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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陳糧爛穀引眾怒 翻臉詬罵起殺心

  夜色沉沉,野風呼號,故壘如磐,燈火闌珊。


  稽胡大帥的營帳中,人影晃動,喁喁有聲,劉汝匿成的親隨們聚首一處,各抒己見,對劄薩克城裏傳來的消息耿耿於懷——梁師都援助的糧草雖然數量可觀,卻品相極差,陳糧爛穀充斥其間,劄薩克城的越冬避寒令人擔憂。


  幾個年青的千夫長惱怒不已,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大帥,梁師都欺人太甚,咱們在戈壁灘裏替他賣命,他卻這樣對待咱們稽胡人的家眷!”


  “是啊,大帥,縱然我們在紅墩界吃香的,喝辣的,可一想到家裏的老人孩子吞糠咽糟,我這……這心裏像刀割似的,整日坐如針氈啊!”


  “大帥,該幫梁師都的,咱們都幫了,對麵的唐軍也被打趴下了,呆在黑沙河邊兒動彈不得,我覺得,還是趁著嚴冬尚未到來,趕回劄薩克城穩妥些。”


  “對,我讚同撤回去!既然何潘仁有意投降,那就讓他做個內應,監視唐軍的一舉一動,免得咱們撤離時有後顧之憂!”


  年青的千夫長們越說越興奮,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明天就離開紅墩界。


  劉汝匿成眯著眼兒,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邊聽著眾人的議論,一邊捏著胡須上的瑪瑙綴兒,始終沒有說話,隻是偶爾端起桌幾上的酥茶抿一小口。


  那個上了年紀的千夫長坐在旁邊,也沒吭氣,隻見他一會兒搖頭歎息,一會兒挽首蹙眉,一會兒凝神思索,一會兒顧看帥位。


  夜風呼呼,將牛皮大帳吹得起起伏伏,不時灌了幾股進來,令燭光搖曳,人影晃動。


  遠處,傳來梁軍巡夜的梆子聲,已是亥末時分了,見帳內漸漸安靜下來,親隨們都不再議論了,劉汝匿成才在椅中一欠伸,坐直了腰,側臉看向年老的千夫長,問道:“你是什麽想法?”


  “大帥,屬下以為,劄薩克城一事,或許不是梁師都故意所為。”


  “唔?”


  “哦,是這樣——朔方與長安打了一年多的仗,軍馬器械已損失大半,糧草儲備又都調集到紅墩界了,讓梁師都為咱們籌措越冬之資,他恐怕也是捉襟見肘啊!”


  “嗯,你接著說……”


  “咱們助戰戈壁,開口要糧,梁師都不能不給,否則,誰幫他守紅墩界呢?可是,他自己早已府庫空竭,根本拿不出像樣的糧食來,因此,隻好硬著頭皮調些陳糧爛穀充數,大麵子上過得去罷了。”


  “你說的有道理,可是……”劉汝匿成癟癟嘴,臉色一變,怨道,“可是這個梁王也太不地道了!咱們可以體諒他的難處,可他至少應該派個人送封信來,以示歉意吧?事情過去多日,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大帥,這正是我想說的,”年老者咳嗽一聲,接過話來,“我覺得,額……自從咱們擊退柴紹後,梁軍對咱們的態度變得有些不冷不熱,”說到這裏,隻見他抬頭看了一眼外麵,壓低聲音道,“索周似乎心存戒意,開始有了防備,我想,這是不是與咱們接觸何潘仁有關呢?索周是不是向朔方進了什麽讒言……”


  “管他說了什麽,不要理他!”劉汝匿成抬手一揮,打斷屬下,然後從椅中站了起來,反剪著手踱了幾步,轉身說道,“此次出兵,固然與李建成的背信棄義有關,但是,退一步講,我稽胡勇士單獨與李唐作戰,未為不可?朔方的輔國大將軍梁洛仁百般懇請,念及昔日舊情,我才答應出兵助戰!至於梁軍中的其他人等,鼠輩而已,何足掛齒?”


  “大帥說得對!”


  “大帥,何去何從,您拿個主意吧!”


  “大帥,既然別人不待見,那咱們就撤回去……”


  幾個年青的千夫長見狀,又情緒激奮,你言我一語地鼓動起來。


  年老者無可奈何,籲出一口氣來,低下頭去緘默不語。


  劉汝匿成點點頭,嘴角一挑,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緩步走到椅邊,端起酥茶啜了一口,放下碗說道:“撤有撤的做法,留也有留的說道,既然這個索周來單獨拜會我了,漢人不是說’有來無往非君子’嗎?那我就做一回’君子’,親自到他的營房中,當麵告訴他咱們的打算,免得別人成天疑神疑鬼的,哈哈,哈哈……”


  劉汝匿成的話,讓幾個屬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見酋帥胸有成竹的模樣兒,也不便多問,隻嘿嘿嘿地陪著幹笑。


  ……


  日頭向西,人影斜長,燥熱依舊,鮮有風來。


  第二日午後,剛入未時,劉汝匿成便在幾名千夫長的陪同下,來到了守將索周的營房。


  這是一處石頭壘成的四合院,數十步見方,屋頂都鋪上了厚厚的幹草,權作防暑降熱之用,院外的沙石砌牆有一人多高,十餘名衛士持刀環立,戒備森嚴。


  院門邊,守將索周汗流浹背,已等候多時,他身後跟著的幾名梁軍校尉垂手而立,見劉汝匿成已到跟前,便個個躬身,笑臉相迎。


  “大帥親臨舍下,真是蓬蓽生輝呀!”索周拱拱手,笑道。


  劉汝匿成微微點頭,也笑道:“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


  “彼此友軍,好說,好說,”索周拾手一讓,迎客進屋。


  涼茶獻上,寒暄已畢,劉汝匿成摸著短髭,慢條斯理地說道:“索將軍,唐軍在壘下連吃敗仗,損兵折將,現在退守黑沙河,已多日無動靜了,我料定,在嚴冬到來之前,他們斷不會再次進犯了!”


