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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口角

  王六小姐確實去找了她父親,將方應物的原話轉述一遍。 

  王恕聞言沒有任何驚奇,無動於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會如此說了,小人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這不過是少年人氣血上頭,一時姓起胡言亂語而已,不必當真!」 

  「但所說也未嘗沒有道理,真傳出閑話擔心影響父親聲譽。」 

  王恕很硬地表態道:「為父行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所遭受的誹謗還少了?這點事情算得什麼。」 

  卻說方應物一連等了兩天,還是不見有王恕任何反應,這讓他很失望,沒反應就是沒效果。然後他便主動去求見,但又聽說王老大人去崑山察看水災了,不在行轅中。 

  方應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毫無用處。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終只是將他當做不諳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鎮之以靜,只怕更鬱悶。 

  不過王六小姐依舊熱情,時不時前來看望,各種供應也都應有盡有。 

  「小哥兒安心讀書罷,父親說等他回來,便安插你去府學跟著讀書。蘇州府府學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不知出過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過狀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還可以結交不少未來棟樑。」六小姐勸道。 

  方應物鬱悶歸鬱悶,也真不想留下上學,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不好再對未來繼母惡言惡語。 

  這曰,從老家帶出來的隨從方應石換上了新衣服,狠狠啃著新鮮大桃子,對方應物道:「我看留在這裡也不錯,吃喝不愁,住著也安逸。六小姐對待我們也甚好,不會受氣。在哪裡讀書不是讀書,何必一門心思去京師。」 

  方應物沒好氣的訓斥道:「沒聽說過老話么,溫柔鄉是英雄冢!你看看這才幾天,你的志氣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給我換回來,以後不許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應石嘀咕道。 

  方應物踢了他一腳,恨鐵不成鋼的斥責道:「幾顆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買了!讓王英繼續給你講三國故事去!看看個頭跟你一般高的關雲長怎麼為人做事!」 

  教訓完手下,方應物在寓處呆著煩悶,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蘇州府在明代一直是東南首郡、天下第一繁華富裕地方,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若只是路過還好,但既然無可奈何的要住幾天,那麼出去看看也不算白來。 

  不知怎的,方應物想起了上輩子看過的一本網文,書名叫《奮鬥在新明朝》,這書主角李佑就是在蘇州府起家,幹了好幾樁轟轟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揚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號。 

  同為穿越者,自己行事還是不如那李佑不擇手段肆無忌憚,連抄詩都抄的不如李佑慘無人道,女人方面更沒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邊想著爽歪歪的李佑,一邊唏噓自己確實不如網文主角,方應物走出了轅門。 

  方應石和兩個軍士連忙跟上。巡撫行轅的人倒是沒有攔著方應物,因為方應物獨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處,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樣,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後三個大漢當保鏢,方應物只有苦笑,雖然在陌生地方,但這安全感當真十足。應該沒有多少不長眼的會來欺負自己這外地人罷。 

  從巡撫行轅出來,並沒有上船,只是安步當車向西而去。因為方應物知道,姑蘇城最繁華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來,他在淳安縣小地方住了將近一年,漸漸已經適應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靜恬淡的生活。 

  猛然間了姑蘇城逛起來,還真是生出幾分新鮮,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鋪,感受著市井的喧囂,方應物找到了幾分上輩子城市生活的感覺。 

  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發達的城市,方應物親眼目睹之後,心裡做了個考據結論。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閶門這裡。穿過城門,外面卻又是一番更繁榮熱鬧的景象,沒有明顯的城內城外區別。嚴格來說,從閶門外一直到楓橋這條線路才是商業核心區。 

  過了五條河流匯聚之處的閶門外五龍橋,方應物看看已經是午時,便找地方吃飯。 

  恰好上塘河邊上有一處酒樓,是難得一見的三層建築,在周圍這片算是高點了。酒樓門楣上掛著「望遠樓」的招牌。 

  方應物登樓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層,看到臨著雕欄擺了一排桌椅,大小樣式不一,各自用屏風隔開,形成一個個的小空間。 

