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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病榻執手委兵事 前營飛報戰稽胡

  晨曦初露,大地光亮,山河披霞,彤紅如火。


  當光線穿透窗欞,斜射到屋裏時,李三娘仍伏在桌上,沉沉地睡著——昨夜照顧丈夫,端藥喂水,冷敷退燒,一整夜幾乎沒怎麽合眼,隻是天蒙蒙亮時才覺得雙目酸澀,索性伏在屋裏的圓桌上打起盹兒來,誰知一趴下去便進入了夢鄉……


  其實睡得並不踏實,夢境連連浮現。


  似乎還是新婚燕爾,在長安府邸的園圃中,花團錦簇,鶯歌燕舞,自己正與丈夫並肩偕行,賞花吟詩,有說有笑……突然間,狂風大作,烏雲滾滾,枝葉亂飛,丈夫“窣”地一下就不見了蹤影,隻從半空中傳來微弱的喊音,“夫人,夫人……”


  李三娘一下子驚醒過來。


  抬頭一看,柴紹在病榻上掙紮著想爬起來,怎奈力不從心,氣喘籲籲,隻好眼巴巴地喊著自己,希望扶助一把。


  李三娘趕忙站起來,幾大步衝過去,邊走邊說道:“別動,別動,快躺下!”


  彎下腰身,李三娘扶著丈夫緩緩平躺,然後斜坐在床沿邊兒,拉著他的手說道:“夫君,你高燒數日,昏迷不醒,已是元氣大傷,得好好休養,切不可亂動啊!”


  柴紹臉色蒼白,如同薄紙,嘴唇幹裂,血紋清晰,喘氣粗重而遲緩,如同磐石壓胸。


  “我給你倒碗水來,”李三娘正要起身取碗,卻被丈夫拽著不放,隻聽到他吃力地問道:“夫人,陽山城防務……防務怎樣?黑沙河大營是否……是否穩固?還有……”


  不待丈夫說完,李三娘把手指輕輕地壓在他的嘴唇上,“噓——”地一聲,說道:“夫君,你現在需要靜心休養,不要牽掛軍務戰事。”


  “哎——”,柴紹仰麵長歎,說道:“我豈能不牽掛?北征朔方,上承天恩,下荷民意,朝廷內外,多少……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咱們啊!可我這不爭氣的身體卻……卻……”


  話未說完,柴紹眼眶濕潤,喉頭一梗,微微地閉上雙眼。


  李三娘伸手摩挲著丈夫的臉龐,安慰道:“夫君,你別想那麽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在這陽山城裏休養些時日,等你可以挽弓騎射了,咱們重整齊鼓,繼續北進!”


  柴紹依舊閉著雙眼,頭靠在木枕上,輕輕地搖了搖。


  “若覺得形勢不濟,”李三娘握著丈夫的手,伏下身去,低聲說道,“等你好些了,咱們便退回延州去,養精蓄銳,來年再戰。”


  柴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半晌沒有說話;李三娘直起身來,坐在床沿兒邊,也沒有說話,隻靜靜地陪在丈夫身邊。


  日近辰時,屋外越發光亮,樹影映在窗欞上清晰可見,鳥雀嘰嘰喳喳,時遠時近,偶爾“噗”地一下,振翅飛去。


  屋裏的銅燭台上,長長的燭淚已凝結成條,粗細不一地掛在燭台的四周,火苗早已熄滅,隻剩下一股細細的青煙,若有若無地飄在屋裏。


  沉默移時,柴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神色凝重而憂鬱,看著妻子說道:“夫人,西北局勢已悄然變化,誠如先前所言,若不能於年內攻滅朔方,恐怕……恐怕三五年之間都不再有機會了,大唐立國尚淺,四麵都有豺狼虎豹啊!”


