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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所敬重的容夫人

  像是回應他, 滾湧的熔流中, 忽然踏出一隻巨大的骷髏腳, 光是指甲就有車軲轆那麽寬, 這隻腳落在甘泉湖裏, 半個湖便已填滿, 緊接著另一隻腳又落下來, 踩斷了岸邊無數橘木。


  一個碩大無朋的骷髏咆哮著從天裂裏跨出,它轉動僵硬的腦顱,仰天嗥鳴, 聲震九霄,隨後擎著一把枷鎖叮當的利斧,“嗬————”猛地劈在岸上。


  巨斧入土, 激起層層熱浪, 泥石翻滾,草木瞬折。


  眼見著薛蒙站著的地方就要塌陷下去, 忽然一道藍光起, 竟是南宮柳手持雙劍, 揮出渾身靈氣與之相抗。隻聽得砰一聲暴響, 兩股力量相撞, 泥土和碎木紛紛炸裂。徐霜林在旁邊支持著水係結界,喝道:“打他兩肋之間!你瞧見了嗎!”


  “瞧見了。”南宮柳咬牙切齒道, 竟是一掃平日裏唯唯諾諾的軟模樣,朝著巨骷髏的胸肋處進攻。墨燃定睛一看, 隻見那骷髏頭的胸口處燃著一簇火焰, 火焰裏影影綽綽是個被吊縛著的人形。他想再看清楚一點,卻因為巨骷髏與南宮柳打鬥時的火光躍動而瞧不真切。


  照理說南宮柳從地獄裏大費周章召喚出了這個一個以一當百的煞神,怎麽說也應該是讓它受命於自己,為禍人間,這才好理解。但看南宮柳如今架勢,卻好像豁出了畢生修為要和這個東西拚命。


  這真是太奇怪了……


  但墨燃沒有時間細想,薛蒙他們還立在原處,再這樣打下去恐遭波及,墨燃回憶著楚晚寧的結印手勢,低喝了一聲:“見鬼,萬人棺!”數十道紅色柳藤猶如騰蛇從四麵湧來,將岸上的那些棋子紛紛包裹住,而後往外圍退去。


  “不錯,你用的好。”


  楚晚寧的一句肯定讓墨燃胸腔溫熱,此時此刻,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要保護的人也都受到了神武見鬼的庇護,墨燃這回看他們交戰,心思就安定多了。


  他發現南宮柳此人攻擊術法雖然上不了台麵,但避閃和防禦都是一流,也不知道這人不是不從小就偏愛修這一類法術,難怪上輩子自己屠殺儒風門,這位赫赫威名的掌門逃的比兔子還快。


  巨骷髏攻勢雖狠辣,但礙於身形龐碩,行動遲緩,竟一時沒有傷及南宮柳半分,南宮柳沿著它的森森骨架越行越高,他華袍招展,鬥笠的鮮紅穗子翻飛——他站到了巨骷髏的胸肋骨上,隔著白骨,看清了骷髏心髒位置吊著的人……


  南宮柳先是大喝一聲,像是極度煎熬之後解脫的人,嗓音扭曲猙獰,隨即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終於……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在鬥笠深處暴著血絲,他怒喝著,狂喜著,嘶吼道:“我找到了!”


  那火焰裏包裹著的是個雙目緊闔的男子,瞧上去單薄又脆弱,沒有太出彩的相貌,很容易令人淡忘的一張臉。


  南宮柳不斷地喃喃著,近乎癲狂:“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猛地抬起手中藍光流動的劍,朝著巨骷髏的內核,那個沉睡著的男子狠狠刺去!

  豈料就在這瞬間,那死一般沉寂的男人忽地抬頭,猛然睜開一雙眼。徐霜林在下頭急怒攻心地喊道:“別看他的眼睛!我他媽告訴過你別看他的眼睛!”但是南宮柳和那男人的距離太近了,他幾乎是猝不及防地和那人四目相對,南宮柳隻來得及看到那雙犬獸般圓潤的眼中瞳孔猩紅,流出滾滾血淚,緊接著便感覺渾身撕裂般劇痛。


  他“啊”地大喊一聲,竟從高空直直墮下,摔在地麵,要不是徐霜林撐起一道結界護著他,隻怕能摔得筋骨皆斷。


  徐霜林快步行來,一雙赤·裸的腳在地上直跺:“你做什麽看他?不是和你說過一看他,就會感到他魂靈所受之苦嗎?你……”


  話說一半住口了,南宮柳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他的鬥笠摔掉了,露出散亂的發髻,和亂發下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


  “啊……啊!”


