臥,瑞腦金獸,靡豔芬芳,不會被除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看到。
渴望他一輩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溫熱的身軀永遠包裹著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將他養成欲望的饕獸,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燙的熱愛,才能將他的口腹填塞滿溢,喂到饜足綿軟。
但是,愛意又讓墨燃於心不忍。
愛意讓他想尊重楚晚寧,想看著他意氣風發,輕蹄快馬,想看他仗劍出紅塵,振袖落白雪。
想縱容他在叢林裏傲慢地長至參天,仁慈地投落蔭蔽,縱容他枝繁葉茂,也允許他在風雨裏折枝受傷。
於是,愛意給他的本能戴上枷鎖,為他的獸/欲套上轡頭,讓他低垂眼簾按捺著灼熱的呼吸,變得循規蹈矩。
讓他這一生,都寧願鎖著本性,拔去利齒獠牙。
他因愛而生占有,變得自私,如今又因愛而生寬容,變得無私。
於是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楚晚寧,試圖去改變楚晚寧。
這遲來的至為純粹的愛意,讓昔日的踏仙帝君甘願臣服,甘願用一生,都隻做陪伴著楚晚寧的人。
佩劍一點點地攀升,到了某個高度之後,哪怕楚晚寧不去看地麵,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廣袖之下微微顫抖了。
他頭皮發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緊張,便道:“不用怕,這和輕功是一樣的。”
“不一樣。”楚晚寧道,“輕功是靠自己,禦劍是……”
“禦劍也是靠自己啊。”
“禦劍是靠劍!”楚晚寧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麽自己的師尊輕功一流,但卻在禦劍時恐懼的原因了——楚晚寧從不習慣依靠任何東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隻有在靠自己的時候,他會覺得最安心。
這個認知讓墨燃心口發酸,覺得很心疼。
他說:“沒關係的,師尊,你要相信懷沙。”
可楚晚寧神態隨作鎮定,眼裏的焦躁和慌亂卻是藏不住,墨燃見他額頭都滲出了細汗,腳下也開始不穩,心道不妙,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楚晚寧這個時候從劍上跌下來了,恐怕陰影會更深。
當即道:“我們先下去。”
楚晚寧對此求之不得,兩人落下地麵,他緩了一會兒,問道:“飛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報一些,就說:“五十餘尺。”
楚晚寧果然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眸:“這麽多?”
“是啊。”墨燃笑了,“師尊這麽厲害,下次飛的話,五百尺都不在話下了。”
“……”
聽到五百尺,楚晚寧原本就有些發白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一些,他擺了擺手,沒有吭聲,盯著懷沙發呆。
墨燃想了想,說:“這樣,師尊,我先帶你飛一圈,再適應適應。”
“你不用帶我,又不是沒帶過。”
“可是之前,師尊沒怎麽在禦劍途中往地麵看過吧。”
這倒讓他說中了,每次搭乘別人的劍,他總是盡量看著那個人的後背,或者別的某個點,竭力想著自己還穩穩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劍召來,特意將它變得寬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後轉頭對楚晚寧溫和道:“來,上來。”
楚晚寧暗自咬牙,還是一掠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劍柄上。
墨燃道:“站穩了。”言畢腳尖一點,佩劍得了令,瞬息扶搖而上,直入雲霄。楚晚寧初時習慣性地閉上眼睛,但聽到墨燃在他耳邊的笑聲,便又猛地驚醒,打起精神往下麵看去。
這不看還好,一看,楚晚寧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墨燃這個孫子,帶著他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雲天深處飛去,飛花島被遠遠拋在身後,變得越來越渺遠,耳邊是狂風呼嘯而過的湍急聲,衣袍都被夜晚寒氣浸得冰涼,腳下除了這一柄佩劍沒有任何倚靠,他們往大海上方飛掠,夜晚藍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獸張開黑洞洞的大嘴,吞噬著往來生靈。
冰涼的睫毛在細碎地顫抖著,楚晚寧下意識地又要閉眼,卻聽到墨燃在身後說:“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沒有怕。”楚晚寧臉白如紙。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覺得冷了,或者無趣了,你就跟我說,我帶你返回島上。”
楚晚寧沒吭聲,他知道墨燃是在給自己留麵子。
畢竟一個在劍上凍得發抖的仙尊,也要比一個在劍上駭得發抖的仙尊來的威風。
墨燃見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著不肯開口,於心不忍,便道:“我再將劍變得大一些。”
他抬手將佩劍擴了五六圈,足以讓他和楚晚寧並肩站著。
“師尊,再過幾天,臨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們回死生之巔去,但帶來的那些人,該怎麽辦?”他說著話,試圖放鬆楚晚寧這把緊繃的弓弦。
楚晚寧也真是厲害,居然還能思考,他說:“帶去蜀中。”
“嗯?”