  索周聽聞,隻笑了笑,尚未接話,便聽到對方繼續說道,“我思量著,如果沒有長安方向的增援,唐軍甚至會在第一場冬雪降下之前,撤回到陽山城去,畢竟,黑沙河無險可守,於唐軍而言,此處略作休整可以,但絕不是持久對戰的首選之地!”


  “嗬嗬,大帥是不是過於樂觀了?”索周眨眨眼,狡黠地一笑,反問道,“您不是說過,對麵的唐軍不能等閑視之嗎?尤其是那個代掌兵權的平陽公主,是個詭計多端的婦人,不可不防!他們退守黑沙河,或許是喘息休整,伺機反撲,或許正搜腸刮肚,在策劃陰謀!”


  劉汝匿成搖搖頭,說道:“索將軍未免過於謹慎了——唐軍在壘下慘敗,不說傷了元氣,但至少動了軍心,馮弇之死引得全軍後撤,這便是明證!倘若再來攻壘,那不是重蹈覆轍,自取其辱嗎?我想,柴紹也罷,李氏也罷,都不會那麽愚蠢!”


  看到索周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劉汝匿成頓了頓,接著說道:“至於什麽陰謀詭計,我看也是徒勞無用,不過瞎折騰而已——隻要守好這座故壘,不要輕易出戰,上了唐軍的當,任憑對方使什麽壞心眼,都奈何不了咱們!”


  聽著聽著,索周臉上雖還留下一絲笑容,但心裏已是躥起了一股怒火,暗暗罵道:這個辮奴,背地裏接觸唐將何潘仁,還以為我不知道?還要裝到哪一天?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蛋,你怎麽不想想,何潘仁與你來往,或許就是唐軍的詭計!


  可鑒於劉汝匿成是稽胡大帥,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數千騎兵,防守故壘不能沒有這支力量,所以,索周牙梆一咬,極力壓住自己的怒火,低頭端起涼茶啜了一口,勉強掩飾了過去。


  劉汝匿成卻全然不顧對方的感受,順著自己的思路講了下去:“形勢既然如此,索將軍率領本部堅守故壘,人馬已是綽綽有餘了;近來,聽聞李建成在長安城裏大集兵馬,有犯我境之意,所以,我打算帶領人馬返回劄薩克城,以備不虞!當然了,索將軍若覺得有必要,我也可以留下兩三百騎兵供你調遣,如此一來……”


  “哈哈,哈哈,”不等劉汝匿成說完,索周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些放肆和蔑視,“人們都說大帥是戈壁灘裏的孤狼,是天空中的雄鷹,可為何一提到李建成,卻變得畏手畏腳,好似驚恐的脫兔一般呢?”


  一片陰雲掠過劉汝匿成的臉龐,他的目光變得沉鬱而冰冷。


  “李建成在長安城中集結兵馬,此事固然不假,”索周嗤嗤一笑,揶揄道,“可據我所知,他那是準備東出潼關,同王世充爭奪洛陽,至於你們稽胡嘛,在他眼中,恐怕已是喪家之犬了!”


  聽到此話,劉汝匿成身後的幾名千夫長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指著索周正要發作時,隻見自己的大帥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後也是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索將軍如此說話,無非是想激將本帥,留在此地,不過,咱們稽胡人在這瀚海戈壁裏,從來都是去就自如,絕不聽從任何勢力的指使,更不要說什麽朔方城裏的區區三品武將了!”


  索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燒,頰上的肌肉連連抽搐。


  “你們稽胡人說一套,做一套,真是太不地道了!”終於,索周忍無可忍,厲聲斥道,“暗中與唐將何潘仁來往,意欲何為?”


  “哦?你已知道此事了,”劉汝匿成卻不惱怒,輕描淡寫地應道,“他想來投誠,豈不是好事?”


  “哼,好事?既是好事,為何不通報我方?”


  “事情尚在謀劃之中,知道的人多了,泄露了天機,怎能把好事辦好?”


  “你這分明是強詞奪理!”索周怒不可遏,站起來質問道,“何潘仁想投誠,那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可為何整個唐軍的邏騎,隻與我方交戰,卻對你們避而遠之?”


  劉汝匿成抬頭覷了對方一眼,嘲諷道:“唐軍的事兒,我怎麽知道?你自己去問柴紹和他婆姨吧!”


  “你……”索周一時語塞,隻用兩隻通紅的眼睛,怔怔地盯著對方。


  “好了,”劉汝匿成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一揮手,說道,“今日登門,不是來同你對罵的,這一來呢,是想告訴你,我們要撤回劄薩克城了;二來呢,也請你轉告梁王,感謝他的‘好意’,讓我們嚼著陳糧爛穀過冬!走!”


  說罷,劉汝匿成也不告辭,一轉身,帶著自己的人揚長而去。


  索周站在原地,怒火中燒,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咬牙切齒地咕噥道:“真是可恨!我非宰了這個北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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