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第三把武器
墨燃悚然。
他此生隻見過楚晚寧的九歌一次, 便是生死對決那一回, 楚晚寧召喚出了古琴九歌, 琴聲裂帛破空, 纖音入雲。
被珍瓏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 異獸飛禽, 便在九歌琴聲中被召回神識, 一曲長歌,大亂了墨燃百萬棋子雄兵。
可召喚神武需要調動靈核,需要消耗大量靈力。
楚晚寧連他慣用的天問都已經無法喚回了, 又怎麽能突然召喚出比天問還要強悍的“九歌”?
天池之上的那一場惡戰,聲勢並不亞於當年的師徒殊死對決。
但墨燃卻記不太清那麽多細節了,這場血戰後, 他的身邊, 終於不再剩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其實,到前世墨燃身死, 他也沒有明白為何楚晚寧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喚出九歌。
這是任何神武與主人都不會有的牽絆, 但是楚晚寧做到了。
那一天, 墨燃所製的珍瓏棋子在琴聲中紛紛碎裂成灰, 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見過的更為純粹強悍, 強悍到令他甚至懷疑楚晚寧的靈核根本沒有破碎,那麽多年, 都是楚晚寧在裝,在忍辱負重, 要一血前恥。
他後來甚至會忍不住想,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如果楚晚寧真的是裝的,那麽或許事情還不會走到那最後一步。
那該多好。
九歌摧毀了墨燃的禁術,讓淪喪在互相廝殺中的修士們猛然驚醒,甚至擊碎了禁錮著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
墨燃掠至雲端,衣袍獵獵,眼中震怒與喜悅並生,他想看看楚晚寧到底還有多少令人驚駭的招式不曾使出。
他踩在結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寧跟前。
他看到那雙蒼白修長的手緩了下來,撫過九歌琴弦,琴聲停了。
楚晚寧抬起頭,臉色白的像是陽光映照下的冰雪。
他說:“墨燃。你過來。”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過去。
楚晚寧指端輕動,幾縷碧色華光朝著墨燃翻飛而去,湧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驚,原以為楚晚寧要殺自己。
但那光華不痛不癢,在他胸前縈繞著,緩緩滲入皮膚肌理,竟是說不出的溫暖。
“薛蒙傷你的那一劍,我替你療了。”楚晚寧輕輕歎了口氣,“放過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後想找個人說說往事,還能找誰呢……”
墨燃還未及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腳底強悍的結界便陡然消失了,與之一同不見的還有楚晚寧召喚出的九歌古琴。
他立即抬手喚來陌刀不歸,這才在雲端立住,隻是楚晚寧卻如一片落葉般飄落凋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盡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後力氣。
“晚寧!”
他驀然色變,禦劍長掠而下,在那人將要墜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將他搶在了懷裏。
“楚晚寧!你——你……”
楚晚寧閉著眼眸,口鼻,雙目,耳朵裏不住有鮮血淌出。
尊嚴於他而言極是重要,哪怕囚於巫山殿,也依舊是脊梁不彎,極少會讓自己顯出難堪模樣,但是眼下他卻七竅流血,素來清正修雅的容姿顯得那樣狼狽,那樣失態。
楚晚寧咽下一口血沫,嘶啞道:“你說……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終究還是小瞧了你師尊,我若是決心要走,你便是攔……也是攔不住的……”
“……師尊……師尊……”墨燃看著他,隻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間,頭皮發麻,竟是無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寧笑了起來,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著,是懷有一絲不甘,總想著,想著要再陪你幾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發著抖,捧著懷裏的人,他忽然覺得很害怕。
害怕。
這種情緒十多年都不屬於他,如今陡然襲來,摧枯拉朽,幾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卻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許能換你……不再為惡……”
他說到這裏,似乎是痛極。強行召出九歌,讓他的身體根本無法負荷,髒腑又有哪處碎裂了,大口的血湧出來,墨燃抱著他落在了天池邊,神色瘋狂隱痛,不斷地往他胸口送著靈力。
可是那雄渾的力道到了楚晚寧身上,卻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摟著懷裏的人,死死地摟著,一次次地失敗,卻又一次次地嚐試著把靈流分給他。
“沒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後召來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絲清明……便就請你……放過……”
放過誰?
薛蒙,梅含雪?
昆侖踏雪宮,還是整個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過他們!隻要楚晚寧活下去,隻要這個自己恨極了人,不要就這樣死去。
楚晚寧顫抖著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憐憫,又似是親昵,在墨燃的額前,輕輕地點了一點。
他說:“就請你……放過……放過你自己……”
墨燃臉上的猙獰,便在這瞬息間凝凍住了。
放過誰……
他在死前,記掛著的是誰?
放過……你自己……
他是這樣說的嗎?
踏仙君抱著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劇痛,又好像心滿意足。
“放過我自己?你的遺願,是讓我放過我自己?”