“先帶去蜀中,臨沂劫火過後,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著楚晚寧蒼白的臉,過了一會兒,實在心疼,便問:“回去麽?”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劍擴了幾圈,他讓楚晚寧坐下來,坐著看會比站著要好受很多。他開了結界,楚晚寧扭頭問他:“你這是做什麽?”
“驅寒結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溫和,“太高了,會冷。”
楚晚寧也就由著他去了。
那結界和自己的一脈相承,極為相似,甚至光華流轉之間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隻不過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紅色。
有了這一層半透明的結界,盡管知道除了驅寒沒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覺得四周多了一道防護,也或許是透過這層結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駭人,總之楚晚寧繃著的身子逐漸鬆弛,漸漸的呼吸也不再那麽凝滯。
墨燃坐在他身邊,笑道:“師尊,你看那邊。”
“什麽?”
“瞧見了麽?”
“……”楚晚寧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蹙眉道,“除了月亮,什麽都沒有。”
“就是月亮。”
楚晚寧微微一怔,說:“有什麽好看?地上瞧也是一樣的。”
墨燃笑了:“這還是第一次和師尊坐在一起賞月。”
楚晚寧沒回應,過了一會兒,當墨燃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他忽然輕聲道:“也不是沒有一起看過。”
“……什麽?”
墨燃有些意外,扭頭看著他。
月華渡在楚晚寧清俊的臉龐上,他的皮膚猶如寒夜裏的潔白花瓣,兩簾濃深的睫毛羅帷下,眼裏好像有比海水更深幽的回憶。
“太久了,你應該忘了。”楚晚寧道,“沒什麽。”
墨燃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活過的歲月比眼前的楚晚寧更久,很多初時往事都不再那麽棱角分明,以至於楚晚寧記著的過去,自己卻並不一定還藏在心裏。
他望著楚晚寧的側顏,覺得愧疚,但那愧疚裏卻又忍不住滋生出一絲一縷的甜蜜來。他甚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錦囊,想起了昨天將要問出口的話——楚晚寧留著他們的結發,留著許多的回憶,為什麽……
彩蝶鎮,金成池……
天裂時,豁出了性命去救自己。
為什麽。
他先前不敢妄加揣測,覺得自己膽大包天厚顏無恥。
但這兩天,那一寸一毫的發現,都在給他的狼子野心煽風點火。
——為什麽。
“師尊。”
“嗯?”
胸腔裏熱血湧動,激昂澎湃。他喉嚨裏很渴,盯著楚晚寧的時候,那雙眼睛極亮。他忽然很想湊過去,親他的臉,很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我。
禦劍之上,天地之間,給了墨燃一種模糊的錯覺。
好像他們倆在這個世上已不剩任何羈絆,過往的愛恨情仇也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像透過輕雲灑落的月色一般恬靜純澈。
他覺得胸中的嫩苗終於成了大樹,粗遒的筋絡頂開死氣沉沉的土壤,翻出大地深處濃鬱的腥氣。
楚晚寧見他良久不做聲,便回頭,問他:“怎麽了?”
