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見到大神了
“冷月映霜雪, 寒山抱冰池。八千高仞不得越, 天涯絕處是此時。”
薛蒙戴著鹿皮手套, 拂去崢嶸巨石上的積雪, 念了一遍上麵的朱砂題字, 回頭喜道:“師尊, 我們到了。”
旭日峰頂終年朔雪紛飛, 此時一輪嬋娟高懸,凜凜月色映照著冰湖,寒氣蕭森, 冷澀凝絕,金成湖結冰而不覆雪,恰如琉璃珠璣, 橫鋪天地, 銀河落凡,星垂萬裏, 端的是壯麗無極。竟真的猶如行至人間盡頭, 皓雪白首。
一行人來到湖邊, 光滑如鏡的湖麵流溢著瑰麗細光, 有一道石堤一直通向湖心。堤旁立著一塊石碑, 碑上霜華凝結,石紋縱橫, 唯有“擬行路難”四個篆書蒼遒有力,曆經千年仍然撇捺清晰, 且朱拓鮮紅, 竟像是常有人潤色添漆。
楚晚寧在石堤前停下腳步,說道:“金成池求劍,一次隻能進一個人。你們誰先去?”
薛蒙迫不及待地說:“師尊,我先去!”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搖了搖頭:“你行事莽撞,我不放心。”
這時候一旁的師昧笑了笑,說道:“師尊,我先去吧,反正我大概也是化不開冰池的。”
浩渺冰湖上,師昧沿著那條隻可容一人通過的石堤,慢慢地走到盡頭。
他依照規矩,在手中凝起一團靈力,而後俯身,將手掌貼在冰麵上——師昧的靈力順著冰麵不斷往下傳,瑩瑩白光在遠處一明一暗地閃動著。
墨燃屏息立於原處,十指不自覺得捏緊,陷入掌心。
可是師昧在湖邊嚐試了許久,冰湖仍舊紋絲不動。他苦笑著甩手走回來,對楚晚寧道:“師尊,抱歉了。”
“無妨,修行幾年再嚐試。”
墨燃微微歎了口氣,竟比他們倆都失落,但依舊安慰師昧道:“沒關係,還有機會,下次我陪你再來過。”
楚晚寧道:“話別那麽多,上前去,輪到你了。”
前世,墨燃來求劍,正是輕狂少年,對於神武無限期待。然而這一世,他不過是來取劍而已,早已知道了前麵會是什麽等待著自己,他沒有了那種緊張和期盼。但卻有一種即將與舊友重逢的溫情。
走在石堤上,跪在冰湖前。
彎下腰,掌心觸及冰麵。
墨燃閉上眼睛。
他的無鞘陌刀……
那把陪著他看盡天涯花,嚐遍人間血的罪孽凶刃——
睜開眸,墨燃對著湖麵輕聲道:“不歸,我來了。”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主人的召應,金成池冰麵下忽然升起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在冰麵下盤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
忽然間,千尺冰麵錚錚碎裂,墨燃遙遙聽見薛蒙在岸上的驚呼,聲音渺遠幾不可聞。
“冰麵化了!!”
浪潮洶湧,潭水衝天。一隻青黑色蛟龍騰破而出,每一片龍鱗都寬有七尺,霎時間金成池麵洪波翻騰,水霧氤氳,蛟龍在月光下流竄著光華,噴出一口鼻息。
於此同時,池水邊落下一道上古結界,將楚晚寧等人和墨燃分開。
結界內,一人一龍遙相對視。
墨燃眯著眼睛,迎著漫天水絲,仰頭看著蛟龍。
隻見那蛟龍口中銜著一柄漆黑的陌刀,沒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渾厚卻鋒利,屈鐵斷金。龍把陌刀變為凡人適用的尺寸,慢慢地弓下流光溢彩的龍身,將刀擱在了墨燃跟前。
但它並沒有立刻抬頭,而是用那雙薑黃色的、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麽高的眼瞳盯著對方。
那蛟龍的眼珠就像兩麵銅鏡,清清楚楚映著墨燃的倒影。墨燃屏息不動,等著它發話。
如果事情不變,那麽接下來他隻需要去山腳折一枝梅花送來給它就好,老龍攀雍附雅,倒是讓墨燃撿了現成便宜。
誰料,等了半天,這蛟龍並不似前世一般,輕易便將武器賜給他,反倒是龍須舞動,一雙碩大無朋的黃瞳眯將起來,然後它抬起自己的前爪,在墨燃麵前的雪地上,寫下兩個字:
凡人?
墨燃一愣。
他清楚地記得,前世這條蛟龍是會說話的,為何這世,竟成了啞巴?
啞巴龍寫完這兩個字,它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拿粗胖的鱗爪將字跡抹掉了,又寫了另一串字:
不,凡人不會有這麽強的靈氣,那麽,你是神族?
