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的老龍呀
他這麽一說, 墨燃也不禁讚同。
師尊說的沒錯。
假勾陳身上有一種微弱的氣息, 墨燃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既然楚晚寧也感覺到了, 那是錯覺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死屍的氣息。
——這個勾陳上宮非但不是本人, 甚至, 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說, 幕後之手隻拿了具屍體,替自己當傀儡,偽裝成萬兵之神。他甚至都沒有親自露麵。
正思索著, 忽然一聲低低惻笑從金成池那邊傳了出來。
緊接著,一具煞白軀體猶如利箭嗖的一聲騰水而出,那個假冒的勾陳上宮躍於空中, 但他的形容舉止此刻變得極為可怖, 渾身的皮膚都皺縮在一起,好像蛇在蛻皮, 蠶在破繭。
“晚夜玉衡, 北鬥仙尊。楚宗師, 你果然名不虛傳。”
假勾陳懸在粼粼湖水之上, 猶如畫皮剝落的麵孔似乎是擰出了個近乎扭曲的笑容。
“像你這般的人物, 當年儒風門,怎麽就沒能把你留住?”
楚晚寧冷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你不必隻曉我是誰。”假勾陳說, “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我是誰。你就當我是個早該死了的人,從地獄裏頭又爬了出來, 要找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索命罷!”
望月森然道:“後生無恥!摘心柳已毀, 以你靈力,若沒有了神木之力,斷不可能再施禁術,也無法為非作歹!”
假勾陳冷笑道:“你這老泥鰍,死都快死了,還來壞我大事。這裏哪裏還有你說話的份兒?還不快滾!”
楚晚寧忽然道:“閣下白子一枚,難道就有說話的份了嗎?”
所謂“白子”,顧名思義,說的是珍瓏棋局裏麵最為特殊的一種棋子。
當施術者找到一具新死的屍體,往屍身內灌入自己的一部分靈魂之後,那部分靈魂就會與屍體融合,形成一枚潔白如玉的“白子”。
“白子”和普通純粹聽令的“黑子”不同,換句話說,白子其實是施術者的替身,除了法力不及本體之外,可以思考,可以自主行動,而他們的所見所聞,也都可以和本體共情。
假勾陳身份被揭露,竟是撫掌大笑:“好、好!好!!”
這三聲“好”過後,假勾陳麵目愈發稀爛歪扭,看來似乎是本體的法術將盡,無法維持白子的行動,漸漸露出了所占屍身的原形。
“楚晚寧,你莫要自以為是。你以為今日阻止了我便有用了?即便摘心柳被毀,我的本體還可以去尋別的靈力之源。反倒是你。”
他說著,逐漸混濁的眼睛忽然不懷好意地掠過楚晚寧,落到了墨燃身上。
陡然心驚!
假勾陳頗為嘲諷,一字一句道:“你若以為這世上通曉三大禁術的人,隻有我一個,那麽恐怕,你是活不了太久了。”
楚晚寧長眉低擰,厲聲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然而那假勾陳卻忽然不說話了,須臾凝頓,他忽然周身爆裂,散作腥臭碎片,一枚瑩白如玉的棋子從他體內爆出,在半空中逆光打了幾個旋兒,咕咚落入了金成池的細碎浪濤中。
看來是身在暗處的那個假勾陳的本體,終於在失去摘心柳的襄助後,徹底靈力殆盡了。
與此同時,幾乎同樣是靠著摘心柳靈力存活的望月踉蹌兩步,撲通一聲跌回了地麵,低聲道:“啊……”
薛蒙驚道:“望月!”
墨燃亦道:“望月!”