墨燃喃喃著,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猶如獰動的烈火,穿透了雲霄,燒去了所有的理智與神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過我自己?楚晚寧,你比我瘋!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個昆侖山顛都回蕩著他嘔啞嘲哳的慘笑,扭曲的、麵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寧在墨燃瘋狂的笑聲中,咽下血沫,他如果還有力氣,神情當是極痛苦的,可是他連皺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雙鳳目……那雙曾經或是鋒利,或是決絕,或是嚴厲,或是溫和的鳳目,載著滿池悲涼。
純澈如天池雪,朦朧如瓦上霜。
楚晚寧的眸子漸漸失焦,漸漸渙散,那雙曾經精華璀璨,明銳如電的眼睛,漸漸的什麽也瞧不真切。
他最後輕聲對墨燃說:“你別笑了,你這樣,我心裏難受的很……”
“……”
“墨燃,這一生,無論後來怎樣……最初都是我沒有教好你,是我說你質劣難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寧那張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張看墨燃的麵龐,他睜著眸子,他想要流淚,可是眼眶裏緩緩溢出來的,是血,順著臉頰,淌下去。
楚晚寧哭了,他說:“但你……便真的那麽恨我……到最後……連片刻安寧,都不願給我嗎……”
“墨燃……墨燃……別再這樣了,你醒醒,回頭吧……你回頭吧……”
你醒醒……
他讓他醒一醒,可自己,卻茫然地睜著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願意相信,楚晚寧就這樣死去。
一代宗師,高山仰止,自己的師尊,自己恨極了的人,就這樣死去了。
躺在他懷裏,在鮮血浸染的天山天池邊。
一點一點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寧臉上都是血,墨燃低頭看了一會兒,抬起袖子,胡亂地要擦幹淨。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張原本清冷潔淨的臉龐就越汙髒。墨燃抿著嘴唇發了狠,用力擦拭著。
卻得到了一張血跡斑駁的麵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終於不笑了。
他合上眼簾,輕聲說:“這次是你贏了,楚晚寧。我阻不了你死。”
頓了頓,他複有睜開眸子,那裏頭看似深黑沉冷,卻燒著大深淵的火光。
他說:“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攔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樣攔不住我。”
墨燃沒有宣布楚晚寧的生死,他把人帶回了死生之巔。
彼時他已有了通天的法術,可以保屍身永遠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寧的軀體存置於紅蓮水榭,他逼楚晚寧這樣“活著”。
要他承認他殺了世上最後一個掛念著他的人,太難了。
隻要楚晚寧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燼,隻要他還能每天瞧見他的樣子。
他就可以覺得楚晚寧沒有死。
他那瘋狂的恨也好,扭曲的愛也罷,就都還有一個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終於徹頭徹尾地瘋魔了。
楚晚寧走後,他每天都會前往紅蓮水榭看他的屍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閃著惡毒的光澤,在那屍體前,不住地唾罵,他說:“楚晚寧,你活該。”
“你渡盡天下人唯獨不渡我,你偽善。”
“你算什麽師父?我當初瞎了眼才拜了你為師!混賬!”
再後來,他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問:“怎麽睡這麽久?什麽時候醒?”
“薛蒙我已經放過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給我起來。”
每次說這種話,他身邊的仆從都會覺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瘋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覺得他是瘋了。她很害怕,所以趁著一次難得的歡好過後,她在他枕邊對他說:“阿燃,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你難過,但你……”
“誰難過?”
“……”
宋秋桐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這些年在墨燃身邊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見他臉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錯。”
“別啊。”墨燃這次卻沒有輕易放過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話都吐出來了,吞下去做什麽?你告訴我,誰難過?”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裏積壓著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纖細的脖子,把方才還在與自己纏綿的女人單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麵目豹變,好一張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臉。
“什麽人死不能複生,誰死了?誰又要複生?”墨燃一個字一個字咬著,那麽狠,那麽用力,“沒有人死,沒有人要活,更沒有人難過!”
宋秋桐嘴唇顫抖,想要掙紮,可她才剛說出“紅蓮水榭……”這半截話語,墨燃便雙目赤紅,暴怒而起。
“紅蓮水榭隻有一個昏睡的楚晚寧,你想說什麽!你想提點本座些什麽!孽畜!”
宋秋桐見他盛怒失去束縛,心中栗然,不知再這樣下去墨燃會做出什麽瘋狂之舉,便下賭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聲音道:“陛下,紅蓮水榭裏躺著的終是故去之人,你終日沉湎於此,妾身……妾身怎能不憂心?”
她說的巧妙,為了不讓墨燃怪罪,最後還將自己的一腔私欲,說做是對墨燃的關切。
墨燃盯著她,呼吸漸漸穩下來,似乎是多少聽了些進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緩了一會兒,說:“倒讓你掛懷了。”
宋秋桐鬆了口氣,道:“妾身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顧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應當如此意誌消沉。”
“那你說本座又當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來,著日將楚……楚宗師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軀殼這樣空留著,隻會教陛下觀之更痛。”
“還有呢?你言之未盡,不如今日都說出來。”
宋秋桐見他神色漸緩,心中稍寬。
她放下半卷眼簾,微微側過頭,她知道自己這個模樣與師明淨最像。
她篤信師明淨是墨微雨的軟肋,雖然她並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精細地修飾模仿著師明淨的容貌細節,卻總挑不起墨燃的興趣。
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雖喜愛自己陪著,但成親以來除非極是苦悶,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覺得或許是因為墨燃並不那麽喜愛女色,總之與師明淨顯然沒有關係。
別說是她,整個死生之巔都清楚那個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摯愛。
楚晚寧算什麽。
宋秋桐想,那不過是個踏仙君用來發泄愛欲的玩物,操都操膩了的男人。雖說楚晚寧用性命換來了死後墨微雨的坐立難安,日夜沉念,但她明白這不過是一時的愧疚,一時的不習慣。
她自信憑著像極了師明淨的一張臉,紅蓮水榭裏那個活死人,就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但墨燃不能再這樣癡狂下去,如今天下紛亂,兵戈四起,她恐跟錯了主,若是墨燃大勢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約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樹木。因此她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別再這般瘋魔。
所以她想了想,權衡利弊,還是鼓起了勇氣,說道:“楚宗師走後,也再無人配的上紅蓮水榭了。”
墨燃道:“不錯。你接著說。”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裏,隻會觸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眯起眼睛。
“不如將紅蓮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隻住一主,也算是佳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