墨燃:“……”
老龍思量片刻,擺了擺首,又寫道:
不是神,你身上有邪氣。你是鬼族?
墨燃心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本座不過是重生了而已,有什麽好思來想去的,快把本座的刀拿來!
老龍卻像是看透了他的求刀心切,忽然抬起鱗甲猙獰的龍爪,猛然將陌刀摁在爪下,另一隻爪又把原先的痕跡抹了,再添一把雪,繼續寫道:
莫要見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兩個虛影,實在是生平難見。你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墨燃挑眉道:“我當然是人啊。這還用說?”隻不過是死過一次的人而已。
老龍頓了頓,又寫:一個人的魂魄分裂如此。這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墨燃見它搖頭擺尾的煞是愚鈍,不禁好笑:“有什麽好奇怪的,倒是前輩,您這把刀,究竟要怎樣才願意給我?”
老龍打量他一會兒,寫道:
那你便原地站著別動,讓我施法瞧一瞧你的魂靈,我就把刀給你,好不好?
“……”
沒料到它居然提了這樣一個要求,墨燃微怔之下,著實有些猶豫起來。
他在想,要是這老東西能看到他上輩子的事情,那會怎樣?
但不歸就在眼前,這把陌刀的力量凶悍狠辣,是舉世難得的神兵利器,若是就此拒絕,那以後再想得到也是不可能的了。
躊躇須臾,墨燃抬頭問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前輩,是否您無論在我身上瞧見什麽,都會願意把刀贈於我?”
老龍一筆一畫道:
這是規矩,自然不會食言。
不論過往我是善是惡?
老龍又停頓一會兒,然後寫道:
即便你昔日為惡,我亦不能阻,隻望你今後向善。
墨燃撫掌笑道:“好,前輩既然這麽說了,那我自然沒什麽好推卻的。請前輩施法一觀吧。”
老龍微微抬起身軀,弓著流光溢彩的龍身,噴出一口鼻息,緊接著雙瞳泛出一層鮮紅色的輝光。
墨燃仰起頭,發現那層紅光,其實是一層薄霧。血霧漸深,逐漸把他的倒影掩蓋。過了半晌,當那霧氣緩慢散開,老龍的眼中又重新出現自己站立著的身影。
隻不過這一次,墨燃猛地發現,龍眼裏除了自己,還映照出了另外兩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正一左一右,幽幽立在他的背後。
墨燃吃了一驚,立刻轉頭去看,可是他身後空蕩蕩的,下著茫茫白雪,哪裏有其他人的身影?
再轉頭,龍眼中的那兩個人變得越來越清晰,像是沉在水底的東西緩緩浮出水麵,墨燃盯著看了一會兒,陡然覺得這兩個影子似乎眼熟的緊——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豈料龍眼裏的那兩個虛影忽然由閉目的狀態,變成了睜眼!
師昧!
楚晚寧?!
怎麽也沒有料到居然會是他們,墨燃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踉蹌兩步,往後倒退,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怎麽——這是——”
老龍眼中的三個人安靜地立著,麵目平靜,沒有絲毫的表情,就這樣安詳地凝視著遠方。
墨燃極駭,又過一會兒,見紅色血霧再次升起,龍目中的影子開始從清晰變得模糊,最後消失不見。
老龍噴了口鼻息,龍須抖動,而後飛快地寫道:
看不透,我畢生所遇,從未見過有人的靈魂中會打上另外兩個人的印記。當真怪極了。
“我、我靈魂裏……有他們的印記?”
是。
老龍寫完這個字,停了片刻,又寫道: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究竟多深的執念,才能於魂魄裏都與旁人糾纏不清?
墨燃盯著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像是被噎著了,臉慢慢漲紅。
他對師昧的執念深入骨髓,就算刻到了魂魄裏,就算老龍看他能連帶著把師昧一起看到,他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楚晚寧……是怎麽回事?
他對楚晚寧能有什麽執念?
難道過分的仇恨,也算是一種糾纏不休嗎?
這一人一龍都陷入了沉思當中,以至於金成池的湖水微微泛起了一絲異樣的褶皺,他們都不曾發現。
當滔天巨浪破空,驚濤裂岸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隻見金成池的湖水像是被刀劈斧削般裂成兩斷,分別噴湧直上高天,駭浪狂潮中,兩隊黑壓壓的異獸奔踏而出,它們豹身牛首,雖然單個不如老龍體型碩大,但腦顱上犄角寒光凜冽,四爪鋒芒森寒。幾百隻聚在一起,老龍卻不怕,側著黃瞳看去。
墨燃道:“怎麽回事?”
老龍頓了頓,寫道:勾陳上宮。
一瞥這四個字,墨燃登時如遭雷擊。
勾陳上宮主殺伐,統天下兵器。這位始神創出了世間第一把劍,襄助伏羲蕩平魔寇。
那威風凜凜的始神,居然是這幾百隻牛?
