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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0章 劉曄說虛實

  軍中製度,都尉以上配親衛,都尉以下的曲軍侯、都伯之類下層軍官不配親衛,所以一個普通士卒想靠軍功升遷,不僅要武藝超卓,還要運氣好,才有機會在你死我活的戰場活下來。


  等到了都尉這一級,生存率就有了基本保障。一是都尉指揮一營作戰,通常不用衝在前麵與敵人短兵相接,二是身邊有專職保護的親衛。除非被敵人包圍,至少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


  親衛的數量通常是所領兵力的十分之一。吳太後為孫權配備了超額的親衛,又由有護衛經驗的吳奮指揮,就是要保證孫權的安全。誰曾想孫權還是受了重傷,而且極有殘廢的可能。


  就算孫策不處罰吳奮,吳奮也沒辦法向吳太後交待。


  他也委屈。親衛營雖有攻堅的職能,但那隻是權宜之計,不能當慣例。孫權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他上陣攻堅,他能有什麽辦法?

  可是他不能說,至少不能對孫策說。他要說了,孫權會恨死他。


  孫策罵了吳奮一頓,命人召太醫來。


  太醫查看孫權傷口時,雖然手腳盡可能的輕,但孫權傷勢太重,有些地方還必須將他翻過來,疼痛是避免不了的。孫權再也裝不了昏迷,忍不住呻吟出聲。


  孫策站在一旁,陰著臉,一言不發。


  孫權心虛,連看都不敢看孫策一眼。


  查看完傷口,太醫抬起手,用衣袖抹去額頭的汗珠,拱拱手。“陛下,大多是皮肉傷,應該不礙事。隻是膝蓋……有些麻煩,骨頭碎了,如果不將碎骨取出來,恐怕……”


  孫權顫聲道:“孤的腿……”下麵不敢說了,隻能一臉希翼地看著太醫。


  太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孫策皺了皺眉。“若是送住長沙,請華佗來醫呢?”


  太醫躬身道:“華佗醫術出神入化,尤其是外科,堪稱當世第一聖手,或許有救也說不定。臣雖無能醫治長沙王的傷,用藥穩住傷勢幾日,卻也沒什麽問題。”他頓了頓,又道:“當然,長沙王這幾日要忍著些,盡可能不要動,免得碎骨摩擦筋肉,加重傷勢。”


  孫策沉吟片刻,轉向孫權。“仲謀,你覺得呢?”


  孫權心如死灰。這次離開戰傷,以後可能再也回不來了。隻是腿傷嚴重,如果有人能保住他這條腿,恐怕也隻有華佗。讓華佗來巫縣肯定是來不及的,隻能回長沙,順水而下,也就是三四天的時間。


  “臣弟遵旨。”孫權哽咽道。“臣弟無能,請皇兄貶爵降罪。”


  孫策坐在榻邊,拉過孫權的手,輕輕拍了拍,欲言又止,一聲長歎。


  “準備快船,送長沙王歸國。”


  ——


  中午,由張玄執筆,劉曄聯署的軍報送到行在,詳細描述了昨天的戰鬥過程和結果,並報告了當前采取的措施。


  劉曄、張玄率部撤出陣地後,清點了傷亡。


  此戰損失不可謂不大,傷亡近兩千餘人,陣亡及重傷員近三百,雖然不致命,卻喪失了戰鬥力的也有五六百。更大的麻煩是遭受蜀軍反撲,重弩手損失近半,大量重弩被毀。


  雖然張玄沒有明確指責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孫權輕敵,在沒有確保安全的情況下登上剛剛奪得的陣地,遭遇對方有預謀的反撲,是失利的關鍵。


  孫策氣得無語。虧得孫權已經在一個時辰前被送走了,否則他真想問問孫權是怎麽想的。


  戰鬥還沒結束,你跑到戰場上去得瑟啥,擺造型嗎?

