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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震不震驚

  氣歸氣, 路還是要趕的。


  告別了梅含雪之後, 他們自岱城往上, 行了半個時辰有餘, 終於來到了天下第一大派——臨沂儒風門。


  從名字就能瞧明白, 儒風門地據臨沂, 在這座城內, 大大小小建了七十二座綿延仙府,因為府邸太大,從正前門到正後門, 騎馬都需要一頓飯的時間,因此這些府邸幹脆被稱作了“城”,儒風門的這七十二城各司其職, 等製分明, 和一鍋煮的草根門派死生之巔顯然一個天一個地,根本不能同日而語。饒是薛蒙這種打骨子裏厭惡上修界的人, 站在城門口的時候, 也不禁震住了。


  天潢貴胄儒風門。


  此言當真不虛。


  他們來的是主城, 也就是儒風門最大的一個城池, 白牆黛瓦, 上接天日,四隅角樓, 巍峨崢嶸,東南西北四麵立有星宿石闕, 主城門描金漆紅, 綿延出來的車馬道足有五尺寬,長長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大路,鋪著的都是上等煉氣石,拿來這種石頭什麽都不需要做,隻消站在上頭,就能匯集靈力,雖然匯集的不多,但聚沙成塔的道理大家都懂,因此這些石頭每一塊都可以賣到千金以上。


  薛正雍感歎道:“有錢真好啊……”


  王夫人便笑:“有錢你也想在死生之巔鋪一條煉氣路嗎?”


  “不啊,我在下修界每個村子裏鋪個廣場,這石頭靈氣充沛,一般小鬼小怪都不敢靠近,要是能每個村都鋪一個,遇到妖魔作祟,我們弟子趕不及去收拾的時候,也能躲一躲了。”薛正雍叨叨著,掰著手指算了算,搖頭道,“可惜鋪不起。”


  薛蒙聽著也跟著歎氣:“死生之巔,唉,有點兒窮。”


  “是啊。”薛正雍點頭如搗蒜,“同樣都修道,也不知道儒風門哪裏來得這麽多錢。”


  這時候一直沒吭聲的楚晚寧說話了:“尊主知道,儒風門的普通弟子除魔,百姓委托起來要多少錢兩?”


  “我沒打聽過,要多少?”


  楚晚寧便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銀?”薛正雍瞪大了眼睛,“這麽貴?”


  楚晚寧道:“四千金。”


  “…………”


  “上修界的富商巨賈多,儒風門來錢便容易,以尊主這每一委托八十銀的賺法,哪裏能追的上他們?何況有時候尊主還分文不取。”楚晚寧說著,眼神卻很柔和,“走吧,進城去吧。”


  大門派,待人接物往往都很有規矩,儒風門的司禮部這些日子都侍立在城門口等待,他們雖然對誰都滿麵笑容,但來了怎樣的賓客,分量如何,心裏卻清楚雪亮。


  散客小修,就陪他們四下參觀,然後帶去居所就好,而有些地位的小門派,引去見主事的護法長老,由長老接待。


  至於如今已經躋身十大門派的死生之巔,儒風門不擺架子,直接請他們到暖閣歇息,等儒風門掌門南宮柳忙完手上的事情,就來暖閣與貴賓相見。


  暖閣裏燃著濃鬱的龍涎熏香,柔軟的地毯踩上去幾乎可以陷掉半個腳掌,閣中擺著嬌豔欲滴的山茶花,八朵異色同株的,那叫八仙過海,白花瓣落著點點嫣紅的,那是紅妝素裹,瓣莖上染著脈脈紅絲的,那是倚欄嬌,這些薛正雍看不懂,但王夫人卻明白,這裏放著的每一本都是絕佳上品。


  薛蒙也不懂,見其中一朵白山茶開的嫵媚,柔軟瓣身上落著一雙黑色星斑,覺得好玩,伸手想摸摸。


  楚晚寧說:“別動。”


  “為什麽?”


  楚晚寧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王夫人歎了口氣,道:“珍品眼兒媚,這樣一本,可以賣上萬兩黃金。”


  “……”薛蒙臉色鐵青地把手縮回去,然後頹然坐在了軟墊太師椅裏頭。


  他想到了之前在書攤子上看到的那本排名冊,當時還因為修真界前百名青年俊傑富豪裏麵沒有自己而氣憤,眼下他覺得,那本書誠不欺他。


  自己額頭上簡直印了個泛著黑氣的大字:


