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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世間的最後一捧火

  師尊, 你理理我。


  這是他們在通天塔初見時, 墨燃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 楚晚寧閉著眼, 墨燃喚他, 他掀起了睫毛簾子。


  這也是他們在紅蓮水榭別離時, 墨燃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候, 楚晚寧閉著眼,墨燃喚他,他卻再也沒有抬頭。


  一句話, 從通天塔飄零了半生,飄到荷花池邊,終於塵埃落定。


  這些年的恨也好, 愛也罷, 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墨燃喝完了最後一壇梨花白, 走下了死生之巔的南峰, 走到了自己的末日餘暉裏。第二日, 義軍攻上巫山殿, 卻發現為禍天下十年之久的踏仙君自裁身亡, 享年三十二歲。


  到如今,兩輩子過去了。


  墨燃睜開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樹下睡了一宿, 醒來時,整個人尚是茫然無措的, 不知今夕何夕。


  他隻是下意識地喃喃著:“師尊……你理理我……”


  然後他才想起來, 這一生,楚晚寧,也已不在了。


  前世他過慣了苦日子,楚晚寧是陪他走到最後的一個人,這輩子他不想再當個惡人,可是楚晚寧也看不到了。


  大概是上蒼也於心不忍,又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定,前世楚晚寧早已惡心透了他,所以這輩子,他做了第一個離開的人。


  墨燃把胳膊遮住眼瞼,忍著喉頭細碎的哽咽。


  他聽到遠處傳來薛正雍焦急的喊聲,伯父在找他,伯父在喊:“燃兒——你在哪裏?燃兒!”


  師昧也在喚著他:“阿燃,你在哪裏……你快出來吧……”


  “燃兒,你回來陪陪玉衡!你不要做什麽傻事啊,燃兒!”


  陪陪玉衡。


  陪陪他……


  墨燃於是從地上爬起,踉蹌著,跌跌撞撞地循聲而去。


  他不能垮掉,他不能垮掉——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幕後黑手尚未揪出,且不說天裂之變隨時可能再一次重演,便說遭此劫難,死生之巔損失慘重,百廢待興……薛蒙已經痛的失去了神智,痛的再也爬不起來,他不能垮掉。


  他便忍著,捺著。


  他告訴自己,不痛了,不痛了。


  楚晚寧的死,他經曆過不止一次,不痛了。


  不痛……


  可是怎麽可能不痛!


  三千多級長階,他背著他匍匐著爬回來,怎麽可能不痛……


  耗盡最後一點靈力,把全身的靈流都給了自己,怎麽可能不痛……


  明明自己也受了一樣的傷,為了不拖累徒弟,做出一副斷情絕意的模樣,自行離去……怎麽可能不痛……


  還有前世,楚晚寧受的傷其實與師昧無異,隻是他不說而已,他不說,墨燃也就不會知道。


  他依然對著楚晚寧怒吼,對著楚晚寧發泄無盡的恨意,他把楚晚寧傷病未愈時辛苦為他包的抄手統統翻落在地。


  楚晚寧在他麵前矮下了身,低下了頭,去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全部丟掉。


  怎麽……可能……不痛……


  怎麽可能不痛啊!!


  他挖了楚晚寧的心!怎麽可能不痛啊!!怎麽可能……


  墨燃走不下去了,他在原處忍了很久,平複了很久,渾身都在顫抖,渾身都在戰栗。


  好痛。


  他把臉埋進掌心,咬緊了嘴唇,把哭聲和著淋漓鮮血一並吞下去。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才把自己的心緒勉強撫平。


  他仰起頭,眼眶通紅,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走下了無盡長階。


  不能垮掉。


  “伯父。”


  “燃兒,你到哪裏去了?你可要急死我了,要是你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我以後九泉之下,還有什麽顏麵去見玉衡?”


  “是我不好。”墨燃道,“我沒事了,讓伯父掛心了。”


  薛正雍搖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拍著墨燃的肩膀,半晌之後道:“不怪你,不怪你,你比蒙兒強很多了……唉……”


  墨燃沙啞地問:“薛蒙呢?”