四個人都來到老蛟身邊,望月已到油盡燈枯時,嘴唇了無血色。他看了看他們,喉嚨喑啞如同日暮昏鴉。
“你們、千萬……千萬不要去信方才那人的胡言亂語。他講的話,假的、假的遠比真的多……”
師昧眉宇間滿含關切與悲哀,溫聲道:“前輩不要再說話了,我來替你療傷。”
“不、不必了。你師父都做不到的事……你……你更是……”望月劇烈咳嗽了好幾聲,然後喘息道,“這些年,來金成池求劍者甚多。然而……自奸邪入池後,摘心柳不願將主人遺留的神物為他所用,毀去數萬兵刃。唯一留下的……就是……就是與它實力相當的一把柳藤,一把、一把上神佩劍……”
提到此一節,薛蒙的神色更加黯淡,抿著嘴唇,沉默不言。
“柳藤……柳藤歸了這位小道長。”望月看著墨燃,“當時在湖邊,我對你說,昔日為惡,我亦不能阻。隻望你今後向善……但其實……其實遵從主人心願,神武最終,隻該是心善之人放配擁有。所以,我希望你能……你能夠……”
墨燃見他說話已是十分費力,便止住了他的話頭,說道:“前輩放心,我明白。”
蛟人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
他仰望著天空,嘴唇微微顫抖。
“人說金成池求劍,水下精怪,都會……會提出些要求。昔日那些要求,曾大半……都是為了測試來者的品性,然而偶也有例外……”
望月的聲音漸漸輕弱,眼底似有萬年歲月如走馬燈,穿流凋敝而去。
“我遵主人約定,自他離去後,鎮守金成湖,不得離開……豈料這一守,就是數百萬年……幼時瞧見的山河風光……這餘生……竟是……竟是再也不曾……親見……”
他緩緩轉頭,祈求般瞧著墨燃,老眼中閃著些溫亮濕潤的光澤。
就在那一瞬間,墨燃忽然便知道了他將要說什麽。
果然,望月輕輕道:“小道長,山腰的梅花終年明豔,我小時候,曾喜歡得緊,你既得了神武,可願……你可願……”
墨燃剛想說,好,我替你去折來。
可是甚至連好都來不及說出口,望月那雙金棕色眼眸裏的光亮,便突然熄滅。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遠處雪山巍峨,湖麵金光燦爛,一輪旭日紅光鋪入池中,在翻湧的浪花中,碎成點點淒豔紅色。
望月歸寂。
他曾是創世時的第一批巨龍,曾經驚天動地,呼風喚雨,也曾俯首臣服,載君遨遊。人都道他是身有咒印,不得背棄舊主。卻不知他敬勾陳,為此一諾萬年。
茫茫人世間,記得創世之事的生靈,已經寥寥無幾。而望月卻知道,真正的勾陳上宮雖為魔族混血,但母親卻是被魔類強迫,並非情願。勾陳痛恨魔族,歸於伏羲麾下,並以自身霸道魔血,為伏羲打造了天地間第一柄利劍。襄助伏羲蕩平魔寇,一掃九州。
然而,天地統一後,伏羲卻因勾陳上宮的一半魔血,而對他心存芥蒂猜疑。勾陳上宮並不糊塗,百年後,他自請離開神界,來到凡間。
一路上,他看到眾生疾苦,兵刃殺伐,自覺不該將“劍”創造而生,悔恨良多。於是他收羅了自己遺落人間的諸多兵器,在金成湖封存於武庫,栽下摘心柳,並告訴湖中生靈,但凡求劍之人,必須心存仁善,方配擁有神武。
而如今,勾陳不複,望月已逝。
金成池下,從此再無神武,也無蛟人,所有的罪惡與懺悔,扭曲與執著,都與轟然倒下的摘心柳一般,灰飛煙滅。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在彌天大雪中,金成池邊“擬行路難”四個鮮紅的石碑大字,仍和第一眼瞧見時一樣,水麵上祥和平靜,看不出水下曾有浩劫曾有苦難。
就像他們最初登上旭映峰時,並不知道,在這“擬行路難”之後,藏著一個怎樣血肉模糊的故事。
墨燃望著天空,絕壁之上,孤鷹冒雪飛過。
他忽然想:前世,望月給他陌刀,那把陌刀威力強大,然而這輩子,他所見到的陌刀卻不過是一把贗品,真正屬於他的刀,大約已經自毀於摘心柳之中,此生無緣一見。
過了一會兒,他又莫名地想起來。
當年,他來金成湖求劍。
那一天,望月浮出水麵,金色的眼眸溫和而友善地望著他,而後對他說。
——
“山腰的梅花開得正豔,你能采一枝來,贈與我嗎?”
