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 痛失愛將公主悲 驚聞智囊長安歸
燭火燎燎,夜風瀟瀟,河水嗚咽,曠野清寥。
夜晚的黑沙河平靜地流淌著,不時發出咕咕的聲響,河麵微波輕漾,映照著岸上劈啪作響的堆堆篝火,浮光躍動,閃耀如燈。
一輪彎月孤零零地掛在蒼穹,陰雲掠過,時隱時現,似乎因光芒晦暗而羞於見人。
子醜之交,夜色凝重,唐軍黑沙河大營一片肅穆,騎兵營地裏不時傳來低聲哀泣——領軍馮弇折戟沙場,不幸罹難,將士沉浸在悲痛之中。
暗淡的月光下,一行人從馮弇的殮帳中走出來,步履沉重,緘默無語,靴子踩在石礫上的“沙沙”聲響,不時打破夜晚的寧靜。
李三娘低頭垂手,走在最前麵,她眼眶浮腫,雙眼通紅,長長的睫毛還沾著晶瑩的淚珠,臉頰上顴骨突出,下頜瘦削,月光投來,臉龐煞白如紙。
“殿下,”跟在身後的女將秦蕊兒小跑幾步上來,將手中的大氅披到李三娘的肩上,說道,“夜深了,天涼,您得……得節哀保重啊……”
話未說完,兩顆豆大的淚珠又從雙頰倏然滑落,秦蕊兒連忙側過臉去,抬手悄悄抹掉。
馬三寶見狀,快步上前,把妻子拉到旁邊,喉頭一哽,說道:“殿下,您……您不要過於哀傷啊!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本就是我們軍人的榮譽,馮弇兄弟盡管走得早了些,但是得償所願,他……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馬三寶雖然語調平緩,想極力安慰女軍帥,可不知怎地,心頭一熱,鼻子一酸,還是忍不住哽咽起來。
李三娘停下腳步,抬起頭來,對著夜空長歎一聲。
野風拂來,寒意濃濃,吹得大氅上的貂毛起起伏伏,有如深秋的蒿草一般,惶惶不定;不遠處,戰馬幾聲嘶鳴,回蕩在寂寥的曠野中。
李三娘轉過臉來,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今天是十月初八,殿下,”秦蕊兒答道。
“十月初八……”李三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馮弇跟隨我,有十個年頭了吧?”
“嗯,”秦蕊兒點點頭,“殿下,您……”
“十年了,”不待秦蕊兒說完,李三娘自顧自地說道,“十年了,終南山出來的軍將們,有多少為國捐軀了?申宥,周孝謨,高羽成……”
“殿下……”秦蕊兒哽咽難語。
“他們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有時在想,他們如果不追隨我,或許今天仍健在人世……老天爺為何如此不公,非要選擇我來領軍征戰?”
說到這裏,李三娘再次仰頭,對著明暗不定的夜空,慘然一笑:“原本,燕居府邸的悠遊日子,才是我的宿願啊!可如今……老天爺卻偏要讓我一個女兒家來帶兵征戰,稍有不慎,便有千百人殞命沙場,便有如馮弇一樣的兄弟……兄弟……”
說到這裏,馮弇的遺容浮現眼前,身中劇毒的慘狀令人不忍直視,李三娘頓覺心如刀絞,她緊繃嘴唇,眨動雙眼,努力自控,讓滿眶的淚水盡量不滴落下來。
眾人見狀,無不傷感,紛紛低頭抹淚。
片刻,申珂紅著眼睛走上前來,輕聲說道:“殿下,人死不可複生,哀痛則傷心呐,您可得多加保重啊!北征的數萬將士都看著您呢,霍公還等著您的好消息呢!”
“是啊,殿下,”丘英起聽聞,吊著一支裹纏繃帶的傷臂,也走上前來,“還有長安城裏,上至陛下,下至百官,也都在看著咱們呢!”
