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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她要成親真的跟我無關啊

  自那天起, 孟婆堂裏就出現了一個奇景。


  從來沒有閑人敢擅坐的“玉衡長老專席”, 多了個墨微雨。


  往來的弟子們總能看到墨燃和楚晚寧一起吃飯,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 墨燃總會夾一些菜到他師尊的碗碟裏。


  “噓, 快看, 墨師兄又給長老遞了塊牛腩, 哇那麽大一塊,我賭玉衡長老不會吃。”


  不遠處,有一群弟子竊竊私語, 壓低聲音下著賭注。


  “我也賭不會吃,玉衡長老好像不怎麽愛吃牛肉。”


  “那我賭他會吃吧,畢竟前麵那幾枚鴿子蛋他也接受了呢。”


  一行人就偷眼瞄著那邊, 他們凝神屏息, 看到楚晚寧皺著眉頭,筷子尖戳著那塊牛肉, 沉著臉和墨燃說了些什麽。


  距離遠了些, 他們聽不清, 但墨燃好像也講了兩句話, 楚晚寧的臉色就更加不善了。


  押注楚晚寧不吃的弟子甲乙丙立刻喜形於色, 他們看得太入神,兜著湯的勺子都差點往鼻孔裏送。


  “看看看, 長老不吃了,他不吃了!”


  “你別拿胳膊肘捅我, 小聲點兒, 要是被玉衡長老聽到你們拿他做賭注,非得活剝了你們一層皮!”


  “嘿嘿嘿,我不管,這二十枚銀葉子是我的了~”


  那弟子說著,就想去拿飯桌上擺來當籌碼的銀葉子,可手還沒碰到,就聽得旁邊的人壓低聲音,無不緊張地低喊道:“等等,勝負未定,長老又動筷子了!”


  “啥?”


  再次望去,果然楚晚寧夾起了那塊牛腩,這群賭徒的心眼巴巴看著,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被那雙白玉箸捏起來了,不上不下,掐得生疼。


  “要吃了要吃了要吃了……二十銀葉二十銀葉二十銀葉……”賭了楚晚寧會吃牛腩的那個弟子不停地叨叨,緊張地直抖腿。忽然他目光一滯,整個人都好似凍住了,“啊!!”


  玉衡長老,竟然把已經夾起來的牛肉,又不由分說地丟回了墨燃碗裏!

  “…………”


  “哈哈哈哈,險勝,險勝!”


  “我就說長老肯定不吃的嘛,來,葉子都歸我了啊。”


  敗了賭注的弟子唉聲歎氣,頓時萎靡不振,一頭撞在了餐桌上,偏著腦袋無語凝噎,望著楚晚寧那個方向發呆。


  長老我錯了,我不該拿您做賭注的,輸得我連這個月買靈石的錢都沒了!


  正自怨自艾,忽然,他看到墨燃胳膊肘動了動,高大的身子往前微傾,又和楚晚寧說了幾句話,然後這名慘敗的弟子就親眼瞅見了他們的墨師兄複又揀起了牛腩,連帶著配了些蔬菜,再次遞到楚晚寧唇邊。


  ……


  ???


  這弟子驚呆了——墨師兄這是打算直接喂長老吃東西!?

  顯然楚晚寧也極不習慣,他毫不客氣地拿筷子敲了一下墨燃的筷子,神情嚴肅地講了兩個字。


  那口型太好懂了:

  放下!

  墨燃就笑著那一筷子蔬菜和牛肉都放了回去,不過不是放在自己碗中,而是師尊碗中,楚晚寧沒辦法,歎了口氣,在十餘道他沒有覺察的雞賊目光中,沉默地吃掉了那些蔬肉。


  “……”


  這桌賭徒已經看傻了,前番以為自己穩贏了的弟子們無不瞠目結舌,手中捏著的銀葉子都滑掉下來。


  倒是趴著萎靡不振的那位哥們兒立刻彈起身子滿血複活,眼中直冒光彩,熱切道:“哈哈哈,反敗為勝啊!反敗為勝啊!師哥,師弟,對不住啦,這些葉子還是都得歸我,哈哈哈哈,發了發了,明天再賭啊,哈哈,明天再賭!”


  那邊師徒二人卻渾然不覺,墨燃舉著筷子,一邊慢慢地扒著碗裏的飯,一邊看著楚晚寧低頭吃掉了牛腩。


  孟婆堂裏有些熱,墨燃左臂袖子一直卷到手肘處,露出一截結實修長的胳膊,那胳膊肌肉聳動,在蜜色皮膚下起伏,他舀了一碗湯,特地趁著楚晚寧沒注意,在碗裏多加了幾塊排骨,肉在湯底,不容易看見。


  “師尊,喝完湯吧,驅寒。”


  “清湯?”