墨燃閉上眼睛,胳膊輕輕遮住眼瞼。
前世不知池下事,竟以為,望月所求,不過攀庸附雅……
回到死生之巔,已是多日後了。
楚晚寧的肩膀傷的厲害,三個少年也都是心力交瘁,於是在岱城休息了好多天,這才動身回蜀。
薛蒙沒有把求劍之事說與薛正雍和王夫人,高傲如他,不論爹娘是失望,還是勸慰,與他而言都是刀口上撒鹽。楚晚寧看在眼裏,心中也是萬般不忍,於是終日埋首卷牘中,希望能找到別的法子再替薛蒙得到一把神武。再或者,世間是否還存在其它方法,可以令凡人與神兵利器匹敵?
除此之外,那個假勾陳,究竟是誰,他本尊如今又在何處?假勾陳的“白子”自爆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又有什麽深意?
所需煩憂的事情太多了,紅蓮水榭藏書閣的燭火晝夜照徹,銅壺滴漏,繁冗竹簡攤了一地,案卷深處,是楚晚寧略顯疲憊的麵容。
“玉衡,你肩上傷成這個樣子,可別心懷僥幸。”薛正雍捧著杯熱茶,坐在他旁邊叨叨,“貪狼長老擅長醫術,你得了空,找他去給你瞧瞧。”
“無妨,都已開始愈合了。”
薛正雍嘖了一聲:“不行不行,你看看你,從回來之後臉色就一直不好看。十個人見了你,九個都說你瞧上去像是隨時要昏過去。我看那傷口邪門,沒準有個毒啊什麽的,你還是長點兒心吧。”
楚晚寧掀起眼皮:“我像是要昏過去?”他頓了頓,冷笑道,“誰說的?”
薛正雍:“……”
“哎呀玉衡,你別總把自己當鐵打的,把別人當紙糊的嘛。”
楚晚寧道:“我自己心裏有數。”
薛正雍不出聲地嘀咕了一句,看嘴形很像是“你有數個屁”。好在楚晚寧專心看書,並沒有瞧見他的小動作。
又嘮了一會兒,薛正雍見時辰已晚,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回去陪老婆,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楚晚寧:“玉衡,你早些休息。你這樣子要是讓蒙兒知道了,他非內疚死不可。”
楚晚寧壓根兒不理睬他。
薛正雍碰了冷釘子,有些尷尬,撓了撓頭,走了。
楚晚寧喝了藥之後又回到了案前繼續查閱宗卷,看到後麵隱隱的有些頭暈,他支著額角,輕微感到惡心。
不過,這種惡心轉瞬即逝,楚晚寧隻當自己是累到了,因此並不在意。
夜深了,他終於倍感昏沉,蹙著劍眉睡了過去。一襲寬袖枕在堆積成山的案卷之側,膝頭還隔著一卷沒有看完的簡牘,袍緣萎地,猶如水浪。
這天晚上,他做了夢。
和普通夢境不一樣,這個夢畫麵鮮明而真實。
他站在死生之巔的丹心殿內,但這個丹心殿和他所知的有所相差,諸多陳設細節都有改變,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大殿的門就忽然開了,深紅色幔帳飄拂。
有人走了進來。
“師尊。”
來人眉目英俊,眼眸黑中泛紫,雖然是已經是青年模樣,卷起嘴角的時候卻顯得有些稚氣。
“墨燃?”
楚晚寧站起來,剛想走過去,卻發現自己足腕處扣了四道流淌著靈力的鐵鏈,束縛著自己,無法動彈。
震驚之後怒火滔天,楚晚寧難以置信地瞪著腳踝上的鎖鏈須臾,氣的麵目扭曲,噎得說不出話,半天才抬頭厲聲道:“墨微雨,你造反嗎?給我解開!”
來人卻像沒有聽到他的怒喝,臉上帶著懶洋洋的笑意,酒窩深深,走過來,捏住了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