  月光毫無遮掩地照在了他的臉上,他手指痙攣,極痛苦地去捂著自己的臉龐,但是沒用,所有暴露在月夜裏的皮膚都迅速地開始皸裂,爆開,翻卷出鮮紅的嫩肉,血液不住往下流。


  “啊!!!”


  南宮柳狂叫著,試圖用衣袖去遮臉,但是這卻使得他雙手和小臂也在慌亂中露了出來,那裏的皮肉也開始迅速撕裂,血肉斑駁。


  墨燃和楚晚寧在遠處看著,均是不可置信——南宮柳這是怎麽了?

  他居然……不能直接照到月光嗎?


  衣帛招展,鷹翅般獵獵抖開,徐霜林將自己的外袍脫了,劈頭蓋臉地甩在南宮柳臉上,將他罩得嚴實,自己則僅著一件潔白褻衣站在冬夜裏,竟也絲毫不覺得冷。他衣襟微敞,下頭是結實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見南宮柳軟如篩糠地癱坐在地上,他一時氣惱,尥起光裸的大腳丫子,竟毫不恭敬地照著掌門的腦袋踢了一腳:“坐著幹什麽,還不起來!要是聚起來的靈力耗完你還沒把它殺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好!”


  誰知南宮柳那個色厲內荏的廢物點心,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我痛死了……生不如死,真的生不如死……我臉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我受不了了……霜林,我受不了了……你替我……”


  “我替你我替你,什麽都是我替你!”徐霜林勃然大怒,一腳又朝他臉上踹去,“你怎麽不幹脆把掌門位置讓給我,讓我替你來當算了!”


  “你以為我不想嗎!”南宮柳被踹得摔倒在地,低嗥起來,“你以為我不想嗎!我早就當膩了!羅楓華留下的詛咒害我一輩子!他讓我在這個尊位上永世不得脫!你來啊!我巴不得能有人替我!我隻恨摘不下手上這戒指!”


  “羅楓華?”墨燃低聲道,“這名兒好熟悉,像在哪裏聽到過。”


  “……那是南宮柳之前的儒風門掌門。”楚晚寧聽著他二人的對話,眉心蹙得極緊,“隻當了兩年,就罹患惡疾去世了。”


  墨燃愣了一下:“儒風門世代由南宮家族子嗣競爭繼承,怎麽會有掌門姓羅?不該姓南宮嗎?”


  “正常應該姓南宮,可是羅楓華他是通過篡位奪·權,成為儒風門掌門的。”


  聽楚晚寧這樣一說,墨燃忽的想起來,自己早前讀過的一本書上確實在記載儒風門史的時候提到過這個人,但是著墨不多,而由於儒風門家史龐大混亂,裏頭涉及的恩恩怨怨太多,墨燃也實在沒什麽興趣看這一本家書,因此讀書時隻隨意翻了翻,並沒有深究。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儒風門被篡權過?”


  “嗯。因為這事情不光彩,且牽扯了現任掌門,所以如今很少有人會提。”楚晚寧道,“南宮柳這個尊主之位得來不易,他年輕時,父親走火入魔而亡,過世前雖已欽定他為繼承者,但南宮柳還有個弟弟,那弟弟心高氣傲,法術絕倫,不服這個決定,便在父親死去的當晚奪了儒風門掌教指環,替代南宮柳,成為一派之主。”


  “那篡位的人也應該是他弟弟,應該也姓南宮啊,怎麽會姓羅。”


  “你聽我講完。”楚晚寧看著遠處南宮柳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披緊了霜林長老給他的衣服,再一次往巨骷髏胸口的火焰處奔去,繼續道,“南宮柳那個弟弟血腥殘暴,奪位之後短短三個月,就殺害了兩個上修界的尊主,說是因為當年靈山大會比試,這倆人因為他是儒風門庶子,就給他小鞋穿,沒有公正地評判勝負……後來更是為非作歹,把聲討譴責他的所有人都抓了起來,拉到儒風門的廣場上,一個個地挖掉了眼睛。我沒有親眼見過那場劫難,但有書上記載,他挖下來的眼睛裝了三輛馬車,才全部運走。”


  墨燃心中栗然,緘默不語。


  這時候他應當發聲怒罵幾句才是正常的,可是他又有什麽立場罵的出口?