  窮。


  不過話說回來,那本書也不知跑哪裏去了,他都還沒來得及翻完,就給弄丟了……


  過了一會兒,紅珊瑚淡水珍珠交錯串起的簾子璁瓏作響,兩位秀氣端莊的女修,穿著儒風門的雪紗仙衣飄颻而至,一左一右,撩起了珠簾,垂眸屈膝,聲音如鶯囀黃啼。


  “掌門仙君到。”


  話音落,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笑著邁進門來,他相貌平平,有些書生氣,是個丟在人堆裏立刻就會被淹沒的平凡模樣,除了生的十分白皙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可圈可點的地方。


  但他一開口,坐在那兒喝茶的墨燃就差點沒把茶噴出來——


  “哎呀,薛掌門呀,薛掌門,區區盼星星,盼月亮的,每天都盼著您能早點來儒風門,您看看,您這一來,英姿勃發,器宇軒昂,天下英雄,誰人可及呐!太好了太好了,寒舍蓬勃生輝了!好啊!好啊!好啊!”


  薛蒙:“…………”


  墨燃:“…………”


  堂堂天下第一派掌門,麵對十大門派倒數第一的死生之巔掌門,竟是不遺餘力,大肆褒獎,一連三個“好啊!”,一聲比一聲慷慨,一聲比一聲激昂。


  他這樣賣力誇讚薛正雍,薛正雍當然十分受用,笑眯眯地說:“哪裏哪裏,南宮掌門真是客氣。”


  “不是客氣,區區是由衷羨慕薛掌門,薛掌門一代英傑,威風凜凜,教人拜服,再看區區,人至中年便無意氣,已是一身死肉,空餘肥膘,當真自愧不如。”


  南宮柳說的熱絡澎湃,薛正雍本來還想憋,但孔雀尾巴卻已經憋不住,有些展開了:“不敢當,不敢當,哈哈,哈哈哈哈,南宮掌門過謙啦。”


  墨燃前世沒有和南宮柳打過交道,屠儒風門的時候,這人很快就跑路了,墨燃根本懶得理會這麽一條雜魚,也沒管他最後是死於刀槍亂棍了呢,還是逃了出去隱姓埋名地過了後半生。


  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和南宮柳這麽近地打照麵,但一看他那腔調,墨燃就不喜歡,壓低聲音道:“原來天下第一派的掌門,妙就妙在一張嘴。”


  薛蒙聽見了,竟難得讚同他的話,小聲說道:“沒錯,你看他一開口,那真叫一個舌燦蓮花伶牙俐齒,滿屋子花香我都聞不到了,嘖,隻剩下南宮柳嘴巴的甜味。”


  南宮柳誇完了老的,又來誇小的。


  “哎喲,這不是天之驕子,小薛公子嗎?”


  窮逼少爺薛蒙,人窮氣不短。


  他不鹹不淡地拱了拱手:“南宮掌門。”


  “真是英雄出少年,俊俏!厲害!你看看這鼻子,這眼睛,嘖嘖,精神!果然虎父無犬子!”


  薛蒙:“…………”


  南宮柳回頭對薛正雍道:“薛兄,區區真是羨煞你了,你看,放眼當今天下,哪家公子有令郎的半寸氣概!要說我,偌大一個修真界,那麽多青年翹楚,令郎要是稱第二,那沒人可以稱第一!”


  薛蒙原本還端著,嫌惡他,但南宮柳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薛蒙臉上的疏遠似的,把一籮筐的熱烈褒讚一股兒腦往薛蒙身上砸,把好好的小薛公子都砸暈了,到最後竟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等他再次悄聲跟墨燃說話的時候,說的已經是:“咳,這個南宮掌門,雖然浮誇了些,但講的倒是大實話。”


  “什麽大實話?”墨燃好笑,斜眼看他,“說天下你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怎麽了,我可是靈山大會的……”


  “那是比賽,許多散修都沒有參與,你以為天下英傑,就真的在那個小小賽場能角逐出來了?”


  “…………”薛蒙的臉漲紅了,過一會兒,不忿地嘀咕,“算了,知道你羨慕我。”


  若是年少時,墨燃必然又要嘲笑他一番,但是如今話到嘴邊,又覺得薛蒙就這點爭強好勝又自戀的脾性,有什麽好爭的,於是點點頭,笑道:“好好好,是羨慕你,你最厲害了。”


  不過再抬眼去看南宮柳的時候,墨燃眼底的笑意卻斂去了。


  這世上的惡人分為很多種,有些人大逆不道,罪可通天,全天下都恨不能得而誅之,殺之後快。


  但有些人呢,那可厲害了,他們憑著那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溜須拍馬之能,明明爛到骨子裏,卻不被眾人所鄙夷。