  “病了,高燒不退,剛剛喝了藥睡下,幸好睡了,他醒著就哭,怎麽勸都勸不住。”薛正雍顯得很疲憊,“無間地獄天裂一事,在修真界激起軒然大波。上修界也開始派人糾察事情始末,但幕後之人處理得極為幹淨,彩蝶鎮在血戰中幾乎已被夷為平地,竟是半點線索也不得知。”


  聽到這個消息,墨燃卻不覺得有什麽好奇怪的,那個人的本事顯然已經在眾人的預料之外,甚至在他的意料之外。


  能要了楚晚寧性命的人,做事情又豈會輕易落下把柄。


  “上修界,他們打算怎麽辦?”


  薛正雍道:“為了這件事,他們決定各派表率,於靈山之巔商談。我明日就要啟程……但是蒙兒這般模樣,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說的不錯,彩蝶鎮一事,就連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都命殞其中,上修界就算再是冷漠,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了。


  “布下陣法打開結界的人究竟是誰。”


  “他緣何要這麽做。”


  “此人下一步動靜又該是什麽。”


  這三個詰問猶如兀鷲般盤繞在每個人心裏,誰都想知道答案,但調查了半天,仍舊是一籌莫展,沒辦法,隻能攜起手來。


  墨燃道:“伯父放心去吧,派中諸事,我會幫著伯母一並打理。”


  “那就好,那就好……唉……苦了你們了。”


  薛正雍走了,而薛蒙整日介魂不守舍,積壓的宗卷委托就全都落在了墨燃肩上。


  墨燃全身心地浸淫到案牘之中,不敢有片刻倦怠,因為隻要他停下來去想,停下來稍作休息,那強烈的苦痛與後悔就會把他拖下深淵,拷問著他殘破不堪的魂靈。他恨不能日夜俯首卷前,借以擺脫內心無休無止地愧疚與折磨。


  無間地獄裂時,凡間陰氣大盛。許多蟄伏許久的妖邪們借此東風重出江湖,為害四方。這些日子,向死生之巔求援的委托函簡直堆成了小山。墨燃忙碌其中,廢寢忘食,往往是黎明時就趕往丹心殿,到了深夜才回去休息。


  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會在汪洋書海中,冷不防地,被楚晚寧留下的碎片紮中。


  “……青僵興風作浪,鳳陵村八十二戶老弱,不勝其擾。幸有貴派長老所製機甲‘夜遊神’,可暫禦邪祟。然終非久長之策,還請……”


  燭淚緩緩滑落,燈蕊爆出一串花火。


  待墨燃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已對著這一張書函發了良久的呆,手指摩挲著“夜遊神”三個字,想起的是紅蓮水榭裏楚晚寧紮著馬尾,咬著銼刀,專注地給機甲人上桐油的模樣。


  墨燃長歎一口氣,指尖點上額頭,輕輕揉過。


  忽聽得有人敲門。


  “師昧?”


  披著素淡白衣的秀美青年走了進來,把端在手中的托盤在墨燃案卷旁放下,卷袖撥亮了蠟燭,而後溫聲道:“阿燃,忙了一天了,吃些東西吧。”


  “……也好。”


  墨燃苦笑著,把卷宗放下,捏了捏隱隱抽痛的眉心。


  “我燉了一碗參雞湯,炒了幾碟小炒。”師昧將菜布好,隔著碗試了試溫度,“還好,都還暖著。”


  兩人吃著飯,師昧見他額角一縷碎發散落,襯得一張英俊臉龐頗有幾分憔悴,便伸出手來,替他撚好。


  “阿燃。”


  “嗯?”


  “那天……你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墨燃心裏頭亂得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了他一眼問道:“哪天?”