這也太驚悚了,墨燃著實無法接受,正外焦裏嫩地發著呆,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蒼茫的塤聲。
塤是一種十分古老的器樂,在他們這個年代,已無多少人還會吹奏了。隨著這塤聲漸行漸近,那衝撞奔騰的獸群緩緩停滯,最後一一曲下前腿,跪立兩側。當潮水般的獸群散後,一個穿著華服,負著長劍的男子騎著麒麟行來。
那男子麵容俊朗,眉清目秀,長著一張十分溫柔的臉龐。
他臨風而立,夜雪加身,衣擺柔軟飄動,手中樂器陶塤色澤沉潤,十指輕按孔眼,湊在嘴邊吹奏。
隨著最後一個音幽然止息,百隻牛首驟然化為水露,原來它們竟是由幻術凝成。隻見男人放下陶塤,來回打量墨燃一番,而後溫和地笑了起來: “確是個萬年不遇的奇人。也難怪望月會對你好奇。在下勾陳上宮,居於金成池內。這池中兵刃皆由我所造製。雕蟲小技,見笑了。”
雖然老龍寫了一遍,這男子又自己說了一遍,但墨燃仍是難以置信,色變道:“你是勾陳上宮?”
男子卻並無不耐,微笑道:“正是在下。”
墨燃簡直要窒息了:“……就是那個萬兵之主?”
“是啊。”勾陳上宮輕輕揚起眉,眼中含笑,“後世似乎是這麽稱呼我的,真是慚愧,隻不過閑來無事,磨個小刀纏隻小鞭子什麽的,倒叫人高看了。”
墨燃:“…………”
厲害的人謙虛起來真是太討厭了,楚晚寧淡定自若地說“我有三把神武”,這個勾陳上宮更煩,居然管自己造的武器叫做“小刀子”“小鞭子”。他怎麽不管伏羲大帝叫“小老頭子”呢?
墨燃半天才緩過勁來,說道:“那、那什麽,那你不應該在神界嗎?怎麽在這個……這個池子裏……”
“我喜愛敲敲打打,時常攪得天帝的小清靜。與其成天在神界受他的小白眼,不如自請落凡。”
……
墨燃無語道:“你在這裏待了多久了?”
勾陳上宮略微沉思,而後笑道:“也還好,不過才小幾百年。”
“……幾百年。”墨燃重複一遍,幹笑道,“上神不覺得,有點兒小久了?”
勾陳上宮雲淡風輕地展顏而笑,並不是太在意地揮了揮自己的衣袖。
“不算久。何況為天帝鑄劍後,我神力損耗良多,在那珠玉漫天的神界,待的也是無趣,倒是這裏好多了。”
墨燃雖然對這個傳說中的殺伐之神頗為好奇,但也不好多問私事,想了想,覺得另一件事比較重要,於是道:“上神,你今日出來見我,不會隻是因為見我魂魄特殊吧?”
“怎麽不能?你靈力罕見,實屬難得。”勾陳上宮微笑道, “隻給你這把陌刀,怕是屈才了。”
墨燃道:“哈哈,還好吧,我瞧這刀挺適合我。”
“我第一眼,也是這麽認為的。”勾陳上宮笑道,“仔細辨別後,發覺其實不然。你資質難得,頗令我好奇,所以此次我出來,是想請你入湖底小敘。我想在那千萬把兵刃中,瞧一瞧那把最合適於你。”
“…………”
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縱使踏仙君見多識廣,也有些噎著了。
萬兵之主,居然請自己去……挑武器?
勾陳上宮見他不言語,還以為他心有畏懼不敢前往,於是道:“你莫要擔心,水下雖精怪眾多,但都聽命於我,決計不會傷你。望月可以為證。”
老龍沒作聲,在一旁緩緩頓首。
墨燃見他確實誠心相邀,不禁心下微動,說道:“那我要是去了,上神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方才求劍那人,是我的摯友。”墨燃說著,往結界之後的岸上一指,把師昧點給他看,“他適才求劍不得,因此我想,如果我滿足了上神的心願,那上神能不能也滿足我的心願,賜他一把武器?”
“我當是什麽,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勾陳上宮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通天的上古結界登時煙消雲散。
“這事情容易的很。讓他們三個都過來吧。若有看中的武器,盡管拿去便是。”
墨燃大喜過望,竟沒有想到會這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師昧能拿到神武,這比他自己將拿到更厲害的武器還要令他激動。當即答應了勾陳上宮,待師昧他們來了,又將事情與三人說了一遍,師昧和薛蒙眼睛越睜越大,就連楚晚寧都微微動容。
勾陳上宮在旁邊看著,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嗯?”了一聲,盯住了楚晚寧。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