  李三娘聽聞,眨眨眼睛,轉過頭來說道:“夫君,你不必多慮,蕭之藏已返回長安,向朝廷陳報戰情,尋求援助去了;若實在不行,我就回一趟長安,麵見父皇,懇求他老人家體諒咱們,恩允來年再戰。”


  柴紹還是搖頭,歎道:“即使陛下恩允,朝廷百官也恐難讚成啊,畢竟函穀關外,四方皆需用兵,不止這西北一處啊!”


  “那……”李三娘抿抿嘴,有些犯難。


  “夫人,你聽我說,”柴紹掙紮著想坐起來,李三娘趕忙用木枕墊在他的腰下,讓他半躺在床上。


  “夫人,”柴紹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數萬人馬屯駐在陽山城內外,軍務千頭萬緒,營中不可……不可一日無帥啊!我臥病在床,不堪指揮,我想……我想呐,帥印由你來掌管,部伍由你來調度,審時度勢,繼續北征,不要因我一人而……而廢了千載難逢的滅梁機遇!”


  “可是……”李三娘顧慮重重,猶豫不決,低下頭去,不停地摸著床沿兒,甚是為難。


  柴紹深吸了一口氣,握著妻子的手,緩緩說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看看屋外的兵馬,有多少是你當年在終南山時的舊部啊!昔日,你振臂一呼,近十萬人馬匯集麾下,打得隋軍落花流水;今日,我臥病不起,就算……就算命終於此,我堅信,你仍然可以率領他們打到朔方去!”


  “夫君……”李三娘一把蒙住丈夫的嘴,眼中已是淚水漣漣,喃喃道,“我不許你這麽說,不許你這麽說!”


  柴紹把妻子的手拿下來,握在掌心中,懇切地說道:“夫人,此次征伐,不說替君父分憂,不說為大唐建功,難道……難道你忘記段德操老將軍的遺言了嗎?還有我那長眠在牡丹山的段槿苛兄弟,就算是為了他們吧,你……你也該接過這枚帥印啊!”


  李三娘緊繃著嘴,轉過頭來,一雙濕漉漉的黑瞳盯著桌上燭台,沒有言語。


  “夫人,”柴紹住上蹭了一下,想坐直身體,繼續說道,“掌管帥印,調度軍隊,於情於理都無不妥啊——你是禦賜驃騎大將軍,我朝開府置幕的統帥,沒人可以置疑;而大纛之下,何潘仁、郝齊平、向善誌等等將領,更是……更是為你所知所信,繼續北征,斷無不勝之理啊!”


  李三娘雙唇緊閉,依然沉默。


  柴紹見狀,無可奈何地往後一靠,斜躺在木枕上,看著帳頂的白紗幔,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屋內已是光亮如晝,纖毫畢現;屋外人員往來,車馬可聞。夫妻二人雖默不作聲,可心裏都明白,曆經一夜之後,城內城外的軍情戰報即將紛至遝來。


  “夫君——”


  終於,李三娘鬆開了緊繃的雙唇,開口說道,“你的心情我都明了,隻是一旦接過這帥印,戰事緊迫,瞬息萬變,我……我便沒有這許多的精力來照顧你了!我此番離京,隨你征戰,不正是為了……”


  “嗬嗬,咳……咳……”不待妻子說完,柴紹啞然失笑,不禁連連咳喘。


  李三娘趕忙幫他揉揉胸口,嗔道:“這有什麽可笑的?”


  柴紹吸了口氣,斂起笑容,問道:“夫人,你可知道,陛下為何……為何同意你隨我北征朔方?”


  “不讓咱們夫妻分開唄!”


  “不盡然啊,”柴紹搖搖頭,“陛下曾說過,’平陽在軍中,則延州戰力倍增;平陽在京城,則延州有人心猿意馬,’聖心燭照,一言中的啊!”


  “哎,父皇……”李三娘長歎一聲,惆悵中滿是眷顧之情。


  “其實,這話是秦王啟奏陛下的,”柴紹頓了頓,說道,“沒有秦王的鼎力支部,豈有今日的北征朔方啊!”