  墨燃眨眨眼:“好像是的,打的時候沒注意,忘了。”


  楚晚寧看了看湯麵,浮著一片碧油油的毛毛菜葉子,瞧上去煞是可口,也就沒有推卻,拿過來喝了一勺。


  “好不好喝?”


  “還不錯。”


  “那就不要浪費呀。”墨燃笑道,“多喝點。”


  楚晚寧淡淡瞥了他一眼:“你還敢說我?以後吃飯別打那麽多菜,自己吃不下,都要我替你分擔。”


  “哈哈,好,那我下次少打一些。”


  見楚晚寧點頭,墨燃這才捧起了自己的湯碗,那湯有些燙口,他吹了吹湯麵,氤氳熱氣散開,映得他剛毅的麵龐很顯柔和。


  熱湯是一種極為奇妙的食物,明明隻是一碗煮開了的水,放了些肉菜調料,但卻能讓整個人從胃裏暖到心裏,而和喜愛的人一同喝湯,那種滿足的感覺,就好像在水中投了一枚小石子,湖麵上漣漪一層一層泛開,閃爍著光芒。


  墨燃在這輩子得而不易的寧靜中,不由自主地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歲月悠然,喝到口中,隻是一碗湯的味道。


  他為了這一碗湯,曾經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也為了這一碗湯,如今入骨悔恨,痛斷肝腸。


  他捧著湯碗,喝的很快。


  內心的不安也好,對於未來的不確定也好,悔恨愧疚也好,這一刻,他都不願意想太多,他的好日子過的實在太少了,以至於需要日夜不息地去搶奪。他不是不想慢慢地品嚐,悠哉悠哉,他其實很羨慕薛蒙這種人,因為天生富貴,所以永遠是從容不迫的。


  墨燃無法從容,他有的東西往往是那麽少,以至於他永遠在齜牙咧嘴地爭搶,搶來的東西又怕被搶走,所以隻能立刻馬上,狼吞虎咽地吃掉,他在這方麵近乎保留了原始的獸性,覺得隻有把食物吃進肚子裏、藏到胃裏,他才能安心,才是真正擁有了這個東西,再也沒人能奪走了。


  小時候,他和別的孩子搶食。


  上輩子,他和眾仙君搶一個天下。


  而這輩子,他隻想搶這碗湯。


  他自知做了很多惡事,怕命運終有一日要與他清算,於是他隻想搶過他一點點可憐的幸福,然後奪路狂奔,把命運遠遠地甩在身後。


  和所有那些犯下重罪後,潘然悔悟想要重頭來過的人一樣,墨燃雖然一直在笑,但他的內心依然不安。他知道“善惡終有報”不是一句虛言,在熱鬧漸冷的時候,他總會覺得眼前的安寧很假,就像海市蜃樓,像鏡花水月,最終自己還是會醒來,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巫山殿,回到地獄裏。


  所以,他想搶在湯冷之前,再多喝幾口。


  這樣的話,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惡有惡報,被世人唾棄,被命運審判,被再次推入寒潭深淵裏,他也能憑這一口熱氣,獨自一人走下去。


  “在想什麽?”楚晚寧問他。


  “啊。”墨燃回過神來,輕輕應了,而後笑道,“沒什麽,吃飽了就喜歡發呆。”


  楚晚寧看了他的空碗一眼:“喝完了?”


  “嗯。”


  “你好像很喜歡今天的排骨湯?”


  “哈哈,是啊。”


  楚晚寧就拿過了他的碗,說:“我再去給你添一點。”


  他很快去而複返,果然端了滿滿一大碗肉湯,有些燙,放下碗之後楚晚寧拿手指尖焐了焐自己的耳朵尖,既暖了耳朵又降了手指的溫度。


  他重新坐下來,說:“喝吧。”


  “好滿一碗。”


  “你喝慢一點。”楚晚寧道,“不夠還有的,沒人跟你搶。”


  墨燃便被這最簡單的一句話觸動了,他捧住了湯碗,濃黑眼簾垂落,帶著淺淺鼻音,笑著應了一聲:“好。”


  楚晚寧不知道,其實那一瞬間,墨燃盡了生平最大的努力,才沒有捧著那一碗滿滿的湯,聽著那一聲“不夠還有,沒人跟你搶”,落下淚來。


  楚晚寧走了五年,他煎熬自責了五年。


  五年後,他的師尊跟他說,慢慢來。


  墨燃心裏忽然很痛很痛,他越離楚晚寧近,就越覺得難過。其實很多事情若是不去留心,是看不出背後的情意的,但他如今用心看了,就看到楚晚寧待他是那麽寬容,那麽溫善,那麽好。


  他上輩子竟糟踐了這樣的人。


  這輩子何德何能,能再長伴君左右?

