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與你當年事
等楚晚寧終於一覺睡醒, 已是晌午時分。
貘香露倒真是個好東西, 昨晚一夜好眠, 再無夢魘攪擾, 他打了個哈欠, 緩緩坐起身來。
“墨燃?”
一向比他更愛賴床的徒弟竟然不在昨晚睡的位置, 楚晚寧微怔, 如是喚道。
沒人搭理。
他起身,整頓衣冠,一邊束起霧靄般的長發, 一邊往廂房的隔間走。描繪著雲雁山巒的蘇繡屏風後頭蒸騰起薄薄水汽,似乎有人在後麵沐浴。
“……墨燃。”
楚晚寧立在外麵,複又喚了一次。
還是沒反應。
不禁起疑, 楚晚寧叩了叩屏風木沿, 多次無果後,他皺著眉頭轉到了屏風後麵。
這是房裏頭專門用來泡澡洗漱的地方, 中間好大一個樟木澡桶。楚晚寧瞥了一眼, 裏頭水是熱的滿的, 還灑著店家早已擺好的中藥花草, 但唯獨不見泡澡的人。
可左右再瞧, 墨燃那家夥的衣服倒是脫了好好疊在木架上。
他該不會是洗了澡,沒穿衣服就跑出去了吧?
楚晚寧的額角抽了抽, 把這可怕的念頭摁下去,抿了薄唇, 臉色頗有些難看。
正轉身欲走, 忽聽得身後“咕嘟咕嘟”兩聲。
楚晚寧回頭,隻見得花瓣草藥覆蓋的大木桶裏,冒起了好幾個泡泡。
——裏頭有人?
此念方出,就聽到“嘩”地聲響,一個赤/裸的青年像是蛟龍出水一樣,從桶裏躥出來,驚得楚晚寧退後兩步。
青年方才似乎是在水下憋氣,因此沒有聽到外麵楚晚寧在叫他,憋不住了才站起來,露出上半個身子,猛甩著頭發上的水珠兒,像上岸的犬,水花全濺在了楚晚寧衣上。
“墨燃!”
“啊!”甩著腦袋的人一愣,驀地把眼睛睜得圓溜,顯是沒有想到一出來就會看到他,吃驚極了,“師尊!”
“你……”
視線掃過青年矯好的體型,逐漸長開的肩背已經顯得很寬闊,線條流利緊實,極富年輕張力,水珠順著他胸膛結實的肌肉一叢叢匯聚成流,緩緩淌下,陽光裏泛著令人目眩的光澤。
他像是那些漂亮極了的鮫人,一半浮在水上,頭發和眼睛都是濕漉漉的,發間甚至還沾了幾片花瓣。
墨燃一抹臉上的水珠,笑著朝楚晚寧那邊弋去,雙手疊在桶邊,肩胛骨豹子般舒張著,仰頭粲然看他。
楚晚寧一時感到頭暈臉燙,下意識地道:“你在做什麽?”
“洗澡啊。”
“早上?”
“嘿嘿。”有些心虛。其實自己一開始是為了壓住那股邪火,所以就想衝個涼,後來火是壓住了,卻也覺得衣服都脫了,不如再好好洗個澡。洗著洗著開心了,就潛進了水底練屏息之法,豈料讓楚晚寧撞了個正著。
“傻笑什麽?”楚晚寧皺起眉頭,語氣漸冷,以圖掩蓋自己的腦熱,“起早了也不知道叫醒我,自己在這裏亂七八糟地瞎折騰,衣服東扔一件西丟一件,成合體——”
“師尊。你……這裏有水。”
他嘩啦一下抬手,揩去楚晚寧的側臉。
“統。”
墨燃笑了,他忘了自己的手本就是濕的,給楚晚寧擦臉,隻會越擦越濕。
楚晚寧僵立原地,周遭的空氣盡是涼涼的,麵容繃得很近,唇也微抿著,唯有睫毛間或一顫。
這感覺就像明明在訓個獵犬,卻被那狡黠的狗崽子抬起腦袋拱了拱,討好似的。
“……穿好衣服,滾出來。我們要準備回門派了。”
最終楚晚寧冷著臉丟下這麽句話,甩袖而去。
隻是墨燃沒瞧見的地方,他的耳朵尖紅了。
就像他沒有瞧見的地方,也有一雙濕潤的,複雜的,卻依舊猶帶渴望的眼睛無法自製地尋著他離開,直到轉角消失不見。
墨燃臉上笑吟吟的可愛消失了,轉而是一種惱恨。
他憤懣地拍了下水,掬起一把狠狠搓臉。
真是見鬼。
今天是怎麽回事?
隻是在泡澡的時候見到他,隻是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臉。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欲望,竟然又硬了……
“你衣服怎麽穿了這麽久?”