  聽聞秦王——自己那位叱吒疆場的兄弟,李三娘頓時雙眸生輝,嘴唇囁嚅,似有千言萬語。


  遲疑了片刻,李三娘才扭過頭來,看著丈夫,一字一頓地說道:“夫君,我答應你,接過帥印,統領兵事,但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


  “好,”柴紹點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第一,我領兵期間,你務必靜心休養,不得牽掛戰事,也不許打聽戰局;”


  “嗯,我答應你。”


  “第二,”李三娘嘴角一翹,不容置疑地說道,“你一旦康愈了,立即重掌帥印,繼續北征!”


  “遵命,我的驃騎大將軍!”柴紹滿麵笑容,拱了拱手。


  “哎,你呀,快躺下歇息吧,”說著,李三娘從床沿上站起來,走到門邊,高聲喚道,“鳳鳶,盛碗熱粥上來!”


  ……


  辰末巳初,日頭漸高,風起拂麵,熱氣上躥。


  李三娘將後府的事兒交待完畢,換了一身圓領緊袖、束腰蔽膝的行軍短袍,踏上一雙半高鹿皮靿靴,“噔噔噔”地來到前頭的議事廳,坐到帥位上,翻閱起案桌上的戰報來。


  第一份是馬三寶呈送的步兵城防圖,可圈可點,詳盡可取。


  第二份是岑定方呈遞的軍輜補充冊,刀盾糧草,一應俱全。


  第三份則是兵部批轉的禦前奏章,看到父親的朱筆禦批,勾連點畫如同行雲流水,李三娘倍感親切,渾身上下如沐春風,不禁捧起來,反複閱讀……


  字裏行間,是皇帝的殷切期望和諄諄教誨,其間,似乎也有對戰局膠著的些許擔憂,看得出來,遠在數百裏外的長安,九龍禦座前,有多少雙眼睛在關注著西北的戰事……


  回想剛才,在寢房的病榻上,丈夫拉著自己的手懇切相談,那期待的眼神和懇求的語氣,讓李三娘頓時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哪裏遇到過呢?


  是在終南山裏還是長安城下?好想都不是……


  哦,對了,是在盩厔城外的臨川崗,那個不太高的黃土堆上,與隋軍血戰之前!那是怎樣的一場激戰啊,烽煙蔽日,屍骸遍野,多少生命消殞於血霧彌漫的黃沙之中……


  “黑沙河急報——”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喊,打斷了李三娘的沉憶,抬頭一看,隻見帥府值官飛跑而來,跪在門檻外,舉冊過頂,氣喘籲籲地說道:“黑沙河急報,前方交兵!”


  “呈上來!”


  李三娘接過戰報,“唰”地一下撕開來,飛快地掃視,兩道濃眉立刻鎖緊,隻見上麵寫道——


  “郝齊平跪稟軍帥:


  今日卯時,稽胡三千騎兵前來挑戰,我軍堅壁不動;敵遂繞營南下,我躡蹤而行,雙方騎兵在營南十五裏處交鋒,敵精於騎射,彪悍異常,我軍雖迫使其調頭北返,卻損兵十之四五,望軍帥予以增援!”


  稽胡果然南犯!李三娘放下戰報,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耳畔回想起蕭之藏臨行前的話語——“如今後撤近百裏,敵方回旋餘地驟然擴大,南犯不是沒有可能……”


  稽胡,又是稽胡,再一次成為自己的勁敵,李三娘不禁想到胡木灘之戰,又想到黑石砭之役,雙眉緊蹙,凝神不語。


  “殿下——”


  片刻,側立一旁的值官拱拱手,問道,“是否給黑沙河大營回報?”


  李三娘收回思緒,搖搖頭,說道,“不忙”,然後把下頜一抬,令道,“傳馬三寶、馮弇、丘英起三將,即刻來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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