墨燃沒有答話,他頭腦昏沉,他渴望占有他,擁抱他,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然後,他忽然發覺,開了結界之後,楚晚寧雖然稍微緩過些了,但他依舊抿著青白的嘴唇,臉色很差。他雙手抱臂,細長的手指下意識地交叉握著胳膊,緊緊攥著冰涼的布料。
楚晚寧連害怕的時候,抓的都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墨燃怔了一下。
而後,眼底侵略性的精光熄了,化作了細碎的,星星點點的光亮,猶如漁火。
很溫柔。
原本想去貿然親吻他的唇,微抿起,帶了柔軟又苦澀的笑。
原本想去唐突擁抱他的手,停下來,片刻之後,觸及他寒涼的手背。
“你……”楚晚寧吃了一驚,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緋色,卻低啞而警覺地,“幹什麽你。”
他想把手抽走,可是墨燃握住了,就沒有再肯放掉。楚晚寧隻覺得自己凍成冰的五指落進了一隻極為溫暖的大手裏,從掌心到指尖,都被嚴絲合縫地裹住,貼合住。
“別總靠著自己了。”墨燃說道,“我在這裏,你可以靠著我。”
如果說方才楚晚寧還能鎮定自若,那聽到這句話之後,他哪怕再遲鈍,再猶豫,都不可能覺不出其中的情意。
何況還有那樣一雙要了人性命的漆黑雙眼,莊嚴而鄭重、溫柔而繾綣地凝視著他。楚晚寧的心跳刹那間和滂沱暴雨一般忐忑,點點滴滴敲在他的魂靈之間。
他不敢再去看墨燃的眼睛,猛地轉開了臉,低下了頭。
太熱了。
百尺高空,怎會熱成這般模樣。
他從來矜傲又從容,此刻卻好像忽然踏進一個自己渾然不知的領地,身上的甲胄都被剝下,尖銳的指爪都被剪去。在墨燃突如其來的直白麵前,楚晚寧慣用的拆招好像都無效了。
男人炙熱地撬開了他的蚌殼,用直勾勾的眼睛,望著裏麵瑩白顫抖的肉。那含光的珍珠也好,腥甜的蚌肉也罷,就都赤/裸裸地露在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這個驕矜又從容的人,就丟盔棄甲,忽然感到惶急又無措。
怎麽辦……
他該說什麽?
他……
他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墨燃握著,細密貼合。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又急又緊張,眼眶都有些紅了,下意識又想把指尖抽走。
可隻是動了一下,就被墨燃緊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沁著汗,是濕潤的。
“別拿走。”
“……”
他的力道那麽大,固執又倔強,不知為什麽,楚晚寧忽然覺得,他的言語間,似乎有些悲傷。
墨燃眼神沉熾,盯著他看了良久,低沉沙啞道:“楚晚寧……”
“……你叫我什麽?”
“……是我言錯。”
楚晚寧此刻的身子繃得比先前還緊了,心跳比初時禦劍更快,他不習慣,太不習慣。
他努力拾掇自己的陣腳,再墮入這大深淵前,再做最後的一次垂死掙紮。
他低垂著眼簾,說:“嗯,知道自己言錯,那也不是無藥可……”
墨燃心很熱,終於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晚寧。”
救。
最後一個字,楚晚寧還沒有來得及說口。
再聽到這一聲帶著歎息的溫柔嗓音時,他腦中嗡的作響,刹時一片空白。
這最後一個字,也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
他們在愛欲的泥潭外踟躇猶豫了那麽久,終於忍不住一腳踏入,陷於其中,從此天羅地網,入骨悱惻。
墨燃嗓音低啞,他凝視著他:“晚寧,其實這幾天,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
“……”
心燙得厲害,墨燃緊緊攥著楚晚寧的手,手指在發抖:“不,我不問你了。”
楚晚寧才剛鬆一口氣,卻聽得墨燃說了下一句。
“我什麽都不問你了,我隻想告訴你。”
墨燃斬釘截鐵,永不回頭。
一口氣,傾盡了全部勇氣。
“我喜歡你。”
心髒在劇烈震顫著。
“我喜歡你,不是徒弟對師尊的喜歡,是……是我膽大包天,我……我喜歡你。”
楚晚寧閉上眼睛,指尖在那人燙熱潮濕的溫暖中,由顫抖,漸漸地、漸漸歸於止息。
怎麽會。
怎麽會……
他肯定是聽錯了,他那麽難看,那麽凶狠,那麽不會說話,那麽沒有情趣,他一無是處糟糕透頂是個傻子。誰會喜歡他?