窗邊,楚晚寧回過臉來,他衣袂飄飄,細碎的發絲吹過玉色臉頰,略有不耐地責備道。
墨燃咳嗽幾聲,打著含糊:“我用法術蒸幹頭發,用、用的不利索,慢了些。師尊勿怪。”
難得見他講話如此規矩,楚晚寧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才道:“既梳洗好了,就去收拾東西,我們一會兒租個仙舟回去,我不想禦劍,馬也騎厭了。走水路,樂得清靜。”
“哦,好啊。”墨燃不敢多看他,又掩飾性地咳嗽幾聲。
楚晚寧皺眉道:“你喉嚨怎麽了?”
“……沒什麽。”
轉身去整行李,兩人又在店裏買了些幹糧小食,便到碼頭租船上路了。
舟楫走長江,至行不通的地方,便起了木翼,以法術為托,遨遊高天。行的雖不算快,但勝在舒適僻靜。
八日後,兩人抵達了死生之巔,木舟在山門前停了下來。
墨燃撩開竹簾,讓楚晚寧先自艙裏出來,而後才跟在他後麵,此時明月高懸,正是深夜,玉衡長老曾於函信中令薛正雍不必派人相迎,故而兩人拾級而上,到了正門入口,才遇到四位守門弟子。
“玉衡長老!”
“墨公子!”
那四名弟子見了他們,不知何故臉上竟閃過一絲惶然,未及二人反應,這幾人就撲通跪了下來,仰頭急稟道:“長老,公子,眼下派中正有人來尋二位仇呢!尊主派了飛鴿傳書讓二位暫避,看樣子這胖鴿子還是飛得慢,竟沒有送到!長老,公子,你們快去無常鎮躲一下風頭吧,可千萬別進去!”
楚晚寧眯起眼睛,問道:“何事驚慌至此?”
“是上修界的人,說長老欲修邪功,要把您帶去天音閣問審啊!”
“天音閣?”墨燃驚道,“那不是十大門派一同組建的牢獄,專門審十惡不赦之徒的嗎?”
“是啊!他們衝、衝著彩蝶鎮那件事來的!”其中一個女弟子惶然道,“長老還記得嗎?就是您被杖責的那一次!”
“那頂多算是濫用仙術、累及凡人。師尊都已經受過罰了,怎的突然翻起了舊賬,居然還要驚動天音閣。”墨燃皺著眉頭,“還有,邪功是怎麽回事?”
“具體的我們也不太清楚,但聽來的人說,彩蝶鎮的鎮民在一夕之間竟都死光了,殺人的是個半仙半鬼的東西,好像受了某人的指使。那鬼仙法力高深,尋常散修絕不可能驅使得了她,所以上修界的那些人他們懷疑……懷疑這事是玉衡長老所為!”
楚晚寧:“……”
“噗。”墨燃笑了,“我還當是什麽,這種誤會,說清楚就好了,何必躲呢。”又轉頭朝楚晚寧笑吟吟道,“師尊,你瞧他們這腦子,你除個小怪吧,說你和後輩爭風頭。你斬個大妖,又懷疑你練邪功,養著鬼仙去傷人。那咱們幹脆啥都別幹了,學他們專心在家打坐修仙最好。”
楚晚寧卻沒有笑,他神色難看,沉默一會兒,問道:“彩蝶鎮的人,都死了?”
“據說是這樣的,無一活口。”
“……”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
那女弟子見他神色有異,不安道:“長老?”
“此事雖非我所為,卻或許因我除魔不徹所致。於我有責,豈可回避。”楚晚寧緩緩睜開眼眸,“墨燃,隨我進去。”
巫山殿內,十二尊纏枝青銅燈分列兩旁,每一尊均有十尺高,九層銅枝舒展開來,自上而下,由短及長,統共三百五十六盞燭火,將死生之巔的大殿照的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殿堂上,薛正雍戎裝肅立,豹目如環,像一尊鐵築的雕像,正盯著下麵的人。
“李莊主,我最後與你說一遍。玉衡長老此刻並不在派中,且薛某可以項上人頭擔保,彩蝶鎮一事,絕非他刻意為之。你莫再信口雌……那個……”
王夫人在旁邊掩著衣袖,輕聲提點道:“黃。”
“咳,你莫再信口雌那個黃!”薛正雍一揮手,氣勢凜然道。
王夫人:“…………”
除了死生之巔的值守弟子外,殿堂之下還站了三十餘人,幾乎都身著碧色錦袍,臂挽拂塵,頭戴天蠶進賢冠,正是上修界這些年來的新起之秀“碧潭莊”的門徒。為首的男子約莫五十來歲,兩撇胡須狀若鯰魚,在風中飄擺著,不是碧潭莊莊主李無心又是誰?