  “……”師昧抿了抿唇,垂下眸道,“就是天裂那天。”


  “……”


  “你說你去幫……幫師尊補天裂,有一句話,如果等你回來,還想跟我說,就……”聲音漸漸輕下去,頭也低下去。


  燈花燭海裏,師昧晶瑩如雪的耳墜似乎有些紅了。


  墨燃久久凝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對師昧,他覺得自己無疑是深愛的,可他眼下真的沒有這個心思,一點都沒有。


  他確實是臭不要臉,是不拘小節,他也確實不把世人詬病放在眼裏,不知道義禮數為何物。


  可這不意味著他沒有心。


  “對不住啊。”良久沉寂後,墨燃輕聲道,“我心裏難受,我想……如今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所以那件事,我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師昧驀地抬起臉來,一雙秀美眸子滿是愕然。


  墨燃苦笑一聲,伸出手,猶豫片刻,揉了揉師昧的頭發:“我這個人總是很笨,這些天又有那麽多事情要處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靜下來把所有事情都捋清楚。我怕我太草率。”


  饒是燭火溫暖,也遮不住師昧麵色漸漸蒼白。


  “草率?”


  頓了頓,他忽的笑起來。


  “阿燃,那時生死離別,性命攸關,我原以為你要說的,是深思熟慮透了的事情。”


  “是。”墨燃蹙起眉頭,“那件事我在心裏揣了很久,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可……”


  “可?”


  “……可不是現在。”


  手在袖間捏成拳,墨燃說。


  “不是現在,師昧。你不知道,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在這樣難受倉促的情形下告訴你,我……”


  “少主!”


  忽然一位下屬冒冒失失闖進來,卻見到在丹心殿處理門派事務的人是墨燃,又忙低頭行禮道:“啊,墨公子。”


  遭此打斷,師昧臉上的薄紅也退了,甩齊了衣袖,前傾的身子複又坐回去,整個人變得淡淡的,顯得很素淨。


  墨燃沒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抬起眼簾:“什麽事?”


  “山門外有貴客來訪,特、特來稟奏。”


  “貴客?”墨燃說,“十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眼下都在靈山,哪裏來的什麽貴客?”


  那弟子似是畏懼似是激動,整個人都有些語無倫次,過了半晌才漲紅著臉說:“是、是無悲寺的懷罪大師!!”


  “什麽?!”


  縱是踏仙帝君,墨燃也不由得驀地站起,師昧也驚到了。


  “懷罪大師?”


  無怪墨燃如此震愕,這個懷罪大師,在修真界根本是個形如傳說的人。


  這個人,早已修成正果,理當飛升。然而當天界大門向他敞開時,他卻立地合什,說自己堪不破滾滾紅塵,放不下一生執念,洗不清早年罪惡。最終天光消失,蓮華凋敝,懷罪大師袈·裟破舊,芒杖輕點,飄然而去,終是未曾成仙。


  在他拒絕飛升之後,便去無悲寺閉關冥思,轉眼人間已過百年。


  百年後,修真界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江湖上見過他的前輩,已然屈指可數。


  墨燃上輩子將人間鬧了個翻天覆地,卻也和懷罪大師無緣一麵。因為懷罪真的已經太老太老了,在墨燃登頂人極的前一年,他已於一場春雨中圓寂,無人知他享年仙壽。


  豈料重生之後,懷罪大師竟會深夜造訪。


  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雖不知他究竟要來做什麽。但一時間,墨燃卻想起那些關於懷罪大師的傳聞。


  懷罪……懷罪!

  他怎麽就忘了懷罪大師!

  前世師昧喪命時,他因學識淺薄,竟不知道修真界還有這樣一位通天徹地的前輩,後來登基之後,聽下麵的人稟報,才知道三大禁術之一的“重生”之術,世上是有人練成的。


  那個人便是懷罪。


  他急著去無悲寺請人前來,想要替師昧回魂,可是派去的人返回時,卻告訴他,大師已經圓寂了,他錯失了讓師昧重生的最後機會。


  可此刻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還活著!還活著!!

  他怎麽就忘了!怎麽就能忘?

  墨燃心頭大顫,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他驀地起身,眼中光焰亮起,急道:“快請大師進來!”