  墨燃前世是第一種人,但他最恨的,不是世上那些


  媽的,吮癰舔痔之徒。同他作對的善人,他不恨梅含雪,不恨薛蒙,他甚至敬佩葉忘昔,可憐葉忘昔。


  他最討厭南宮柳這種,隻要有一點可利用處,就跪在地上舔人家痔瘡的馬屁精。


  自打南宮柳進來,楚晚寧就一直立在窗邊,看著外麵儒風門屋舍整齊,恢宏壯麗的景象。


  高處風急,吹得窗口遮著的香軟紗簾一陣朦朧,楚晚寧立在那片朦朧裏,南宮柳臉上熱火朝天的親切凝了須臾,很快又收拾好,朝著窗邊走去。


  “楚宗師……”


  楚晚寧沒有看他,神情寡淡,說道:“南宮掌門,你我之間,早已知根知底。”


  那軟成春水的香紗借著東風,一個勁地往他臉上拂動,惹得楚晚寧有些不耐煩了, 淡淡道:“不必寒暄。”


  南宮柳就笑了笑,說:“區區也沒別的意思,想著多年沒和宗師見麵了,來問候一聲,僅此而已。宗師,你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我來是為南宮駟。”楚晚寧依然沒有轉頭,“不是為你。”


  “駟兒看到你會很開心的,你雖沒有收他為徒,但卻對他有啟蒙之恩,你走之後,他常常跟我說想你。”


  “……”


  見楚晚寧終於沒有出言反斥,南宮柳又道:“宗師,彩蝶鎮天裂時你慨然赴義,令世人歎服,後來得了懷罪大師相救,重返元陽,但想必身子還沒恢複好吧?儒風門特意為你備了二十枚極品養魂丹,替天下仙士,對宗師表個心意,還請宗師收——”


  “南宮柳。”


  楚晚寧終於回頭正眼看他了,但口中稱呼也已變了。他撤回了抵著香紗的胳膊,驀地轉身,修挺身影似乎融在了大片天光裏。


  他眸如焰電,眉凝冷霜,眼神極其陰森。


  “別把我架在高處下不來,區區一個儒風門,如何就能替天下仙士謝我了?誰給你的臉麵。”


  “……”南宮柳嘴角抽了抽,麵上媚笑總算沒有墜落,半晌笑道,“你看你這又是何必……”


  薛正雍知道楚晚寧和南宮柳關係不好,整個修真界都清楚,楚晚寧十五歲時,南宮柳拜其為客卿,好吃好喝好住,跟神一樣地供著,但沒過幾年,楚晚寧忽然在儒風門大殿和南宮柳當眾翻臉,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是什麽“金成池”“神武”“湖底精怪的要求”“道義”“久病”,“夫人”反正旁人也聽得一頭霧水。


  但所有人都知道,楚晚寧最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他當時受祿萬金,每月有靈石靈符千餘件,可他分文不取,錙銖不要。他立於殿前,當眾解下腰間乾坤囊,將所有餘錢盡數退還,然後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摘下了當年拜客卿時,南宮柳贈與他的極品上師玉冠,散落長發,將玉冠交還給儒風門的司禮官。”


  ——這是下修界許多說書先生津津樂道的橋段。


  “南宮柳麵色難看,卻依舊試圖打個圓場,於是對楚宗師說:‘仙長效力於本門那麽久,即便要走,該結清的錢兩還是要結清的,儒風門不想落一個占人便宜的口舌。’


  楚宗師卻道:‘昔日我效命殿前,隻為報容夫人一飯之恩。而今夫人已逝,貴派與我道義相左,我無意再留。銀錢也不必了,我恥於食君俸良。’言畢合目轉身,辭離儒風門。”


  薛正雍原本以為是說書先生在誇大事實,因此曾經試著問過楚晚寧儒風門到底怎麽得罪他了,但楚晚寧不愛在背後說人,因此也隻搖了搖頭,從未細講。


  但眼下看來,說書先生的話竟可能分毫不虛。


  王夫人見氣氛僵凝,忍不住出來打圓場,柔聲道:“玉衡長老,你不要動怒,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又轉身對南宮柳斂衽一禮,“南宮仙君,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死生之巔不缺靈石珍藥,您的養魂丹我們不能收……”


  “……哈哈,夫人說的不錯,是區區考慮欠周了。”南宮柳拾了個台階下,便從善如流道,“玉衡長老,得罪,請長老不要往心裏去。”


  墨燃在旁邊看著,心道,這人被師尊潑了一臉冷水,居然還能笑得那麽從容自若,真厲害。


  這樣想著,低頭喝了口盞中的日照雪青茶。


  誰成想就在他喝茶的那會兒功夫,南宮柳笑眯眯地,已來到了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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