李無心撚著長須,冷笑道:“薛掌門,我敬貴派亦屬正道,因此才與你講理。彩蝶鎮是在貴派玉衡長老攜其弟子除妖後,生此驚變。除了他們三人,陳員外一家並不曾和任何修仙之人有所往來,人證物證皆在,你是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侍立在父親身旁的薛蒙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你們他媽的還有臉說?下修界的事情你們幾時管過了?平日裏一個個袖手旁觀管自己升天,出了事就栽我師尊身上,哪來的道理!”
“薛公子。”李無心並不動怒,而是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曾聽聞公子賢名在外,人稱鳳凰之雛,今日一見,嗬嗬,竟是如此涵養,倒真讓老夫開眼了。”
“你——!”
李無心悠悠翻過眼皮,轉而瞧向薛正雍:“薛掌門,我上修界法度森嚴。一旦插手此事,必將徹查到底。你若執意不肯交出玉衡、墨燃等人,老夫便隻好去請天下第一大派儒風門,前來主持公道!”
薛正雍脾氣素烈,聽他這麽說,頗為不齒:“謔。知道你碧濤山莊與儒風門交好,但就算今日南宮柳他本人站在我麵前,我還是那句話——不交人、此事與玉衡無關。”
薛蒙亦道:“李莊主請回。走好不送。”
“瞧見了吧?都瞧見了吧!他們就是如此蠻不講理、藏汙納垢!”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個男子顫抖的嗓音,“當初那個姓墨的,偷了我朋友東西,我們客客氣氣上山來尋個說法,他們也是這樣粗暴地哄了我們走!李莊主,您都瞧見了吧?若是由著死生之巔繼續為非作歹,下修界可就完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廳處一個輕輕的笑聲。
眾人回頭,隻見光影暗處,一位藍衣輕鎧的青年靠著朱漆雕門,正神情慵懶地瞧著殿內場景。
青年長得極俊,皮膚在這樣的燭火下依然緊繃細膩,像是會發光。
“常公子呀,我什麽時候偷了你朋友的東西了?”那青年笑得溫柔可愛,“你倒跟我說說,那位容三兒……不,或許是容九,我記不清了。總之那位妙人兒,究竟是你的朋友呢,還是你的姘頭?你做人好不坦誠,他恐怕是要傷心的。”
在那邊哭訴的不是別人,正是早前說要跟死生之巔沒完的益州富商常氏。
常公子猛地回頭,循聲瞧見墨燃竟出現了,先是神色一變,隨及目中精光一閃,再而慘然嚎道:
“墨微雨,你這畜生,九兒與我乃是杵臼之交,與我清清白白,如今他受你們這群妖人毒害,橫遭慘死,你——竟還血口噴人,誣陷於他!”
“什麽?”墨燃一凜,眼睛微微睜大,“容九死了?”
常公子憤然,雙目含淚:“他爹娘亦是彩蝶鎮上人,前些日回鄉探親,遭此變故。若不是他去了,我又怎會知曉你與你師尊行的這些惡事!也不會前去求李莊主討個公道!”
但墨燃對容九毫無好感,驚訝過後隨及不耐地擺了擺手:“杵臼之交是什麽,你是杵,他是臼?以杵搗臼,你們哪裏清白了?”
“墨、墨燃!”常公子沒料到他竟這樣說話,驚怒道,“你、你這大字不識的氓流!你、你——”
“咳……”王夫人臉上也掛不住了。
倒是薛正雍眨巴眼睛沒吭聲,杵臼杵臼,一聽就不是什麽好詞兒,他覺得侄子說的很有道理,沒毛病呀。
夜幕裏忽然一聲歎息,那聲音如昆山玉碎,冰湖始解,說不出的低沉動聽,而後一隻骨骼勻長,線條極美的手……
毫不客氣地扇在了墨燃臉上。
“汙言穢語,杵臼之交說的是公沙穆吳佑不論貧貴的交情。”楚晚寧黑著臉出現在門口,沒好氣兒道,“就會給我丟人現眼,杵在門口作甚,還不滾進去!”
“師尊!”
“師尊!”
薛蒙和師昧冷不防見到他,俱是又驚又喜,前來相迎。
薛正雍則睜大眼睛,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玉衡,你怎地突然就回來了?”
“我若不歸,你打算一人撐到幾時?”楚晚寧款步邁入巫山殿,一張容姿俊逸的麵容在點點燭火中更顯得如仙人般清雅無儔。他在大殿金座前站定,同薛正雍點了點頭,而後翩然轉身,寬袖輕拂。
“死生之巔楚晚寧,忝居玉衡長老之席,聞諸位有事相詢,卻之不恭。”對上李無心大驚大愕的目光,楚晚寧鳳目如煙,一瞥而過,淡淡道。
“請教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