  這輩子的楚晚寧根本不知道前世墨燃曾經做過什麽,墨燃曾因一己私冤,殺了儒風門七十二城幾乎所有的人,還把其中一個城的城主用淩遲果吊著一口氣,折磨了他整整一年,才放那個人死去。


  其實這次來儒風門,墨燃也一直盡量避免和那個城主打上照麵,他與那人的仇恨太深了。


  他怕瞧見他,自己又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時至如今,仍有凶性。


  他又有什麽資格罵別人血腥殘暴?

  那邊南宮柳步步逼近巨骷髏的核心,再一次朝著那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提劍而去。他越靠越近,手中的佩劍在閃著熠熠寒光。


  楚晚寧道:“羅楓華身為那人的師尊,對他的暴行無可容忍,便與南宮柳一同嘩變。兩人在一天晚上起兵,順利將那人趕下了儒風門掌門之席。但權力驅使之下,羅楓華手握掌門扳指,卻沒有交給南宮柳……”


  墨燃一驚:“他自己戴了?”


  “不錯。”楚晚寧道,“每個門派的掌門信物都附著著強大的靈力加成,這些信物認主,儒風門的戒指也一樣,誰戴了就是誰的,除非門派易主,否則唯死可破。”


  “……那羅楓華才當權兩年就死了,難道是南宮柳為了奪回掌門之位所殺?”


  楚晚寧搖了搖頭:“儒風門正史上說羅楓華是病死的,病死之後,南宮柳重新奪回了掌門扳指,但真相如何,誰也說不好。你看南宮柳費盡心思引這個怪物出來打鬥,口中嚷著詛咒什麽的……當年的事情恐怕不會那麽簡單。”


  墨燃也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但他心裏頭還有一個疑問:“弟弟呢?南宮柳的那個弟弟,被趕下台之後怎麽樣了?”


  “死了。”楚晚寧道,“嘩變的那天晚上,羅楓華清理門戶,親手了解了自己徒弟的性命,據說是千刀萬剮,剁成了肉泥。”


  墨燃:“…………”


  他不由地一陣發虛,心道若是自己前世所為,讓這輩子的楚晚寧知道了,那他的師尊會不會也要清理門戶,也要把他剁成肉泥,碎屍萬段?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南宮柳的佩劍刺中了巨骷髏裏麵包裹著的那個男人,骷髏瞬時呲牙引吭,發出極為痛苦的怒吼,白骨嶙峋的巨掌在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坑,它怒而揮手,一巴掌就掀翻一大片橘樹林,金黃色的果實滾落一地,又被踩碎。


  在這血腥與果香交疊的詭譎氣息裏,巨骷髏忽然立著不動了,而後猛地跪於地麵,熔岩飛濺,它的白骨刹那間化為齏粉,灰飛煙滅……


  南宮柳一把抽出長劍,把巨骷髏裏麵跌落的那個男人一把挾住,狂喜道:“我做到了!我解脫了!詛咒破除了——詛咒破除了哈哈哈哈!”


  他禦風而下,落於地麵,而正在此時,一群遙見情況不對,從詩樂殿趕來的修士們也紛紛來到了甘泉湖邊。


  孤月夜的掌門薑曦一見那滾滾流淌的岩漿,清俊孤高的臉上露出驚異之色:“無間地火?”他立即拂袖抬手,在身後諸人身上降下一層水係靈粉,每個門派防禦的法術技能皆不相同,一般都是用結界,但孤月夜用靈粉,也一樣能抵禦炎陽熾焰。


  薑曦做完這一切後,怒而回首,厲聲責問:“南宮柳,這是怎麽回事?!”


  南宮柳卻不答,他緊緊抓著那個從巨骷髏裏麵拽出來的男人,男人身體外麵包裹的火焰已經消失了,與之失去的還有力量和意識,他並沒有再睜眼,而是和普通的死屍沒有任何區別,無力地倒伏在南宮柳指爪之間。


  薛正雍看到墨燃和楚晚寧,立刻衝過去,焦急喊道:“燃兒,玉衡,你們沒事吧?蒙……蒙兒呢?!!”