  孫策有種感覺,孫權可能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否則黃權不會挖個坑專門等他。從整個戰鬥的過程來看,孫權一直被黃權牽著鼻子走,主動跳進了坑。


  生氣虧生氣,戰事還沒結束,孫策隨即召集文武議事。


  得知孫權慘敗,身受重傷,幾乎所有人都很意外。身為萬人將,身邊有千餘裝備堪比武衛、武猛營的親衛部曲,孫權怎麽可能受傷,而且是重傷?這不是意外,這是作死啊。


  不過沒人指責孫權。不管怎麽說,孫權畢竟是陛下的親弟弟,尊貴的長沙王。


  眾人默契的將重點放在了後續安排上。


  一場意外的慘敗,讓眾人都謹慎了許多。如果說之前黃忠在宣漢一帶受挫因為太遠,很多人沒有直觀感受,這次身在戰場,絕大多數人都親眼看到了地形的影響,如今軍械、裝備堪比中軍的長沙郡國兵又遭受重創,沒人敢再不把戰爭當回事。


  但是也沒人認為應該放棄,撤軍是不可能的事。圍攻益州之勢已在,這時候撤軍豈不是看著別人立功。


  反複商討後,沮授拿出一個方案:全麵對峙。


  具體而言,就是將大軍沿摩天嶺陣線鋪開,選取多個進攻點,由不同的將領負責。


  摩天嶺後麵就是魚複城,曹操不會輕易放棄,他又有足夠的兵力,可以不留任何空隙的防守。但這近十萬兵大部分是大族部曲,虛有其表,很多將領就是家主,並沒有真正的戰場經驗,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像黃權一樣善戰。


  論將領的整體水平,吳軍的優勢很明顯。一旦有人試出薄弱點,取得進展,立刻調整重心,加大攻擊力度,爭取突破一點,進而擊潰整個蜀軍戰線。


  沮授的這個建議取得了一致認可。


  孫策的目的就是練將,盡可能地讓更多的將領實戰,學習掌握這種不利地形下如何作戰。沮授的方案無疑是最貼合他心思的。從整個形勢來看,這個方案也是充分發揮了己方的優勢。


  諸將不願輕退,都想克敵製勝,至少要有個嚐試的機會。沮授的方案很公平,按戰績輪換,能者上,不能者下,打贏了,立功受賞。就算沒打贏,至少也能積攢一些實戰經驗。


  兵練得再好,也要不時的見見血。總不見血,練不出真正的精銳。


  將領同樣如此。久不臨陣,有些感覺會鈍化,也容易淪為紙上談兵。


  首戰的任務落在了前將軍朱桓的肩上。他將主持摩天嶺的戰鬥,以一月為期,一個月後由右將軍紀靈輪替。主持戰事的期間,隨營軍師要每天撰寫戰紀,報送行在,由軍師處審閱,然後分發諸將,共同參考學習,從中借鑒,同時也是一種督促,讓每個人都提高警惕,不要再出現孫權那樣的低級失誤,留下笑柄。


  接受任務後,朱桓迅速起程,帶著五千中軍將士趕往摩天嶺。


  孫策本人也沒閑著,命令中軍水師逼近瞿塘峽,尋找戰機。


  ——


  黃權反擊得手,重創孫權,吳軍被迫暫時後撤,在蜀軍中引起了不少的轟動。


  尤其是黃權將吳軍俘虜和繳獲的甲胄、軍械、旌旗送到中軍時,更是觀者如堵,各種羨慕嫉妒恨。


  在此之前,諸侯與吳軍交戰,能取得類似戰績的唯兩人而已,故魏國之將張郃,今蜀國之太子曹昂。如今再加算上黃權,一共三人。


  三人之中,兩人在蜀,這不是蜀國命不當絕的象征嗎?