“長安……”李三娘苦笑了一下,側頭朝南邊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思念、期盼、憂慮甚至懊悔……種種情感雜糅心間,如同打番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鹹翻湧不停。
夜風襲來,簌簌直響,把腳下的細石小礫吹得遍地亂跑,有的滾到駱駝草叢裏,有的滾到岩石縫下,有的滾到軍帳角邊……
李三娘理了理夜風拂亂的鬢發,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對馬三寶吩咐道:“以行軍元帥府的名義,將戰跡詳奏朝廷,追授馮弇金吾衛將軍,贈爵縣公,另外……”
李三娘轉過臉來,瞅著秦蕊兒稍作思量,緩緩說道:“另外,你回延州一趟,代我吊唁駱家,安撫駱鶯兒,讓她節哀順變,好生照顧孩子和駱老主薄,待戰事完畢後,我再親自登門看望他們……”
“殿下,我……我……”李三娘話未說完,秦蕊兒又低頭抹淚,抽泣起來,“戰事吃緊,我軍不利,我……不想離開您啊!”
“難道你要我現在回延州嗎?!”突然間,李三娘心中竄起一股無名火,如同火山噴發一般不可遏止,雙眼一瞪,眉頭倒豎,唬下臉來訓斥道。
馬三寶連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妻子的腕袖,看了她一眼,然後輕輕地擺了擺頭。
見女帥發怒,眾將悚然,站在原地噤若寒蟬,隻申珂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秦蕊兒,嘴唇囁嚅,欲言又止。
“哎……”停頓片刻,李三娘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心平氣和地說道,“蕊兒,三寶同馮弇情如兄弟,你和駱鶯兒好似姐妹,馮弇為國捐軀,正是家人親友關懷倍至的時刻啊,除了你,軍中沒有第二人能代我撫慰他們了!”
“嗯,殿下,我明白,”秦蕊兒淚眼婆娑地點點頭,“我明早就出發……”
“好,”李三娘拍了拍秦蕊兒的護肩,從她身邊走過,來到馮端麵前,說道,“馮將軍,明早你率兩百騎兵回延州,一來護送柩車和秦將軍一行,二來去看望你未曾謀麵的嫂子和侄兒吧,多多寬慰他們。”
“遵命……”馮端喉頭一哽,拱手說道,“殿下宅心仁厚,末將不勝感激,我等自當速去速回,不誤戰事。”
李三娘擺擺手,說道:“你們不必急於返回,紅墩界數戰不利,難以強攻,或當假以時日,另辟蹊徑;到了延州後,把你兄長的後事安頓好,讓他含笑九泉,也了卻我的心願。”
“謹遵殿下教令!”
……
彎月似鉤,陰雲拂掠,瀚海戈壁,斑駁千裏。
忽明又暗的月光下,一行人正在唏噓感歎時,隻見一名小校從前方飛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彎腰拱手,稟道:“殿下,蕭之藏大學士從長安回來了,說一定要見您,正在中軍大帳等候。”
“蕭學士回來了?太好了,”李三娘一聽,頓時有了精神,一掃剛才的哀傷之感,雙眸炯炯,目光清澈,抬手理了理發髻,說道,“讓蕭學士稍等片刻,我處置完這裏的軍務,隨後便到。”
燭火“嗤嗤”勁燃,大帳光亮如晝。
片刻之後,當聽到李三娘匆匆而入的腳步聲時,蕭之藏抬起手來,端正發頂的黑繒襆頭,扯了扯夾棉蔽膝長袍,從椅子上站起來,抱拳拱手道:“參見公主殿下!”
“免禮,免禮,”李三娘步履輕盈,笑容滿麵地邊走邊說道,“蕭學士一路辛苦,快快請坐!”
主客入位,彼此寒暄,李三娘仔細打量蕭之藏,隻見他兩道淡眉之下,黑眸熠熠,光亮如炬,幹裂的嘴唇顯然是戈壁行程留下的印跡,一襲玄色長袍有些皺褶,上麵星星點點地還掛著些沙土。
李三娘笑道:“長安過來,一路奔波數百裏,蕭學士怎不休整一兩日再相見呢?”