  他的心在顫抖,在苦痛地掙紮,一麵覺得自己不配,覺得自己應該離楚晚寧遠遠的,覺得自己哪裏來的顏麵,竟還有臉對楚晚寧笑,對楚晚寧好?厚顏無恥!

  可是,另一麵,他又無時無刻不渴望著——是不是就這樣了,能不能就這樣了,他們這輩子還很長,讓他一點一點地贖還曾經犯下的罪,好不好?


  ——


  我一身罪孽,自屍山歸來。


  我用前世滿是鮮血的手,捧起今生醇厚溫熱的湯。


  我願餘生跪地不起,死後魂歸煉獄,隻是希望你……還願意捧盞,淺嚐。


  “師尊。”


  不知什麽時候,薛蒙來了。


  墨燃回過神,其實自楚晚寧死後,他幾乎整日整夜都是這樣的自責與不安,在這樣的情緒裏浸泡久了,整個人都會顯得很沉重,對其他人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調整情緒,最近一年,才稍微好了些。


  但生活中偶爾有一兩個點,還是會觸到他,他還是會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又陷入糾結和自我厭棄中。


  他抬起頭來,看著薛蒙的時候,臉上陰鬱未消,倒把薛蒙嚇了一跳。


  “啊呀,狗東西你幹什麽?這種眼神看我?欠你錢啦?”


  墨燃自知剛才感情神遊,一下子收不回來,便勉強笑了笑,說:“吃撐了點,你有事情找師尊?那你們說,我出去透透氣。”


  “別啊,別走,你坐著,這事兒跟你也有關呢。”


  “跟我有關?什麽事情?”


  薛蒙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說出來你可別失落…”


  楚晚寧道:“好了薛蒙,就直說吧。”


  “哦哦。”本來還想賣關子的薛蒙一聽師尊發話,立刻道,“是這樣的,剛剛接到請柬,宋秋桐要成親了。”


  墨燃悚然色變,臉上霎時血色全無。


  但這戰栗並非因宋秋桐而起,而是薛蒙——這輩子墨燃很清楚宋秋桐是個什麽貨色,因此恨不能繞著她走,他跟她如今比清水還清,八竿子打不著邊。


  可薛蒙……


  薛蒙為何會認為,宋秋桐成親,自己會失落?

  墨燃整顆心都揪緊了,他幾乎是在瞬間想到了前番一直作祟的那個假勾陳,那個一直沒有浮出水麵,藏得極深的幕後黑手。


  那個人,也極可能是重生的,若是如此,那人便對墨燃的過去清清楚楚,對於墨燃前世的罪孽,了如指掌!

  墨燃白著張臉,強做鎮定,不動聲色地望著薛蒙:“怎麽就和我有關?”


  “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薛蒙神色有些怪異,說道,“今天儒風門來送婚帖,那位宋小姐,還專門托人給你捎了一份信。你要和她沒有交集,她寫信給你做什麽?墨燃,不是我說你,你什麽時候惹上的她?”


  “…………”墨燃心緒難平,如芒刺在背,半晌才道,“寫給我的?該不會是弄錯了……”


  “錯不了。”


  薛蒙說著,從衣襟內摸出了一隻信封,拍到墨燃麵前的桌子上:“白紙黑字,寫著墨仙君親啟,秋桐拜上,還能有錯?”


  墨燃瞥了一眼那信封,心如擂鼓,腦中已閃過無數念頭。


  是宋秋桐的筆跡沒錯,可為何這輩子和宋秋桐萍水相逢,她會在大婚之前,給自己修一封書信?

  薛蒙雙手抱臂,很是不高興:“你是要回去私拆,還是在這裏拆了跟我們一塊兒看?”


  “……”


  墨燃側過頭,見楚晚寧也正望著自己,劍眉微微蹙著。


  “拆嗎?”薛蒙氣不過,他最看不慣亂搞男女之事的行徑,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橫豎都是躲不過的……


  墨燃隻覺得陣陣發虛,伸出去的指尖都是涼的,他沒有作聲,沉默地拿過信箋,拆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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