  蜀軍士氣大振,曹操卻是有苦說不出。


  勝利固然能振奮士氣,卻不是雙方實力的真實體現。黃權是蜀軍年輕將領中的佼佼者,孫權卻早已證明了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萬人將,如果他不姓孫,根本沒有機會指揮這樣的戰鬥。德不配位,任過其能,受挫是遲早的事,隻不過遇到黃權,這一跤摔得狠了些。


  如果其他蜀軍將領認為自己也能像黃權一樣擊敗吳軍,那就太天真了,最後的下場未必能比孫權好。


  讓曹操無奈的是,輕敵情緒一旦滋生,憑言語是解決不了的,隻有戰場上的挫敗能夠讓他們頭腦重新清楚。吳軍訓練有素,能在孫權受挫的情況下穩住陣地,有序撤退。蜀軍能不能做到,他卻沒把握。


  一旦出現潰敗,摩天嶺防線有可能因此崩潰,孫策就能繞過瞿塘峽,直逼白帝城下。


  曹操找來法正商議。


  法正也擔心,但他擔心的不是諸將輕敵,而是孫策撤離。


  孫權從來不是目標,孫策才是。


  廖立多次傳來消息,孫策並沒有決戰的計劃,這次來也隻是為孫權掠陣,看看形勢。如今孫權被擊敗,孫策也看過了地形,很可能因此撤回秭歸,甚至是撤回南郡。


  如果是這樣的話,擊敗甚至拖垮孫策的計劃就無疾而終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彭羕及時找到了合適的地點,製造出一場山體崩塌,借天地之力重創孫策。


  怎麽看,這都不太現實。


  沒讓他們擔心太久,斥候傳來消息,吳國前將軍朱桓率部趕來,看樣子是要接替孫權指揮作戰。


  法正欣喜若狂,幾乎是衝進了曹操的中軍大帳,將這個好消息報給曹操。


  曹操撫著胡須沉吟了片刻,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對法正說,我怎麽覺得這是個陰謀,就是想借我們的手教訓一下孫權,同時騙我們讓步?孫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進攻的準備,隻是知道廖立是細作,故意說不想打,以便讓我們先是放棄了巫縣,接著又放棄了牛馬嶺?


  法正覺得曹操說的有些道理,卻不肯承認。他想了好久,對曹操說,不管是不是陰謀,孫策想攻下摩天嶺都沒那麽容易,拖的時間越久,我們的機會越大。


  至於廖立,那也簡單,看他以後還有沒有情報送過來就知道了。如果真如大王所說,孫策早已識破廖立的身份,隻是想利用廖立傳遞一些假情報,那廖立現在就是一枚失去價值的棋子,孫策就算不殺他,也不會再讓他自由活動。


  有一句話,法正悶在心裏沒說。到了這時候,廖立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有情報送來也沒什麽價值,要麽是垃圾情報,要麽是假情報。


  ——


  朱桓行動很快,孫權戰敗後的第四天,他就趕到了摩天嶺,接管了指揮權。


  在劉曄的陪同下,朱桓巡視了陣地後,讚不絕口。


  “仆射若為將,當與五大都督比肩。”


  劉曄笑笑,沒說什麽。人各有命,無法強求。朱桓能成為前將軍,是因為他是江東人,早在天子渡江時便依附天子,受到天子栽培。而他卻因一念之差,選擇了長安天子,成了降臣。


  能有今天的地位,他已經很意外了,不敢奢望太多。


  “仆射對接下來的戰事有何高見,能否賜教一二?”


  朱桓性情高傲,卻不傻。劉曄接管軍權的時間雖短,卻能迅速穩定軍心,又將陣地守得嚴實,可見他對當前的形勢有著極為清晰的判斷。不趁著這個機會請教,那太浪費了。


  孫權是天子的親弟弟,可以越級請求劉曄協理軍事,他卻沒有這個資格。交接軍權後,劉曄很快就要返回行營,想請教都沒機會。劉曄返回行營後,天子一定會問他相關的情況,如果知道劉曄有想法,他卻沒有向劉曄請教,說不得便會低看他一等,覺得他驕傲自負,難成大器。


  劉曄轉頭看看高聳入雲的摩天嶺,沉吟了片刻,又收回目光。


  “指教不敢當,倒是有一點粗淺的意見,不知前將軍有沒有興趣聽?”


  朱桓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請仆射指點。”


  “前將軍來之前,想必已經對摩天嶺的形勢了如指掌。在你看來,有幾處可攻?”