  墨燃忙安撫他道:“薛蒙沒事,他在那裏——”


  薛正雍往他指的地方看去,見薛蒙整個人被包裹在一根巨大的藤木之中,隻有一張蒼白的臉露了出來,不由地色變,跌跌撞撞就要往薛蒙那裏衝。墨燃拉住他道:“伯父,他隻是暫時神智,一會兒就會好的,他在藤木裏會比較安全,你別過去,你和我們待在一起。”


  薛正雍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老遠的就看有厲鬼降世,南宮掌門……”他說著回頭,看到站在熔岩中的南宮柳,還有他懷裏那具了無生氣的死屍,話音頓時止住。


  他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那具死屍,怎麽有些眼熟?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太久之前了……他好像見過這個男人的臉……


  這個人的五官太平凡了,很容易淹沒在往昔的歲月裏,薛正雍一時也想不起來。可他覺得不對,這一切都不對。這時他看到南宮柳猛地抬起臉來,臉上血汙縱橫,嘴角卻咧得極開。


  南宮柳在哈哈大笑,眼中閃著異樣光彩,和他一貫諂媚逢迎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趕來的人群裏有葉忘昔,也有南宮駟。


  南宮駟喃喃道:“父親……”


  葉忘昔則看到了旁邊的徐霜林,愕然道:“義父?!”


  徐霜林看了葉忘昔一眼,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過來。烈火熔岩裏,他衣襟微敞,鬆散的白色中衣隨風拂動著,臉上竟掛著一絲懶散的笑意,微微抬著下巴,看著眼前這一片熱鬧喧囂,紅蓮地獄。


  赤·裸的腳踩在地上,圓潤的腳趾頭動了動,踩起星星點點的火花,然後他低下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火光倒映在他眼底,像是金紅色的鯉魚自暗夜池中遊過。


  “呀——!”


  忽然間,人群裏一個女修爆出一聲驚呼。


  徐霜林沒有抬頭,隻是微笑。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已聽到了嚼食血肉的聲音。


  在他身後,南宮柳一把箍住了那個男人的肩膀,月色下,他撕咬開那男子的脖頸,貪婪地吸食著血漿汁液。


  那一聲驚叫之後,沒有人出聲,沒有人指責,所有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過來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麽回事,所有人都驚到了……


  天下第一儒風門,掌門南宮柳,竟這樣狼狽又猙獰地啃食著一具屍體?

  這……怎麽……可能……


  “父親!!!”


  南宮駟是第一個崩潰的,他瘋了一般向南宮柳跑過去,葉忘昔拉不住他,便和他一同跑到了南宮柳麵前。


  “父親,你在做什麽?你這是在做什麽!”


  “掌門——”


  南宮柳充耳不聞,依舊大嚼大啃,他用以遮麵的衣服早就掉了,紅皴皴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斷翻卷著,惹得他愈發痛苦,他越痛苦就越喪心病狂地去咀嚼著那具屍體的血肉,仿佛那是甘泉,是苦口良藥,是他求而不得的解脫。


  有的修士受不了了,人群中傳來嘔吐的聲音,有人在無力地呻·吟呢喃著:“怎麽會這樣……”


  “瘋子……瘋子……”


  “好惡心……”


  月光緩緩移動,照到了南宮柳身上,南宮柳先是低頭痙攣,口角有涎水和膿血不斷流出,而後猛地抬頭,張開粘膩的血盆之口,震顫暴喝著:“啊!!!!啊啊啊!!!”


  他臉上的血肉並沒有因為吃了那個男人的屍體而愈合,依然在月光裏片片割裂。


  他已滿臉是血,唯有眼睛裏頭尚餘白色,他一把將那屍體扔在地上,踩在腳下,回頭猛地拽住徐霜林的衣襟,獸一般嘶吼咆哮道:“怎麽回事?為什麽沒有用……沒有用!”


  他的經脈根根暴突,雙手不停地顫抖,眼中布滿血絲,還有大顆大顆淚珠因為劇痛而滾落下來。


  “痛……痛死我了……恨不能死……恨不能死!!”他低喝著,近乎絕望,忽的他想到了什麽,又鬆開徐霜林,低頭去掏那個男人的心髒,“靈核!一定是力量還不夠……我要吃了他的靈核!靈核……靈核靈核……”


  他從男子胸口的劍創裏探進去,不住地摩挲著,滿手血汙,近乎癲狂。


  豈料這時,一隻利爪猛地從他背後刺入,狠狠地洞穿了他胸肋!

  鮮血狂飆!


  南宮柳一時怔愣,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也不覺得痛,就那麽愣愣地回首。


  他睜著血絲彌漫的雙眼,看到徐霜林抬眸,幹淨清爽的臉上帶著微笑。


  “吃什麽?你這種人,吃什麽都是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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