  方應物揀了一處坐下,對外面望了幾眼風光,便讓店家上酒,又點了幾盤實惠的菜肴。 

  同時他叫三個保鏢一同坐下,不過三人都搖了搖頭,誰也不肯落座。方應物也不強求,便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即便不能一醉解千愁,但暫時忘了煩惱也可以了。 

  結果他又想起了《奮鬥在新明朝》里的李佑,那本書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現在身臨蘇州其境,難免會屢屢記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單身臨窗喝酒,又被認出來,那麼想必在一刻鐘之內,就有附近的名記美人蜂擁而至。甭管是賣身的還是賣藝的,估計到最後都是一個下場,既賣藝又賣身。 

  煩悶的時候,方應物居然發現自己有點羨慕那個李佑的無拘無束,或者說毫無底線,這指的是心靈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時,背後屏風另一端也坐上了幾位客人。方應物這邊很安靜,結果屏風另一邊的話清清晰晰就能飄了過來。 

  一開始方應物並未在意,只是猜測另一邊也是讀書人。因為聽到他們不停的談論剛出榜沒多久的殿試結果,這這很正常,讀書人湊到一起不談談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過了一會兒,卻聽到那邊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應物注意。 

  「說起舉業,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輅在殿試時妒賢嫉能,我家兄長也不會失去登頂機會!」 

  聽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應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來。 

  然後便聽到另一人迎合著說:「是哩是哩,那商輅生怕令兄奪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連中三元,這便要搶他的風頭,因而故意將令兄定為探花,這都是知道的。」 

  「確實遺恨終身,若令兄拿下了狀元,那就是真正的連中三元,比商輅的三元還要高。」 

  「我看還是商相公心懷嫉妒,憑藉首輔權勢壓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華,怎會平白失去狀元!」 

  聽到有人詆毀商相公,作為淳安人,作為商相公半個弟子,方應物感到出離憤怒。 

  雖然那幾人說的沒頭沒尾,也沒說出一個人名,但他當即就猜到前因後果了。 

  這涉及到一個蘇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歷史上也是較有名氣的大臣,也是一個超一流的考試達人。 

  上一次科舉年,二十五六歲的王鏊先後奪下了南直隸鄉試解元和會試會元兩個第一,險些就成為另一個三元。 

  但是在最後一關殿試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連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過。 

  鄉試會試都是糊名,王鏊連奪第一名,但在相對最簡單的不糊名考試中卻只有第三,這就讓一些陰謀論者心裡產生了許多想法。 

  當時首輔正是商輅,便有人猜疑說是商閣老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試中故意把王鏊壓到了第三名。 

  方應物堅定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這次聽到屏風另一端有人稱王鏊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來在王家內部,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陰謀論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還在大放厥詞,「殊為可恨!說什麼一代賢相,我看也是徒有虛名的偽君子!」 

  方應物聽不到也就算了,既然聽到,怎能任由別人肆意詆毀商相公? 

  當即借著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幾聲,屏風另一邊的議論便因為干擾暫停了一下。 

  方應物高聲道:「我初至姑蘇,便聽到王鏊家如此淺薄污濁的話,只是樓下水塘太臟,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當即又作詩譏諷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閑言信口生。」 

  大意為:你們王家只不過出了個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為狀元勢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婦一般滿嘴牢搔。 

  罵幾句也就算了,也許說過就完,但被作詩嘲諷對讀書人而言就是很嚴重的打臉了。 

  因為詩詞是會在讀書人圈子裡流傳的,萬一傳得廣了,那比被辱罵還要丟臉十倍。 

  方應物信口誦出這首詩,也有點奇怪,自己怎麼像是《奮鬥在新明朝》里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齒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罷,或者是想得太多,見景生情入鄉隨俗了?方應物自忖道。 

  屏風另一邊桌椅作響,有三人紛紛起身繞了過來,來到方應物這邊。 

  看了看自己這方三個壯漢保鏢,方應物底氣十足的也站了起來,與來者對立。 

  果然對面三人都身著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讀書人,不然也不會議論半晌科舉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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