  朱桓略作思索,伸手提了指,說了幾個地名。誠如劉曄所說,摩天嶺的地形已經刻在他的腦子裏,蜀軍防線雖長,但大多易守難攻,真正有進攻可能的也就是那麽四五個地方。


  “前將軍打算分兵幾路?”


  朱桓愣了一下。他本來是打算每個地方都安排一些人進行攻擊,隻是兵力會因地形不同有多有少。可是聽劉曄這個意思,顯然並不支持這麽做。


  見朱桓不說話,劉曄又道:“幾路虛,幾路實?”


  朱桓靈光一閃,啞然失笑。他再次拱手,語氣越發熱情。“仆射,我打算分兵六路,五路虛,一路實,五虛出擊,一實在手。這五個戰場,一個個的試過去。如何?”


  劉曄哈哈一笑。“前將軍不愧是跟隨陛下多年,深諳虛實之道。五路虛指,一路實掌,虛隨時可以化實,如握拳傷人。實亦隨時可以化虛,如彈指要害。甚善。既然如此,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等著喝將軍的慶功酒吧。”


  朱桓隻是靈機一動,其實並沒有太明確的方案。劉曄看似什麽也沒說,其實卻為他點出了要害,他一下子明朗了很多,對接下來該怎麽做有了大致的方向。


  朱桓越看劉曄越崇拜,越覺得孫權腦子有問題。


  有這樣的人做軍師,居然還會敗?就算打不贏,至少也不會敗啊,而且還敗得那麽難看。


  當晚,朱桓設宴為劉曄送行,抓住機會向劉曄請教。如果不是擔心別人說閑話,他真想向天子請旨,將劉曄留在軍中。張玄雖然也不錯,可是和劉曄相比差得太遠了。


  朱桓親筆寫了一封奏疏,盛讚劉曄。


  ——


  次日一早,劉曄起程,返回南陵灘行營。


  廖立隨行。


  孫權重傷,被連夜送往行營之後,廖立沒有了依托,連進入大帳的機會都沒有了,隻能在自己的大帳裏看書、發呆。沒人攔著他,但他卻沒有嚐試離開。為什麽不走,留下來又能幹什麽,他心裏也不清楚。


  當劉曄來通知他,他卻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走了一天的山路,劉曄也沒和廖立說一句話。夜幕降臨時分,回到南陵灘行營,進了中軍大營,在中軍大帳等候通傳時,劉曄挪了一步,與廖立並肩而立。


  “公淵是武陵臨沅人?”


  “是。”廖立很謹慎地回了一句。


  “認識零陵劉子初嗎?”


  廖立遲疑了刹那,便應聲點頭。“認識。”


  劉曄笑笑。“我曾與劉子初同殿為臣,甚是投契。論軍事,我略遜一籌。論經濟,子初風格卓然,非等閑可比,我甘拜下風。至今想起當年辯論之事,仍然記憶猶新,宛如昨日。”他歎了一口氣,又道:“隻可惜子初去成都後便失去了聯絡,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天子重賢臣,以他的才華,當大有用武之地。”


  廖立微怔,隨即變了臉色。他正想說著什麽,裏麵有人出來,傳劉曄入帳。劉曄笑著點點頭,舉步進帳,廖立獨自一人站在帳外,心跳如鼓,麵赤如火。


  自以為謀劃周密,天衣無縫,哪知道破綻如此明顯,一開始就被人識破了,簡直是丟人丟到家了。


  廖立在帳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帳中有人出來,通知他入帳見駕。他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劉曄的影子,鼓起勇氣,問了一下來傳旨的郎官,才知道劉曄已經見駕完畢,走了多時。


  廖立自知失態,更加窘迫。入了帳,見孫策坐在案後,正與郭嘉說話,遲疑了一下,上前跪倒在地,大禮參拜。孫策起身,從案後繞了過來,走到廖立麵前,背著手,打量著廖立。燈光從他背後照來,身影像無形的威壓落在廖立背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廖君,朕將弟弟托付給你,你卻辜負了朕啊。”孫策幽幽地說道。


  廖立再拜叩首。“立愧對陛下,愧對長沙王,請陛下給立一個機會,將功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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