  那前來稟奏的弟子還沒來得及答應,墨燃又道:“不,還是我去外頭迎他。”未走兩步,卻忽見得外頭黃影一閃。


  燭未動,火未動。


  半點風未起。


  沒有任何人看清,甚至眼力如墨燃,也沒有瞧見他是怎麽進來的,一個頭戴鬥笠、袈·裟半舊的僧人已巋然立於丹青殿內。


  他形影如雷電,停的位置正好在墨燃跟前,距離近的有些突兀。


  “深夜叨擾,不勞墨施主移步。”


  一道低沉和緩的聲音自竹笠簷口緩緩傳出,墨燃和師昧聽了,俱是一驚。


  這聲音,哪裏像個百歲老人該有的?

  不及思索,便見得那僧人除了青笠,大殿燈火中,隻見得那是位約莫三十餘歲的男子,生的形相清臒,豐姿雋爽,雙目灼灼,銳利卻不逼人,而是平和清朗的,仿佛江海凝光。


  “……你是……”


  僧人雙手合十,低低行了一禮:“阿彌陀佛,貧僧懷罪。”


  誰都沒有預料到,懷罪大師最起碼一百多歲的人了,瞧上去居然比薛正雍還要年輕,一時四下啞然。


  但墨燃與修行一道,卻並不笨。他想到懷罪本就是放棄了飛升,自留凡間的人。除了最後的脫胎渡劫,本就已與神仙無異,因此心下稍緩。但目光卻更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懷罪不欲驚擾更多人,於是隻他們三個在丹心殿坐了。墨燃親自給大師奉了熱茶,懷罪接過,低低謝了,卻不喝,隻將茶水擱在紫檀小幾上,而後緩然抬頭。


  他雖十分溫和客氣,卻並不繞彎,但是單刀直入道:

  “墨施主,請恕貧僧冒昧,但貧僧今日前來,是為了一個故人。”


  墨燃心跳猛地快了起來,他覺得眼前陣陣發暈,指節猛地捏住了案角,力道那麽大,幾乎要將桌幾捏碎。


  他緊盯著懷罪大師的臉,前世的種種言語再次雪片般襲來——


  “據說世上唯有一人曾成功使出過三大禁術中的重生之術,但傳聞終究是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懷罪大師人在何處?就算付出再多代價我也要救師昧回來!”


  “陛下有所不知,懷罪……已在多年前歸寂了。他一生未有任何著述,關於重生,隻留下一句‘逆天換命,凶險之至。’,除此之外,片語未存……”


  那些零碎的言語湍急地刮過耳廓。


  “懷罪大師深杳人鬼輪回。”


  “傳聞中他可與鬼界互通有無,若他尚在人間,明淨師兄或許可以還魂,隻可惜,唉……”


  “懷罪大師便是那尚在陽間的鬼,陰陽之事,皆不出其左右。”


  墨燃深吸一口氣,驚覺自己嗓音居然有些顫抖。


  “故人……故人……”


  他喃喃著,目光逐著懷罪大師的一雙清澈眸眼。


  墨燃輕若蚊吟,背襟甚至滲出細密的汗,他低聲問:“誰為故人?”


  僧人緩緩立起,昏暗的燭火中,他腳下竟然沒有影子。


  單薄的黃袍袖角垂落,衣裳半舊,卻也不見褶皺,飄在風裏像是憧憧鬼影。這大師當真是教人看不透路數的。


  墨燃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也不由得跟著懷罪站了起來,兩人對麵相看著。


  “大師。”若是此刻能有一麵明鏡高懸,他便可瞧見自己眉眼間,竟不自覺地生起一絲奢望,又因這奢望,再起一縷哀求,“誰……為故人……”


  是他嗎?

  是他嗎?

  懷罪忽地打下睫毛,歎息合十:“小徒楚晚寧,七日前歿。今夜是他回魂之夜,貧僧不忍白發人送黑發人,特來死生之巔,求墨施主憐憫,還老僧一個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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