“殿下,”蕭之藏雙手按膝,直入主題,“我在路上聽聞,霍公病臥床榻,大軍在紅墩界連續失利,損兵折將,北征進程受挫?”
李三娘收斂笑容,點點頭,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不錯,梁將索周拒守紅墩界故壘,且得到稽胡騎兵的支援,我軍數次進攻,均無功而返,損失了數千人馬,還……”
李三娘頓了頓,稍稍低頭,然後抬起,傷感地說道:“還損失了大將馮弇。”
蕭之藏聽聞,淡眉微皺,摩挲著自己的雙膝,遲疑片刻,才說道:“馮將軍以身殉國,令人動容,咱們當好生奠祭啊!”
李三娘深吸一口氣,長長地籲出來,抬眼看向大帳圓頂,沒有說話。
帳外,夜風猛吹,呼呼直響;帳內,大燭勁燃,火苗跳動。
沉默了一會兒,李三娘才眨眨眼,將目光重新收回,看著蕭之藏說道:“蕭學士,紅墩界的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我估摸著,不能再強攻硬碰了,得另想辦法啊!”
蕭之藏摸著下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立即回答,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麵前的一支大燭。
“霍公委托軍權後,我一直以為,隻要除掉了稽胡騎兵,壘上守軍自然瓦解,可是,今日的失利,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
“殿下,”不等李三娘說完,蕭之藏側過頭來,拱拱手,打斷道,“您的判斷沒有錯,稽胡不除,北征無望!”
李三娘一聽,既詫異又有些猶豫,於是抿抿嘴,喃喃道:“可是……”
“此番回京,”蕭之藏看了看女軍帥,把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然後依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在大興宮太極殿,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兒,陛下令我陳奏西北戰事;然而,我發覺,朝廷上下對戰事進程已不關心,而是圍繞著戰事終局,開始經營盤算了……”
“嗯?此話怎講?”
“文武百官以為攻滅梁師都指日可待,更有甚者,認為朔方城已是囊中之物了,便借此大做文章,趁機攬功,擴大自己在朝中的勢力。”
“我對朝廷發生的事兒,沒有興趣,”李三娘搖了搖頭。
“可是,正因為朝廷的這種氛圍,人心不一,各思其利,卻在西北無端地為我們樹起了勁敵!”
“你是說……大哥在邊界會晤稽胡酋長一事?”李三娘眨眨雙眼,反問道。
“不僅如此啊,”蕭之藏感慨萬千,“兵部的軍械武備,吏部的人員黜陟,但凡涉及到西北戰事的,都有人打著太子或諸王的旗號來插足,且指令多有衝突,相互矛盾,讓人無所適從,而陛下也往往加以寬貸,不予追問。”
“怎會如此?”李三娘有些驚愕。
蕭之藏握拳捂嘴,輕咳一聲,從容說道:“立國以來,征戰頻繁,戰功大多歸於秦王及天策府,朝廷的重要將領多出自秦王帳下;而相比之下,太子常居東宮,不出京城,人望威信皆有不及,作為儲君,豈能不憂?”
“可他們是親兄弟啊!家就是國,國也是家,我就不信了,大哥和二弟不明白這個理兒?會爭得頭破血流?”說著,李三娘有些激動,臉上泛起一陣紅潮。
蕭之藏聽聞,嘴角微翹,笑了笑,低下頭去,扯了扯覆在膝上的夾棉長袍,沒有應答。
“哎——”李三娘長歎一聲,“如此說來,征討梁師都當加快步伐啊,否則,京城裏還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兒來!可是眼下,這紅墩界……”
蕭之藏抬起頭來,說道:“殿下,紅墩界隻可智取,不可強攻,這也是我回來後,急於見您的原因呐!”
“哦,是嗎,如何智取呢?”李三娘喜出望外,一雙丹鳳眼撲哧閃爍,自己的見解與蕭之藏不謀而合,看來事情有了轉機。
“殿下,您且聽我說,”蕭之藏咂咂嘴,不急不徐地說道,“在歸來的路上,我遇到了這麽一件事兒,”說著說著,蕭之藏的思緒回到了一望無際的褐色戈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