“我喜歡你。”
楚晚寧愣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心下大慟,全無章法,他竟覺得苦澀,竟覺得畏懼,他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從前,拂袖叱道“胡鬧”,想說“可笑”,想了很多,卻都噎在喉間無法言表。
僵了很長時間,楚晚寧才沙啞地,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脾氣很差。”
“你對我很好。”
“我,我年紀大了。”
“你看上去比我小。”
楚晚寧幾乎有些急了,他茫然且無助地:“我那麽醜……”
這回輪到墨燃怔住,他睜大眼睛,凝視著麵前那個俊美至極的男人,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好看的人,竟會自慚形穢?
楚晚寧見他不吭聲,心中更是慌亂空白,低頭道:“我不好看的。”
“……”
“沒你好看。”
這樣默默念叨著,忽然臉頰被一隻溫熱的手撫摸,他聽到墨燃的歎息,竟比今晚的月色更溫柔:“你願不願意看一下我的眼睛?”
楚晚寧:“你的眼睛……?”
墨燃目光溫潤,倒映著一個白衣男人的身影,他說:“看到了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晚寧瞪著他,雖然心裏已是驚濤駭浪,但那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臉龐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墨燃攥著他的手心,汗涔涔的。
他又輕聲說:“我喜歡你。”
楚晚寧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顫抖,片刻之後,他驀地低下頭,“我喜歡你”像是一把尖刀,紮進他的心坎裏,於是熱血奔流,一發不可收拾。楚晚寧的眼眶紅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很著急,幾乎都要急哭了,他說:“我不好的。我沒有……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從來沒有人,會因為擁有我,而感到開心,感到驕傲,感到珍貴。
三十二年了。
沒有人喜歡過。
墨燃聽到這句話,看著眼前那個低著頭,連臉都不願意抬起來的男人,忽然覺得那麽疼那麽疼,疼得心髒皸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寶啊,卻蒙塵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他最後,隻是笨拙地,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他不住地說:“有的,有的。”
有人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麽自卑了,不要再那麽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說的那樣一文不值。傻瓜。
傻瓜楚晚寧。
我喜歡你啊。
過了好久,墨燃問他:“那你呢?”
“……什麽?”
墨燃垂著眼簾,睫毛簌簌:“我……我那麽笨,那麽不懂事,那麽不靠譜,我……我還做過許多不能原諒的錯事。”
他頓了頓,小聲道:“你會喜歡我嗎?”
楚晚寧原本已經把臉抬起來了,一聽他這樣說,驀地對上那雙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亂,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將手抽了出來,別過臉去。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寧的耳根紅了,紅到了花枝般秀麗的頸。
“那個錦囊……”
“別說。”楚晚寧忽然悶悶出聲,這下是整個麵龐都紅了,“不許說。”
墨燃望著楚晚寧不甘又羞赧,憤怒又茫然的模樣,瞳水裏光影流動,月光縈淌。
他坐過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寧的指尖。
楚晚寧在顫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輕顫,他覆著楚晚寧的修細五指,而後,一一疊住,以一種從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緊扣,掌心貼合。
楚晚寧漲紅著臉,把麵龐別的更開。
這一次,卻沒有再掙開他。
於是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確認。
楚晚寧……也喜歡他。
他終於,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